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
碧芜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施礼,忙低身福了福,“见过誉王殿下。”
他俩确实有缘,但并非什么良缘,分明是孽缘。
她抬眼望去,便见男人打量着她,眸色灼人,但又飞快瞥过眼去。
这眼神碧芜熟悉得紧,她疑惑地微微垂眸,不由得倒吸了口气,慌忙用捂住了胸口。
春衫单薄,教雨水一淋,湿漉漉黏在身上,还隐隐透出其下光景来,碧芜面上滚烫,连带着全身都有些发热了。
不知所措之际,就听那厢传来男人低沉的声儿,“外头雨大,二姑娘快些进去吧。”
“谢殿下。”她头也不敢抬,匆匆低了低身,疾步进屋去了。
今日本就没有借宿的打算,因而也没做准备,这会子淋了个透,实在没有衣裳可换。
银铃银钩担心碧芜受凉,伺候她脱下湿了的外衫,只留下贴身的小衣,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两人将衣裙挂在屏风上,可这样的天气,只怕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要不我去向寺里借个炭炉来,好快些将衣裳烤干了。”
银钩同银铃打着商量,推门正准备要出去,就听“咚咚”的敲门声传来。
“谁啊?”银铃没开门,只试探着问道。
“奴才是誉王殿下派来给二姑娘送炭炉的。”外头传来尖细的男声。
坐在床榻上的碧芜闻声一怔,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正是誉王的贴身内侍康福。
若是送来旁的她也就拒了,可此时她正是需要炭炉的时候,孕期若受了凉可不是什么小事。
“让他进来吧。”碧芜示意银钩将屏风拉上,再将门打开。
虽屏风遮挡了视线,可碧芜还是能听见人进来的动静,甚至能想象到康福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他做人向来很是周全和圆滑,才能在心思深沉的誉王身边平安无事地伺候了那么多年。
前世,碧芜也是承蒙他帮衬,受了他不少好处的。
“奴才康福,见过二姑娘。”康福的声儿自屏风后传来,“我家王爷见二姑娘衣裳都湿了,便教奴才将炭盆给您送来。”
“麻烦康公公了,也请康公公替我向誉王殿下道声谢。”
碧芜说罢,瞥了银钩一眼,目光落在了她腰间的荷包上,银钩机灵,登时会意,绕出了屏风。
须臾,便听康福惶恐道:“二姑娘,可使不得,奴才不过替主子送东西来,受不得这个赏。”
“外头雨这么大,公公拎着这炭盆过来想必也不容易吧。一点心意,公公若不收下,倒让我心里过不去了。”这般个为人处事,还是当初康福亲自教给她的,他大抵也想不到,最后会用到他自己身上。
不过给这些银两不仅是碧芜懂人情世故,更是对前世康福一次次护佑自己的感激。
话说到这份上,康福不能不收,只得道:“这……奴才便收下了,多谢二姑娘赏赐。”
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声响,碧芜便知康福要离开,她到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誉王殿下今日……缘何来隆恩寺?”
康福转身的步子一滞,又倒回来恭敬地答:“回二姑娘的话,明日便是殿下的生母,沈贵人的忌日,殿下是来寺中请方丈大师帮忙做场法事的。”
沈贵人……
碧芜垂下眼眸,在心中暗暗算了算日子,她竟给忘了,每年的这个时候誉王都要请隆恩寺方丈为沈贵人超度。
虽是皇子生母,但沈贵人的命运几乎可用悲惨来形容。
打当年被永安帝带回京城,她就在皇宫这个牢笼里过完了自己坎坷多舛的一生。
虽受永安帝万般宠爱,可因出身贱籍,又无母家支撑,沈贵人始终抬不上位份,在宫中受尽欺凌,即便诞下一个皇子也只是从美人被晋升为贵人。
然恩宠有时尽,再美的花也有看厌的一日,沈贵人产后落了疾,再不能如从前那般为永安帝起舞,加之新人入宫,很快,帝王的恩宠便流落到了他处。
等了一日又一日,再不见永安帝驾幸,沈贵人开始郁郁寡欢,经常独自一人强撑着在院中起舞,跳到双脚被磨得血淋淋,再也跳不动了才停下来,跌在地上放肆大笑。
宫里都说沈贵人疯了……
誉王六岁那年的某一日清晨,有人在皇宫观星台的墙角下发现了沈贵人,彼时她浑身骨头尽碎,血肉模糊,那张脸损毁严重,几乎辨认不得,只能通过身上衣衫和耳后红痣堪堪辨认身份。
永安帝听闻此事,连一眼都不愿意看,但毕竟是皇子的生母,还是草草拟了旨意,让人送出宫去葬于皇陵。
沈贵人逝世多年,如今记得她的也只有誉王一人而已。
也许永安帝做梦都不会再想起,当初那个拼了命只想给他跳一支舞的女子。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誉王却似乎与他那个父皇恰恰相反。
誉王不仅没忘记,还将同一个女子在心里存放了十余年。他登基后不久便追封夏侍妾为皇贵妃,甚至爱屋及乌,对他们两唯一的孩子爱护有加。
夏侍妾身死,再加上当年那场导致碧芜毁容的大火后,誉□□然决然,将旭儿带到了自己的院中,从言行举止到礼乐射御,无一不是亲自教导,抚养他长大。
甚至后来,旭儿被封太子,誉王也是频频出入东宫,与太子一同用膳,偶尔也会留宿于东宫偏殿。
康福怕其他宫人笨手笨脚,伺候得不周全,便央求碧芜亲自去伺候。碧芜欠康福不少情,无奈应下了,可她没想到,伺候着伺候着,她却将自己彻彻底底给搭了进去。
碧芜收回思绪时,她那件外衫也差不多被烤干了,见银铃银钩身上也是湿漉漉的,碧芜嘱咐她们也脱下衣裳烤一烤,仔细受了寒。
外头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终于消停下来,萧老夫人放心不下碧芜,派刘嬷嬷过来问候了一声,顺道将晚膳一同带了来。
碧芜没甚胃口,只稍稍动了几筷子,坐着消了会儿食,便由银铃伺候着躺下。
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居然又老见了东宫偏殿那棠红色的折枝莲花牡丹纹床帐。
只那床幔伴随着床榻晃动,在她眼前飘飘荡荡。
耳畔男人的呼吸愈发粗重,她也不知如何被拽到了那榻上,被坚实而沉重的身躯压住,动弹不得。
纵然她一次次提醒她的身份,唯恐他是因酒醉意识不清认错了人,他也没有停止动作,只仗着她不敢反抗,抽来了她的衣带。
相比于那模模糊糊,几乎没什么记忆的第一次,时隔七年的这一回在碧芜的记忆中清晰很多。
如今回忆起来,竟觉得男人是那般生涩,让她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可偏偏他还要在她耳畔用低哑的声儿一遍遍地问会不会疼,让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只能用一双藕臂攀住他宽厚的背脊,在绵长而难耐的时间里,用低低的啜泣来回应。
碧芜倏然睁开眼,脖颈黏腻,似出了层薄汗,她羞地用手捂住眼睛,不想自己居然做了这样一个梦。
定是白日与那人对视时,瞧见了他那熟悉又滚烫的眼神才会如此。
还记得那夜自东宫侧殿醒来时,那人已收拾齐整,坐在床榻边上,清冷威仪,若不是有碧芜身上漫布的痕迹和满室凌乱为证,只怕丝毫看不出他和昨晚疯狂的是同一人。
他说要为昨夜的事情负责,予她一个名分。
碧芜闻言不仅不喜,还慌了手脚,不顾自己未着寸缕,裹了衾被便跪地同他磕了几个响头,求他收回成命。
她并不想入后宫,当什么妃嫔,且不论她破相之事,中宫善妒,若她不明不白得了位份,定会惹皇后怀疑,或会与当年试图勾引陛下的妃嫔一样,落得个无端端溺死井中的下场。
何况若她真的成了后宫之人,就不能名正言顺继续照顾年仅六岁的旭儿。
坐在榻边的男人沉沉看了她许久,才将她扶起来,留了一句“便随你的意吧”,阔步出了侧殿。
那之后,只要康福来通传说“陛下请柳姑姑过去问话”,碧芜便晓得是什么意思。
后来,碧芜也曾想过为何会是她,得到的答案或许是因为,她是还剩下的唯一个伺候过夏侍妾的旧奴吧。
银铃听见动静走过来,发现碧芜已经醒转,察觉到她后背的濡湿,便让银钩去提了热水,帮碧芜擦了身子。
更衣洗漱后,碧芜半只脚踏出门,警惕地往主屋的方向瞥了一眼,见那屋门紧闭,似是无人在内,才松了口气。
因起得迟,等到了萧老夫人那厢,却是扑了个空,萧老夫人早已赶往大殿,随僧人们一道做早课去了。
碧芜百无聊赖地在四下闲走,忽而远处有随风飘飞的条条红缎入了眼。
她早便听说隆恩寺中有一棵百年银杏,多年禅音浸润,也通了灵,不少善男信女都会在树枝上系上红缎子,借它来许愿,不管是求姻缘还是求其他都十分灵验。
但她手头并没有红缎子,只能巴巴地望着满树新新旧旧的红缎,心下可惜。
银钩像是看出碧芜的心思,在袖中掏了掏,“红缎子虽没有,可奴婢刚巧带了块红帕子,姑娘若是愿意,正好也可以借此来许愿。”
“那倒是正好了。”
碧芜欣喜地接过红帕子,行到树下,双手合十,将帕子压在掌中,阖目静祈。
旁的愿望昨日已在大殿中求过了,眼前就只剩下了一个心愿,那便是应州一行平安顺利,能让她得偿所愿。
少顷,她才缓缓睁开眼,上前环顾了一圈,寻了个最低的枝桠,欲系上去。
但到底是百年老树,纵然是最低的枝桠,碧芜也得踮起脚才能够着。
一旁有块表面平滑的石头,想必就是垫脚用的,但碧芜没敢踩上去,怕摔下来出意外。
见她系得艰难,银铃主动道:“姑娘,要不让奴婢来吧。”
碧芜笑着摇了摇头,这祈愿的红帕子,若是让旁人系,怕是要不灵的。
她垫脚坚持了一会儿,然总差那么一点,正想让银铃银钩帮着压下树枝,却见一只大掌蓦然抽去她手上的红帕子,轻而易举地系在了枝桠上。
嗅着萦绕在鼻尖的熟悉气息,碧芜心下一跳,抬眸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往后猛退了一步。
看着她惊惶的模样,誉王薄唇微抿,“本王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怎觉得二姑娘,总是在躲避本王?”
作者有话说:
誉王(求夸脸):老婆,我棒不棒,帮你把帕子系上去了诶
碧芜(崩溃中):草!愿望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