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惊变

永安帝这一病便连着病了三月有余,病因倒是与前世差不多。

后宫嫔妃都主动请命愿为永安帝侍疾,永安帝却是未允,只让各皇子和王爷轮流侍疾,其中被安排侍疾时日最多的便是太子。

至于安亭长公主,碧芜那日虽在窗外听见康福说了安亭长公主消失之事,可让银铃出去打听,却说隆恩寺那厢风平浪静,并未听闻这桩事。

看来是教人瞒下来了,那安亭长公主究竟去了何处?

是被太子藏起来了,还是被永安帝命人带走了?

碧芜不得而知。

只永安帝病愈后不久,特意封赏了太子,言太子在他缠绵病榻间悉心照拂,无微不至,使他乐以忘忧,才得以这么快痊愈。

然同样在永安帝跟前尽心侍疾的其他王爷和皇子却未得永安帝一句夸赞,相较之下,永安帝的偏心尽显,好似他膝下就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一般。

众皇子心下自然不满,但到底不敢多言半句,只得忍气吞声,毕竟太子是储君,如今得罪了太子,不会有任何好处。

转眼便是中秋时节,永安帝龙体渐安,自也想借这中秋宴好生庆贺一番。

作为誉王妃,碧芜自也在参席之列,按理,旭儿作为誉王长子,也是该抱着一块儿去的。

可近几日,碧芜眼皮跳得厉害,总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虽一切都比前世早发生了太多,但若按上一世那般推算,此时应当离太子造反不远了。

离中秋夜越近,碧芜越是翻来覆去睡不熟,她依稀记得,前世,太子造反也是在哪个宫宴之上,她不确定这一世一切还会不会重演。

若是她一人去参宴也就罢了,可还要带上旭儿,刀剑无眼,如果有个万一,该如何是好。

她左右睡不着,索性便翻身起来。

誉王这段时日忙碌得紧,常是深夜才回府里,碧芜本想等他,可忍不住困意,总是频频错过。

今夜,可不能再错过了,她望了望外头的圆月,估摸着如今大抵在三更前后,誉王也该回来了才对。

她披了件衣裳,想去寻值夜的婢女问问,谁料才打开门,便见一人站在门口,手掌伸在半空,显然是要推门。

借着皎洁的月色,碧芜看清来人,不由得惊诧地眨了眨眼,“殿下。”

誉王微微颔首,往屋内瞥了一眼,“可是旭儿醒了?”

他或是以为碧芜是起身给孩子换尿布的,碧芜却是摇了摇头,如实道:“臣妾是要去寻殿下的,臣妾有话要与殿下说。”

誉王深深看了她一眼,“去院中吧,刚巧,本王也有话想与王妃说。”

那倒是巧了。

碧芜吩咐值夜的婢女去屋内看顾一会儿,而后随誉王在院内秋千旁的石凳上坐下。

秋日的夜风尚且带着些夏日的暖意,在外头坐着,倒也不会觉得太寒,反觉秋高气爽,舒适得紧。

她方想开口,就听誉王道:“旭儿身子弱,前一阵才发过高热,明日的晚宴人多,指不定就被谁过了病气,便不必一道去了。”

碧芜闻言稍愣了一下,她正想着寻个由头不让旭儿去,不曾想誉王竟是先提了出来,这对碧芜来说,自是再好不多。

她顺势道:“臣妾今日想对殿下说的,便也是这个了,旭儿还小,也不常出门,多少有些认生,晚宴人多,若是受了惊吓怕是不好。”

誉王点了点头,又道:“那日,王妃也不必去了,毕竟旭儿离不开王妃,晚宴要两个时辰,久了,旭儿怕是要哭闹。”

碧芜颇有些意外,能不去她自是乐意的,但还是咬了咬唇,试探着问:“臣妾不去?可以吗?”

誉王薄唇微抿,淡淡笑了笑,“本王会以王妃照顾旭儿,双双染疾为由,向父皇禀告。”

“多谢殿下。”

碧芜站起来,福了福身,垂眸若有所思。

誉王此番安排不仅称了她的意,还让她愈发确信,太子叛乱许就在中秋之夜。

以誉王的能力,不可能不知太子私下养兵之事,或就是故意放纵,令太子自取灭亡。

不过,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因这一世并未传出安亭长公主暴毙的消息,若她猜得不错,安亭长公主当还活着,被永安帝囚禁在某处,性命垂危。

正因如此,太子才会不得已起兵造反,逼永安帝退位,借此救出安亭长公主。

碧芜思忖间,唇间不由得露出几分讽刺的笑,可真是一对痴心不渝的有情人。

中秋当日,不到申时,誉王便从府衙回来,为夜里的宫宴做准备。

碧芜抱着旭儿去雁林居时,康福正在为誉王更衣。

誉王平素着装都喜轻便朴素的,今日穿上这一身繁冗精致的礼服,衬得愈发挺拔如松,矜贵威仪。

他对着一面铜镜,神色沉肃,眸光冰凉,却在通过澄黄的镜面瞧见碧芜的一瞬,浮上几分浅淡笑意,“王妃怎么来了?”

碧芜抿了抿唇,低声道:“臣妾今日不去参宴,便想着带着旭儿来送送殿下。”

旭儿像是知道碧芜说到了他,他摇着手臂,冲着誉王“咿呀咿呀”地叫,咧开嘴露出两颗可可爱爱的小乳牙来。

誉王含笑,一把将旭儿抱了过来,旭儿竟一下搂住誉王的脖颈,还用手在誉王肩上亲昵地拍了拍。

康福见此一幕,不由得恭维道:“殿下平素公事繁忙,也不常见到小公子,小公子还与您这般亲近,当真是父子了!”

碧芜闻言撇开眼,没有说话,誉王亦是不言,只背对着碧芜唇角微勾,拉着旭儿的小手逗着他,心情似是极佳。

待誉王穿戴齐整,碧芜便抱着旭儿一道送誉王出了府。

眼瞧着誉王要翻身上马,碧芜却是急急踏出一步,开口唤了一声。

“殿下!”

誉王止住动作,回首看向碧芜,柔声问:“王妃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碧芜迟疑半晌,将旭儿交给钱嬷嬷,缓步上前。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不能说让誉王小心,便只能转而笑着道:“殿下一路平安,今夜……今夜莫再饮太多的酒了。”

誉王闻言怔了一瞬,旋即低笑了一下,颔首认真地道了声“好”。

直到看着誉王远去,碧芜秀眉紧蹙,心下仍是有些不安,分明知晓他不会有事,可光是想到那刀光剑影的场景,她一颗心便揪得厉害。

可不论她想的那事会不会发生,都不会改变今夜是中秋团圆夜的事实。

圆月如盘,高挂于顶,月华如练,美不胜收。雨霖苑中种着几棵月桂树,盈盈香气在夜风中浮动,沁人心脾。

钱嬷嬷命膳房做了月团、螃蟹,还呈了酿好的桂花酒。誉王不在,碧芜让钱嬷嬷、银铃银钩和小涟不必顾着规矩,都围坐在一块儿过佳节。

旭儿自然吃不了这些,可他坐在碧芜膝上却是不老实,时不时探出身子要去抓桌上的东西,都被碧芜给拦了。

她特意让膳房蒸了番瓜,将煮熟的番瓜捣成泥,一口一口喂给旭儿。旭儿“吧咂吧咂”吃得欢,小嘴边沾满了黄澄澄的番瓜泥,吃完了小半碗还不够,他还一直张着嘴,拉着碧芜的袖口,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渴望地看着她,发出“啊呜啊呜”的声儿。

看着他这副模样,众人皆忍俊不禁,欢声笑语之时,却见银钩望着远处忽得面色大变。

“呀,你们瞧那儿,这是怎么了?”

众人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才见东南面火光冲天,甚至隐隐有喧嚣嘈杂声传来。

碧芜心猛然一跳,顿时意识到什么。

这副场景前世她便见过,没想到竟真被她猜中了!

她抱住旭儿的手臂不由得拢紧了几分。

除了她,所有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碧芜也只得强作镇定道:“今夜中秋,万家灯火,安平坊还有灯会,指不定是哪儿不意走了水。”

她又转而看向钱嬷嬷道:“嬷嬷,你让齐管家去告一声,让府里的人今夜都好生待着,莫要出去闲逛,外头人多又乱,就怕出点事儿。”

“是。”钱嬷嬷应声,退下去吩咐了。

这顿中秋宴也吃得差不多了,碧芜也没了继续吃的胃口,便让银铃银钩和小涟收了碗筷,抱着旭儿去了里屋。

大抵半个时辰后,喧嚣声愈近,甚至还隐隐约约夹杂着兵刃交接的声响,银铃银钩进来时面色都不大好,显而易见的恐慌。

碧芜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她们,只能试图谈笑,让她们尽量放松些。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钱嬷嬷才进来告诉碧芜,安平坊的灯会取消了,百姓们都被赶回了家中,如今街上都是御林军在来回巡逻守卫,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碧芜自然晓得是发生了什么,太子欲趁中秋宴叛乱,却被永安帝发觉,早快一步在宫中各处安插了御林军,就是不知这一世,太子有没有在亲信的掩护下顺利逃脱。

见众人都是一脸凝重的模样,碧芜安慰道:“御林军是陛下亲属,如今光明正大在城中巡视,当是不会有什么大事,不必太担忧。”

虽这般安慰着,可待到亥时,碧芜哄睡了旭儿,踏出屋门,才发现空气中都漂浮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白日的不安复又浮上心头,碧芜抬首望向头顶的圆月,竟觉得皎洁的月光都蒙着一股浅浅的血色。

碧芜毫无睡意,只能坐在屋内的小榻上看闲书,中途,旭儿醒了一回,碧芜给他换了尿布,喂了乳,他便又踏踏实实翻了个身睡着了,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待到快过四更天,守夜的小涟才轻轻扣了扣门,压低声儿禀道:“王妃,王爷回来了。”

正以手托额,靠着引枕打盹儿的碧芜闻得此言,倏然清醒过来,忙问:“王爷如今在哪儿?”

“方才回雁林居了。”小涟答。

碧芜也顾不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起身便往雁林居而去。

雁林居和雨霖苑仅一墙之隔,中间以月亮门连接,碧芜行至月亮门时,便见那厢正迎面阔步而来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没注意脚下的门槛,步子一快,被猛地一绊,身子骤然向前跌去,还不待小涟扶住她,已有一双大掌抓住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子,耳畔旋即响起低沉醇厚的声儿,“王妃怎的还不睡?”

碧芜垂下眸子,没敢看他的眼睛,只道:“今日外头甚是喧嚣,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殿下没回来,臣妾睡不着……”

“王妃这是担心本王?”誉王的声儿带着几分欢愉。

然他身前的佳人,朱唇紧抿,双颊略有些绯红,却并未答话。

今夜的风略带着几分凉意,透过寝衣的缝隙吹进来,碧芜缩了缩身子,这才察觉到有些冷。

她方想用手臂环抱住自己,便觉肩上一沉,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已然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外头凉,王妃若有什么想问的,不若去屋内说吧。”誉王柔声道。

碧芜往雁林居的正屋方向看了一眼,迟疑半晌,点了点头。

前世,未入宫前,她和旭儿就住在雁林居的东厢,因而她对此地倒算不上陌生。

甫一在里屋的小榻上坐下,康福便命人上了茶水,碧芜在屋内环视了一圈,等了一小会儿,才见誉王换了常服过来。

虽清楚发生了什么,碧芜还是明知故问道:“殿下,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

誉王轻啜了一口茶,风清云淡地说出骇人的话,“太子谋反叛乱了。”

“叛乱!”碧芜故作惊诧地提声道,“因何缘故?太子殿下深受父皇器重,怎么会叛乱呢?”

许是她演得太拙劣,誉王凝神看了她半晌,旋即薄唇微抿:“太子与安亭长公主有私情,此事王妃可知道?”

碧芜闻言懵了一瞬,不知他这话是在问她,还是企图让她承认,她思忖半晌,到底还是颔首道:“算是知晓,先前绣儿就同臣妾说过,她怀疑太子殿下与旁人有私,后来去长公主府,见绣儿一直赶臣妾走,生怕我俩说的话被他人听见,臣妾便生了怀疑,可此事实在荒唐,不敢确信。”

她如实回答,抬眸看去,便觉誉王看她的眼神似有些微妙,但很快他便接着道:“前太子妃孙氏一案,让父皇对太子与安亭长公主生了怀疑,他将安亭长公主囚禁,这才逼得太子策划在中秋夜谋反。其实,自三个月前父皇卧病,太子侍疾期间一直给在父皇下毒,才致使中秋夜父皇突感不适,太子本想趁此机会,顺利登基,却不料父皇早有所觉,没教太子得逞。”

原是如此……

前世,碧芜只晓得太子叛乱,其中细节却是不得而知,如今才知道,原来太子早就生了害死永安帝的心。

碧芜又问,“太子如今……”

“逃了。”誉王答,“父皇已派你哥哥带兵亲自前去追赶。”

逃了?这倒是与前世无异。

那安亭长公主呢?可还活着?

碧芜抬眸看向誉王,誉王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唇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安亭长公主自是活着,父皇可还指着她逼太子投降就范呢。”

闻得此言,碧芜不由得秀眉微蹙,脱口而出道:“即使到了这个份上,父皇还对太子殿下抱有希望吗?”

见誉王端着茶盏的手一滞,碧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怕是戳到了誉王的痛处。

宫中都知道,永安帝偏爱太子,而那么多儿子中,最不关心的便是誉王。

她朱唇微启,正想弥补什么,却听誉王风清云淡道:“太子终归是太子,在父皇心中的份量到底不同,父皇早知他要谋反,却还是一次次给了他机会,不然王妃以为父皇当初为何会突然患疾。”

闻得此言,碧芜不由得双眸微张,难不成几个月前,永安帝疲惫吐血是假,试探太子为真。

他故意缠绵病榻,让太子贴身照顾,就是给他机会,看看他会不会真的对自己的父亲下手。

而让永安帝失望的是,他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不仅要夺他的皇位,还要害他的性命。

她震惊地看向誉王,便见他抿了抿唇,似笑非笑,不知是在嘲讽太子的愚蠢,还是对永安帝的心寒。

虽这一世,安亭长公主并未死在太子谋反前,但不管她有没有死,都处处流露出永安帝对太子的偏袒。

可永安帝不知,无论他如何做,得到的都只是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滔天的恨意罢了。

与誉王聊了一会儿,碧芜便觉困倦得厉害,她本只想闭上眼眯一会儿,却不想就这般睡了过去,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雁林居主屋的床榻上,而誉王已然离开了。

纵然不去打听,翌日清早,太子造反的事亦传得沸沸扬扬,很快碧芜便了解了未得知的各中细节。

听闻昨日中秋宴上,永安帝忽感不适,便由太子扶着去了侧殿歇息,谁知没过多久,就听侧殿传来巨大的响动,众人赶过去,才发现太子正用剑挟持着永安帝。

没一会儿,宫门大开,几千精兵涌入皇宫,将朝云殿围得水泄不通,正当太子逼迫永安帝退位,命殿中众人对他俯首称臣时,却不料永安帝冷笑一声,紧接着藏在皇宫各处的御林军一拥而上,将那五千精兵反杀,重新掌控局势。

太子见势不妙,挟持永安帝至宫门前,而后在身边亲信的掩护下,逃出了京城。

而后一月,事态便如前世一般发展,太子一路南逃,被追至蚩疑江畔,只这回他没有自经,而是被萧鸿泽抓住带回了京城。

永安帝并未将他下狱,只囚禁在东宫之中,被囚禁的太子没有旁的要求,只愿再见安亭长公主一面,宫人向御书房递了话,永安帝允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安亭长公主进去后半个时辰,却听里头传来一声惨叫,宫人急急打开殿门,却发现太子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而安亭长公主拿着匕首,一身罗衫尽数染红,她看着太子的尸首,流着眼泪,放肆地大笑着。

宫中侍卫涌入,将安亭长公主擒住压到了永安帝面前,永安帝听闻太子死讯正沉浸于悲痛中,自是对安亭长公主恨之入骨,安亭长公主却只是看着永安帝笑,一声声唤他皇兄,旋即蓦然变了脸,直向永安帝冲去。

两侧侍卫快她一步,一刀捅入她的腹中,安亭长公主口中直吐鲜血,可还是死死盯着永安帝的脸,不停地说着两个字——报应。

这些,碧芜自不晓得。

只从宫中来通传的人口中得知,太子薨了,紧接着,过了一两日,便是安亭长公主的死讯。

和上一世一样,安亭长公主的死因亦是病故,可纵然她死得蹊跷,也无人去关心这些。

因太子死后,永安帝还是以亲王之礼,将太子葬于皇陵,似乎全然不记得当初太子叛乱一事。

而后,永安帝更是因哀恸过度而病倒,久不能临朝。

碧芜听得这些,心下难免百感交集,可她到底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抱紧了怀中的旭儿,低叹了口气。

太子死后,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直到一个多月后,才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

入了十一月,天儿复又寒起来,去年的炭盆被端进了屋,竹帘笼也换成了厚厚的棉门帘。

是日,碧芜正坐在小榻上给旭儿纳新鞋,为给他将来练步用,便见小涟疾步进来,将一封信笺递给她。

“王妃,这是门房那厢派人送来的,说是给您的。”

碧芜接过那信笺,却发现信封上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她疑惑地蹙了蹙眉,将信拆开,展开信纸,上头只有寥寥一句话。

“明日午时,观止茶楼见,有要事相告。”

碧芜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才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微小的落款——赵如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