手段
喻淮旭第一次知晓父皇与自己的乳娘有私是在十一岁那年。
在这之前,他偶尔会在乳娘的脖颈上发现星星点点的红痕,每回他问起,乳娘都会含笑对他道是教虫蚁咬的,他也信了。
甚至还因为心疼,还吩咐贴身内侍孟九送些驱虫的药水给乳娘。
可即便如此,乳娘的红痕仍时不时会出现。
直到十一岁那年的中秋宴,他在宫宴散场后,命孟九去御膳房提了些小菜,他独自提着食盒,想与乳娘一道赏月过节,却恰巧看见乳娘披了件暗色衣裳,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从东宫侧门出去。
他见状忙跟在了乳娘后头,却不想竟一路跟到了揽月楼。
喻淮旭疑惑地蹙了蹙眉,不知乳娘为何来此,见乳娘上了楼,他正欲一道上去,却见一人倏然从黑暗中窜出来,拦住了他。
他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他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康福。
康福为难地看着他道:“太子殿下,可不能再往前去了。”
“为何不能!”喻淮旭厉声道,“你告诉我,乳娘这是做什么去?”
“这……”康福一时不知所措,少顷,才不得已道,“陛下也在里头呢。”
“父皇?父皇在里头做什么?”喻淮旭闻言双眉蹙起,少顷,惊道,“父皇莫不是要惩罚乳娘,可乳娘并未做错什么呀?”
想到乳娘要受苦,喻淮旭迫不及待想要闯进去,又被康福给拉住了。
“哎呀,太子殿下,陛下怎会罚柳姑姑呢!”见他压根不明白,康福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这孤男寡女的,深更半夜待在一块儿,您说是为着什么。”
听得这话,喻淮旭不由得怔住了。
他的确年幼,但不代表一无所知,孤男寡女会做什么,不言而喻,他往灯光辉煌的揽月楼上看了一眼,最后到底气鼓鼓地折身回了东宫。
他一夜未眠,翌日起来,看见一如往昔伺候他的乳娘,再看她脖颈上多出来的红痕,一股恼意蓦然窜上心头。
他到底没有忍住,跑到了御书房质问父皇为何要欺负乳娘。
欺负了,为何连个名分都不给她。
父皇自成摞的案牍中抬首,深深看了他一眼,“朕给了,只是她求着朕收回成命。”
听到这解释,喻淮旭顿时更气了,“乳娘不要,父皇就真的不给了?那乳娘这般跟着您,无名无份,又算什么?”
成则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神色认真道:“旭儿,你觉得柳姑姑待你好吗?”
闻得此言,喻淮旭想也不想答:“好,自是好的,世上哪还有她这般好的乳娘,对儿臣事无巨细,体贴入微不说,若非有乳娘在,儿臣早已不知丧命几回了。”
成则帝薄唇微抿,面露欣慰,紧接着一字一句道:“旭儿,你觉得,一个乳娘,真的会为了你一次次不顾生死吗?”
喻淮旭蹙了蹙眉,一时不明白这话,“父皇这是何意?”
成则帝并未正面答他,只淡淡道:“若她未被毁容,定然与你生得很像。”
想起那日的情形,喻淮旭至今还记得自己听到这话时如雷轰顶,久久回不过神的感受。
但是怎的,梦中的父皇竟对他母亲说了这般奇怪的话,说他不是他的孩子,且看他母亲的反应,竟也毫不奇怪,就好似这话就是母亲对父亲说的一般。
实在太离奇了些。
喻淮旭来不及多想,便听他母亲在怔愣过后,语气决绝。
“可臣妾的心里已然装了旁人,再容不下殿下了。”
碧芜觉得这话大抵能让誉王知难而退,一个心里没自己的女子,就算强迫又有何意思呢。
可没想到,她到底低估他了。
须臾,便听誉王淡然道:“那又如何?本王不在乎王妃心中装了何人,就像不在乎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一样,王妃若不想让他成为世子,本王亦能尽力满足王妃。”
他顿了顿,薄唇微抿,又装作不经意道:“说来,前一阵儿,父皇还同本王说,让本王尽快立旭儿为世子……”
碧芜闻言心下猛跳了一下,再看他那温煦的笑意,脊背都攀上了几分凉意。
她知晓他绝非什么良善之人,却不想他为了逼她答应,竟会使这般卑鄙的手段。
她咬唇看向他,眸中闪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微怒,“殿下是在威胁臣妾?”
“怎会,王妃多想了。”誉王笑意温润,“本王不过是告诉王妃,只要往后王妃愿意待在本王身边,本王什么都能给你。”
喻淮旭虽听得云里雾里,可却是瞧出来,他父皇又在欺负母亲。
分明他母亲都成了父皇的王妃了,怎得还不知好好珍惜。
他不由得心生怒意,不管不顾,抬腿就狠狠往他父皇身上踢去。
然腿才伸到半空,就被一只大掌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使出吃奶的劲儿踢出去的这一脚仿若落在了棉花上,轻飘飘就被化解了。
誉王握着旭儿的脚,还以为他在同他玩,眸中不由得露出些许柔意,“虽他并非本王亲生,可与本王也算有缘,本王亦会视若己出,将来纵然不是世子,也定会过着不亚于世子的日子。”
碧芜紧紧盯着他,却是抿唇不言。
若知道他将来会出尔反尔,当初她绝不会答应以合作的方式与他成亲,教他死死抓住了自己的把柄,只如今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誉王逗了会儿耷拉着脸的喻淮旭,才起身看向碧芜道:“本王今夜有事要办,明晚再来雨霖苑。”
碧芜没有答话,只神色淡漠疏离地站起身,福了福道:“恭敬殿下。”
誉王浅笑着提步离开,却在迈出屋门的一瞬间,唇间笑意消失无影。
他原以为昨夜过后,她对他的态度大抵会有所改变,却不想她仍是如从前那般,急着与他划清界限。
他本不想以这个法子迫她,可为了得到她,他只能不择手段。
他已然忍了两年,该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她仍是不曾变过想法,他实在不知那个男人于她而言为何如此重要,能令她如此念念不忘,他竟连丝毫都比他不过。
甚至当初,为了逃开他,她不惜撒了那样的谎,说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
应州时,乍一听到她有孕的事,他心下欣喜难抑,本欲借此道出梅园一事,顺理成章地迎她入府,却不想她竟是惊慌失措,甚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
看着她慌乱不已的模样,他哽在喉间的话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他总觉得,若他说出实情,只会让眼前的人更加避他如蛇蝎,逃得更远。他便只能假装不知,将她一步步诱骗回京,甚至以此为饵,让她心甘情愿地入了誉王府。
起初,他坚定地以为,所谓“孩子的父亲”不过是她编造的一个谎言,而在看她一遍遍提起那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时,他才开始相信此事或是真的。
可任凭他如何派人去查,都查不到那人的存在,唯一的线索,便是围猎之时,他将她从失火的屋内救出来,听她模模糊糊间喊了一声“陛下”。
因着这声呼唤,他还真怀疑过皇宫里那人。可在大婚次日,亲眼见过她对那人恭敬的态度和那人浑不在意的模样后,彻底打消了想法。
再后来,他蓦然想到或是那人姓毕,因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荒唐想法,他还真的命暗卫调查她周遭可有姓毕之人。
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直到旭儿出生,看着这个眉眼与他七八分像的孩子,他才彻底放弃了找寻。
这孩子一看便是他所出,而她亦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即便那个男人活着又如何,她也无法带着他的孩子,与那人再续前缘。
既入了他的誉王府,就别想逃出他的掌心。
就算真的得不到她的心,占着人亦是好的!
誉王缓步至垂花门前,却是顿住了步子,他缓缓回首往院内看了一眼,眸光漆黑冷沉若深不见底的幽谷。
翌日晚间。
喻淮旭坐在小榻上百无聊赖地躺着,昨夜,他本以为睡上一觉,这梦当就会结束,不曾想再睁开眼,瞧见的还是那位姜乳娘。
难道,这真的不是梦,世上真的有重生这般玄乎的事儿吗?
他低叹了一口气,虽隐隐记得他好像是死了,可他无论如何都忆不起,自己究竟到底是怎么丧的命。
当真是奇怪,就好似有什么阻挡着他,故意不教他想起来一般。
屋内,心生疑惑的不单单只有他,还有姜乳娘。
见碧芜坐在绣墩上,指尖翻飞,熟练地做着绣活,她嗫嚅半晌道:“王妃,昨夜您疲累先睡下了,民妇不好扰您,小公子也不知怎的了,昨日晚间开始,便死活不愿吃民妇的奶,甚至民妇还未掀起衣裳,他就开始大哭大嚷的,民妇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碧芜手上的动作一滞,旋即转头看了眼乖乖躺在小榻上的旭儿,她因着前晚被折腾地不轻,从昨夜开始就一直睡着,睡到近午时才醒,也未怎么过问旭儿的事,便道:“小公子是不吃奶,还是旁的都不大吃?”
“光是不吃奶。”一旁的钱嬷嬷抢先答,“旁的都是吃得好好的,给小公子蛋羹米粥,他都是吃得干干净净,还是自个儿吃的呢。”
碧芜闻言登时放心下来,笑道:“那便没事儿了,旭儿也大了,或是不爱吃奶了,若怕他吃不够,平素再喂他些牛乳便是。”
“诶。”姜乳娘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就听里间传来奶里奶气,含糊不清的声儿。
“凉,凉……”
碧芜忙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疾步入内,便见旭儿坐在小榻上,冲她拍了拍小肚子,“凉……饿……饿……”
喻淮旭也不想孩童的食欲竟这般好,离上一顿也就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便觉得腹中空空,饥饿难耐,只得向母亲求助。
碧芜很快就懂了他的意思,一时不禁高兴道:“我们旭儿除了会喊娘,还会说饿了呀,真聪明。”
钱嬷嬷等人亦是满目欣慰的模样,闻言,忙差屋内的婢子去膳房取些粥食来。
恰在此时,就听一声“见过殿下”,誉王快步入了屋。
见他进来,碧芜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但还是冲誉王恭敬地微微颔首。
说今儿个来,还真来了,他倒是言而有信。
“这是说什么呢,本王还未进门就听屋内热闹。”誉王笑着问。
钱嬷嬷答:“奴婢们都高兴小公子学话快呢。这才不过一日,不仅会叫王妃娘了,竟还会喊饿了。”
“哦。”誉王俯下身,拉了拉旭儿的小手,笑着夸赞,“我们旭儿果真聪慧。”
见誉王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失落,钱嬷嬷忙道,“想是再过几日,小公子该是会叫爹爹了。”
钱嬷嬷话音方落,誉王抬眸看去,果见碧芜心虚地微微别过眼,好似没听见这话一般。
誉王唇角微勾,旋即风清云淡道:“本王倒不在意这些,开口也需一步步来,不能强求。”
碧芜知道,纵然她再不愿意,旭儿早晚有一日得开口喊这声“爹爹”,沉默片刻,只得应和道:“殿下说得不错,不必心急,旭儿迟早会喊殿下的。”
她说罢,双眸暗暗转了转,旋即起身道:“天儿也不早,那臣妾便先下去梳洗沐浴了。”
她这般坦然主动,不禁令誉王剑眉蹙起,眉间露出几分狐疑,但他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好,那本王就先陪旭儿一会儿。”
碧芜离开后,一大一小便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
喻淮旭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却又令他陌生的“父皇”,一时道不清心头的感受,前世,父皇一直是他尊崇的存在,他亲手教他练字习武,催他读书长进,且他父亲登基后,治水患,惩贪官,一直为百姓奉为明君。有这样的父亲,他始终引以为傲。
可谁知,这一世,这人居然就翻脸不认他了!
喻淮旭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气,他鼓起腮帮子,气到最后竟是放了一个响亮又绵长的……
屁!
听得这声,喻淮旭顿时愣住了,抬眸看去,便见他父皇和钱嬷嬷齐齐朝他看来。
喻淮旭双颊发热,登时红了个透,而后就听钱嬷嬷道:“小公子许是要换尿布了,老奴这就到东厢取去。”
钱嬷嬷说罢,匆匆出去了,里屋一时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喻淮旭还沉浸在方才的窘迫中,再一抬首,便见他父皇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顷,他竟是俯下身,朝他缓缓靠近。
喻淮旭心下顿生出几分紧张,他才来这儿第二日,许多事都是茫然不知,且这人说是他父皇,但压根不认他。
怕不是会做出伤害他的事儿来吧。
他担忧不已,正欲躲避,就听那低沉的声儿带着几分哄骤然在他耳畔响起。
“来,叫爹……”
作者有话说:
小太子:……艹我就知道这是个骗子
誉王:我努力想当个不择手段的狗子,谁知后来反过来被老婆和儿子给玩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