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从应州回来的第二日!
碧芜双眸微张,惊得差点坐起身来。
她不明白,那个男人究竟在谋划什么。分明在应州时,他就已经知道她身怀有孕之事,为何还要在回京城后特意向太后求娶她?
他到底有何目的?
见碧芜面色有些恍惚,太后以为是疲惫所致,忙止了声儿,伸手捋了捋她额边的碎发,柔声道:“不说了,想你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碧芜微一颔首,示意身侧的银钩将她扶坐起来,目送太后远去。
盯着那缓缓阖拢的隔扇门,她心下突然燃起一个可怕的想法。
难不成这一世的誉王知晓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了!
只是想着,碧芜的呼吸便控制不住地凌乱起来,指尖不自觉将手下的被褥揉皱成团。
她很怕旁人知晓她怀孕的秘密,但最怕的终究还是他!
她不知若他知晓孩子的父亲是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是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逼她打掉这个孩子,还是狠心将她的孩子给夺走。
亦或是像现在这样,给她个名正言顺。
而她最不想要的,偏偏是这个名正言顺。
她不在乎什么名分,只在乎她旭儿生死,若她成了誉王妃,将来她的孩子定然会是世子,而后是太子。
那这一切,不就和前世一模一样了吗?
若她真的猜对了,她到底该如何是好,要继续逃跑吗?
可又能跑到哪里去?
心绪如一团乱麻绕得碧芜头疼欲裂,恰在此时,“吱呀”一声开门声传来,原是银铃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
碧芜稍稍清醒了几分,寻了个由头将侧殿内的其他仆婢都遣了出去。
见银铃将药碗搁在床榻边的小几上,她环顾四下,指了指西南角落里的雪松盆景,“把药倒在那儿吧。”
虽说是太医院院正开的药,可她乱了脉象,这药中也不知放了什么,到底不能乱喝。
银铃闻言迟疑着看了碧芜一眼,却是不动,只俯身在她耳畔道:“姑娘,这不是秦院正开的药。”
碧芜瞥了眼那黑漆漆的药汁,秀眉微蹙,“这是何意?”
银铃抬眼瞧了瞧,谨慎地检查窗扇是否关好,确认过后,才答:“方才,奴婢正准备在侧殿后头煎药,遇上了誉王身边前来打听消息的康福公公。”
康福?
他来做什么?不,应当是誉王派他来做什么?
碧芜抿了抿唇,静静听银铃接着道,“康福公公偷偷塞了包药材给奴婢,说是姑娘您如今需要的,他还让奴婢给姑娘带了话……”
银铃顿了顿,将声儿压得更低了些。
“康福公公说,待姑娘身子养好了,就派人拿着玉佩去西街那厢最大的胭脂铺,第二日誉王殿下会在观止茶楼里等您,他有些事儿想与您商议。”
与她商议?
碧芜闻言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些。
以两人如今的关系,他能与她商议什么?应当只有太后赐婚一事。
既是要与她商议,或许他真的只是想从这桩婚事中有所图谋。
碧芜靠在引枕上,反复捉摸着这话,不知为何,躁动不安的心反静了几分。
定是她想多了,他前世十几年都不曾知晓的事,这一世怎会轻而易举便得知了呢。
她努力安慰着自己,也算稍稍松了口气,旋即侧首看向几案上已然晾凉了的汤药。
银铃亦看过去,却是担忧道:“姑娘……要不还是将这药倒了吧?”
“不了。”碧芜轻轻笑了笑,伸手将汤碗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那人都冒死闯进火中救她了,想必她对他而言应该真的十分有用,既然如此,当不会用这副药害她。
*
本只有四日的围猎,连着两日又是落水,又是失火,永安帝败了兴致,或也觉得不吉,索性取消了最后一日的围猎,带着众人回了京城。
待碧芜回到安国公府时,失火的消息早已传到了萧老夫人耳中。
萧老夫人噙着眼泪,心急如焚地将碧芜上下打量了个遍,见她平安无事,才勉强放下心来。
萧鸿泽那厢,则是在暗暗查别苑失火一事,回府后,差人将银铃银钩都叫去问了话。
过了好半日,两人才回了酌翠轩,银钩哭得涕泗横集,跪在碧芜面前不停地告罪,说她那日不该擅离职守,轻易跟着苏婵的两个婢女吃喝去,才让她遭了这么大的罪,险些丧命。
碧芜晓得,那两个婢女的所作所为大抵是苏婵指使,不出意外,那火也当是她放的。
前世便是如此,这位表面温柔娴雅的苏姑娘,凡是沾上誉王的事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手段残忍毒辣,令人惊惧。碧芜在誉王府中待了那么些年,就有不少只因多看了誉王两眼而被生生折磨死的奴婢。
每每听闻这些事,碧芜都很庆幸,因自己毁了容貌,怎也不会被苏婵疑心上,才能在誉王的院中照顾旭儿那么多年还得以保全性命。
虽晓得银钩是为人利用,但碧芜还是狠心让她自领杖责三十,罚俸半年。
银钩也是个聪明的丫头,晓得碧芜此举其实是在保她,感激地重重磕了两个头,含着眼泪下去受罚了。
虽这场火没让她受什么伤,但碧芜到底受了些惊吓,再加上那日服了尹沉的药,始终提不起什么力气,不得不在酌翠轩中休养了好几日。
尹沉给的药只能保证三日的药效,为防萧老夫人突然为她请大夫来,碧芜快一步让银铃去杏林馆请来张大夫。
张大夫与她本就熟识,尹沉也是他介绍的,碧芜相信他的为人,不会将她有孕的事随意说出去。
如今,也只能能瞒一阵是一阵了。
她养病期间,太后派人送来不少补身子的东西,周氏也随萧老夫人来了几趟,却是一直未见着萧毓盈。
直到碧芜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才听银铃来禀,说大姑娘来了。
碧芜正躺在窗前的小榻上看闲书,闻言忙道:“快请进来。”
酌翠轩这地方萧毓盈还是头一遭来,她不住地打量着这秀丽的院景,惊叹不已,好一会儿,才缓缓迈进主屋。
见她那位弱柳般的二妹妹支起身子,似要起来,赶紧道:“都生病的人了,好生躺着就是,我坐一会儿便走。”
碧芜闻言勾了勾唇,复又躺回去,眼神示意银铃上茶。
萧毓盈在小榻边的红漆雕花矮凳上坐下,理了理衣衫,颇有些拘谨,少顷,才低咳一声,问道:“身子恢复地如何了?”
“托大姐姐的福,好多了。”碧芜含笑凝视着萧毓盈,问道,“大姐姐来看妹妹,是不与妹妹置气了?”
萧毓盈闻言面上一窘,一时舌头都打结了,“胡说,我同你置什么气,什么时候同你置气了!”
见碧芜笑而不语,冲她挑了挑眉,萧毓盈横了她一眼,亦忍不住笑出了声,须臾,低叹了一口气。
“我也算是想通了,你先前说得不错,大哥哥和祖母并未对我不好,确实是我太敏感了些,还总觉得是你抢了我的。”
她说着,微微垂眸,神色黯淡了几分,“可那哪里是我的,不管是大哥哥,还是太后娘娘的疼爱,本就是你的东西,不是我该肖想的……”
“大姐姐……”
碧芜笑意微敛,正欲说什么,却听萧毓盈又道:“没事儿,老占了你的我也过不去,既没有这份福气,往后啊,我就等着享笙儿的福,等我这亲弟弟将来出息了,也跟着沾沾光,不占了谁的,自也不会教旁人占了去。”
萧毓盈说这番话时,下颌微扬,浮现出几分傲色,不免让碧芜生了欣慰,她与眼前这位大姐姐及西院的二叔母本也没什么龃龉,何必闹得如此难看,毕竟都是一家人。
“大姐姐的愿望定是能成的,指不定笙儿往后会比哥哥更出息,光宗耀祖呢。”
碧芜神色认真,因前世的萧鸿笙确实如此,年仅二十便屡建战功,被破例封了侯,给萧家带来满门荣光。
萧毓盈啜了口茶水,笑看她一眼,“承你的吉言。不过先不说笙儿了,我自己的婚姻大事可还等着解决呢。”
碧芜闻言微微坐直了身子,“先前哥哥说的那桩婚事,大姐姐……”
“还未应下。”萧毓盈搁下茶盏,抬眸看向她,“不过我仔细想过了,既是大哥哥说的人,定然是有可取之处的,我告诉父亲,后日约在观止茶楼,想先与那人相看相看。”
观止茶楼……
碧芜垂首,眸子微微转了转,旋即看向萧毓盈道:“先看看倒也好,若是模样性情不合意,也来得及推拒……只是姐姐后日既是要出门,可否带妹妹一块儿去,自打围猎回来,妹妹在这院中属实是憋坏了。”
萧毓盈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面上显出几分犹豫,“你这身子,能走动吗?”
“好得紧,不信妹妹给姐姐走两步。”
见碧芜作势便要下榻,萧毓盈忙将她拦了回去,无奈道:“好了好了,当真怕了你了,去便去吧,去茶楼散散心,听听曲儿也挺好。那后日辰时,我在门口等你,你莫要睡迷了,误了时辰,到时我可不管你自己先走了。”
“多谢大姐姐。”
碧芜殷勤地将榻桌上的桂花糕往萧毓盈面前推了推,心下却是有了主意。
萧毓盈走后,碧芜召来银铃,在她耳畔低语了一番,还偷偷塞予她一样东西。
银铃重重点了点头,领命下去了。
出行那日,受罚休养了好几日的银钩又重新开始伺候起碧芜,许是碧芜让银铃带去的金疮药不错,看她干活麻利的模样,伤势已然大好。
只是一直候在碧芜身边,话少了许多,想来是经过这遭,吃了教训。
萧毓盈本以为自己来得早,不想碧芜比她来得更早,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往观止茶楼的方向而去。
茶楼的雅间是那位与萧毓盈相看的唐编修昨日便定好的。
萧毓盈被伙计领到雅间门口,身子却有些僵,末了,紧张地回头看向碧芜道:“要不,你陪我一块儿进去?”
碧芜见状止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妹妹可帮不了姐姐,没事儿,大姐姐只是来相看,又不是来成亲,那么紧张做什么。若真不合眼缘,回去告一声,想来叔父也不会真逼了你。”
“什么成亲,尽取笑我,还有,谁紧张了。”萧毓盈扁了扁嘴,旋即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了。
碧芜眼看着门阖上,眸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羡慕。不管怎么说,对于婚事,至少萧毓盈还有得选,而她根本无法选择。
少顷,她对守在门口的婢子道:“大姐姐想来也要有一会儿,我去下头听听戏,若大姐姐出来了,你派人来寻我便是。”
见那婢女应声,碧芜才领着银铃银钩往楼下去了。
下到二楼的楼梯口,便见一人站在那儿,长相清秀,白面无须,冲她躬身施了一礼,“二姑娘,我家主子恭候多时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誉王的贴身内侍康福。
碧芜稍稍点了点头,跟随康福而去,很快入了二楼角落,一个不显眼的雅间。
这雅间不比三楼的大,但关了门也算清净,碧芜在房间内环顾了一圈,却未看见誉王的身影,只中间的檀木桌案上摆着一只散尽余温的茶盏,一侧的紫金香炉燃着袅袅的香烟。
碧芜疑惑不已,转而将视线落在西面的花梨木六扇雕花螺钿屏风上。
她提步缓缓走近,试探着唤了声“殿下”。
须臾,便见一个身影从屏风后出来,天青长衫,玉冠束发,仍是那副清隽儒雅的模样。
可见到他的第一眼,碧芜却是秀眉微蹙,许是面色有些苍白,碧芜总隐隐觉得他有几分憔悴,像是生了什么病。
可下一刻见他薄唇微抿,自然地走到她面前,碧芜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他常年习武,一向身子硬朗,前世那么多年,她甚至都未曾见他召过几回御医,又能得什么病。
“臣女见过誉王殿下。”碧芜低身施了一礼。
“二姑娘坐吧。”
誉王在那张梳背椅上坐下,还顺手取了两个杯盏,添了茶水。
碧芜迟疑了一瞬,才恭敬地道了声是,缓缓落座。
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她蓦然有些错乱,好似这里不是什么茶楼,而是皇宫御书房。
而她正与眼前人面对面坐着,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神色,考量下一步的棋子该落在何处。
可再仔细看那人温润清隽的面容,碧芜又很快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因此人并不是她记忆中端肃威仪的陛下,而是那个仍覆着假面,遮掩锋芒的誉王。
她沉了沉呼吸,开口道:“那日,多谢殿下救了臣女的性命。”
誉王饮茶的动作一滞,旋即风清云淡道:“举手之劳罢了,二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举手之劳?
当时的火势那么大,碧芜不是没看见,他亦不可能心中无数,若不小心,只怕会葬身火海,那可是性命攸关的事。
她咬了咬下唇,暗暗打量着誉王的神情,本想等他先行开口,可等了半晌,却见他幽幽地品着茶,不急不缓,未有丝毫动静。
碧芜到底忍不住先出声道:“听殿下身边的康福公公说,殿下有事要吩咐臣女,不知……”
那人闻言终于抬眸看来,眸色漆黑,深沉如墨,他静静凝视了碧芜许久,蓦然道:“本王府中缺一位王妃,倒觉得二姑娘最为合适!”
碧芜心下猛然一惊,真被她猜中了!
只原以为这人会拐着弯子委婉地同她商量,却不想竟是这般直截了当,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局促不安地搅着袖中的帕子,思量片刻,问道:“京中温良贤惠的贵女那么多,殿下为何要选臣女?您分明知道,臣女……”
碧芜止了声,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又抬首去观察誉王的反应。
誉王顺着她的视线亦往她平坦的小腹上看了一眼,像是无所谓般笑了笑,“恰是因为如此,本王才会选择二姑娘。”
他身子微微前倾,伴随着浓重的压迫感令碧芜呼吸微滞。他用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她,神色难以捉摸,片刻后,薄唇微张,一字一句道。
“本王想与二姑娘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