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遇

碧芜从方才的惊吓中逐渐缓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自心底溢出的慌乱。

男人滚烫的手掌落在她的腰间,灼热的温度仿若能透过单薄的春衫蔓延至全身,甚至令她的呼吸都凌乱起来。

鼻尖都是男人熟悉的气息,碧芜不敢抬首看他的脸,试图挣扎了一下,却发现那手臂压得紧,令她动弹不得,方才他并不是拉开她,而是揽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抱了开来。

她慌乱地侧眸看去,因着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变故,此时周遭场面一片混乱,那冲出围栏的小马驹已被马倌控制住了,众人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倒是没注意到这厢。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趁着男人手臂放松之际,猛退了一步,这才敢大着胆子抬眸望过去。

虽有所准备,但仍止不住心头一颤。

果真是他!

面前的男人着青碧暗纹罗衫,腰间一枚温润的麒麟白玉佩垂落,身姿挺拔威仪,周正儒雅,一如往常般风轻云淡。

只面容比前世年轻了许多,少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沉与倦色。

此时,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正死死锁住她,似要穿过皮囊将她看个透彻。

碧芜的脊背一阵阵发紧,前世她最怕的便是与他对视,因看不透他,也怕被他看透。

她忙不迭又垂下头去,佯作冷静般低身道:“多谢陛……”

话到一半,她及时止住声,“下”字卡在喉咙里被生生咽了回去,她差点忘了,如今他还不是那个受万民敬仰的成则帝,而是誉王。

但不管是成则帝还是誉王,如今她是安国公府方认回来的姑娘,又怎会认识他呢。

“小五!”

“二姐姐!”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就听一声急呼,转头便见萧鸿泽和赵如绣疾步而来。

向来镇定的萧鸿泽此时神色慌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赵如绣更是吓得在一旁抹泪,抽抽噎噎道:“姐姐怎这么傻,明知那马会冲过来,还将我推开,若姐姐有个好歹,我……”

碧芜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这不是没事嘛,莫要哭了。”

确定她无碍,萧鸿泽忙转了步子施了个大礼,“多谢誉王殿下救了舍妹。”

誉王快一步将萧鸿泽扶了起来,“我们之前不必行此大礼,举手之劳罢了。”

他抬眸,目光在面前那个昳丽夺目的女子身上流连了一瞬,又看向萧鸿泽,“本王才回京城,就听说你寻回了妹妹,倒是要先恭喜你了。”

萧鸿泽拱手正欲说什么,却听一句厉斥,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了过去。

“就是平日太纵了你,才让你养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马场一角,承王正在责骂六公主喻澄寅,喻澄寅垂着脑袋滴滴答答地掉眼泪,手上还握着一条长鞭,十三皇子站在一侧,亦是一副自省的模样。

导致方才那场变故的不是旁人,正是喻澄寅。

喻景炜送她的那匹小马驹虽还不到一岁,可也是西泽来的马匹,这马性子本就烈,不服眼前这个有些盛气凌人的小姑娘,不管她如何讨好都不愿让她骑乘。

喻澄寅夸下了海口,面子下不来,一气之下就随手甩了一鞭子,这才导致马发了狂,开始横冲直撞。

苏婵见喻澄寅哭得凶,从怀中抽出丝帕给她擦眼泪,嘴上安慰着,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别处,眼见那人提步往这厢而来,她垂眸安慰的声儿愈发温柔了。

还是喻景炜先发现了誉王,他睁大眼,惊诧地唤了声“六哥”。

承王侧首看到誉王,疑惑地微微蹙眉,旋即笑道:“六哥怎突然回来了?这次的差事办得倒是快。”

他看了看誉王身后,又问,“十一怎没同六哥一块儿来?”

“云州刺史相助,加上还有十一,这次的差事自然顺利许多。”誉王解释,“十一留在了云州收尾,我性子急先回来了,一回府就听闻你们今日在此游玩踏青,正好有闲暇便来瞧瞧。”

承王闻言一笑,调侃道:“六哥这般心急,是怕府中美人寂寞,赶着回来陪她吧。”

誉王轻笑了一下,神色柔和了几分,未置可否,便算是默认了。

一旁的苏婵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眸色晦暗了些。

喻澄寅原已止住了哭,可见到誉王,忍不住红着眼睛唤了声“六哥”,又开始委屈地掉眼泪。

誉王看出她的意图,沉默片刻,淡声道:“你七哥责备得对,错了便是错了,今日六哥也救不了你。”

听得这话,喻澄寅小嘴一瘪,还想使出平素撒娇耍赖那套,可抬眼看去,却是一怔。

不知为何,她这位往日最是亲切的六哥,此刻眸中寒意凛冽,冻得她心一抖,一时连哭声都顿住了。

见喻澄寅老实下来,小脸哭得脏成一片,承王皱了皱眉,吩咐她身侧的婢女道:“带公主下去收拾。”

苏婵随喻澄寅一块儿离开,临走前,又悄悄看了誉王一眼。

这场踏青是十三皇子攒的局,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自要负责善后,想到今日受了惊的几位姑娘,他命人备了好些茶水点心送去,让她们在亭中好生休憩。

众人都对方才那场变故心有余悸,尤其是赵如绣,苍白的脸好一阵儿才恢复些许血色。

倒是受惊吓最大的碧芜,或是前世遇过比这更骇人的事,在凉亭中任风吹了一会儿,很快便缓了过来。

凉亭地势高,坐于其间,透过飘飞的帷幔,可以清晰地瞧见不远处马场中的情景。

诚如赵如绣所言,那个男人光是站在那儿,便能令周遭的人黯然失色。

虽此时的誉王周身气息温和,清隽舒朗,还不似前世那般沉肃威慑令人不敢直视,可他那张惹眼的容貌,仍是能瞬间吸引人的目光。

誉王的好看,并非那种女子的柔美,他优越的面容轮廓间透出的英气,总能使人联想到冰冷却锋利的长剑,可分明眉目凉薄,不可向迩,但他唇间似有若无的笑意,又让人觉得他谦和恭瑾,平易近人。

极富欺骗性!

赵如绣轻啜了口茶,侧首便见碧芜望着外头出神,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得了然地一笑。

“姐姐莫要看迷了。”她蓦然出声道,“誉王殿下虽生得好,可不是什么良人。”

碧芜收回视线,正欲解释,可心一急,连舌头都打结了。

“我没有……”

看着碧芜这副窘迫的模样,赵如绣笑意更浓了,“与姐姐玩笑,姐姐怎还当真了。”

她斜过身子挨近,悄声道:“姐姐不知道,誉王府中有一侍妾,是京中有名的销魂窟拾欢阁的花魁,两年前原不近女色的誉王偶然见了她,便一掷千金将人赎了出来,甚至为她散了府中其他侍妾,独宠她一人。我曾听人说过,像誉王这样的,要么不动情,一旦深陷进去,最是痴情。如今他认定了那侍妾,只怕旁人都难以再入他的眼。”

碧芜稍愣了一下,唇边泛起一丝笑。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了。

能将一个死了的女人放在心头十余年不能忘怀,甚至因为她,不再与旁人生育子嗣,这样的男人,若放在寻常人家,谁不道一句痴情。

然作为一国之君,前世誉王此举,无疑在朝堂中引发了不小的震荡。

碧芜曾亲眼瞧见进谏的奏折如雪片一般堆叠在御书房那张金丝楠木的长桌上,再被内侍们一摞摞捧出去焚毁。

誉王登基十一年来,不仅后宫妃嫔寥寥,还无一有所出,她亦不例外,也不可能例外,每回承宠后,她都会听话地喝下一碗内侍送来的苦药。

虽太监总管康福曾笑眯眯同她道这是补药,但她清楚,大抵就是避子汤吧。

碧芜止住回忆的思绪,状似随意般问了一句:“能得誉王这般宠爱,想必那侍妾定然姿色过人吧?”

“我倒是不曾见过,听传闻说是个倾城绝艳的美人,且是个脾气娇纵的。”赵如绣感慨道,“若那苏姑娘真得偿所愿嫁进了誉王府,也不知镇不镇得住她。”

碧芜闻言微微垂眸,神色略有些意味深长,“谁知道呢……”

正说着,就听亭外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原是喻澄寅净了面,打理一番回来了。

她年岁本就小,事儿忘得也快,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将承王责骂她的事抛在了脑后。

可她到底不是傲慢不知错的人,进了亭中,面对几位贵女,也颇显愧疚道:“方才是澄寅任性,才造了那场事端,让诸位姐姐受惊了,这厢给姐姐们赔个礼。”

她微微低了低身,却是令众人惶恐不迭,哪敢受公主殿下如此大礼,纷纷制止回礼。

喻澄寅指了指桃花林,旋即道:“多谢姐姐们大度,不同澄寅计较,坐在这儿到底也无趣,我十三哥命人在桃林中布置了一番,不若姐姐们随我一块儿,看他们射箭去。”

六公主既然这般说了,众人也不能推辞,应声随着一块儿往桃花林中去了。

誉王、承王、十三皇子同萧鸿泽等人已快一步到了。

林中搭了竹架子,架子上铺设了凉席,底下置了好些桌椅,成了一个临时的凉棚。

凉棚前有两棵格外高大的桃树,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十数个锦囊,碧芜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赵如绣。

赵如绣会意,解释道:“这林中射箭射的不是靶子,而是那些锦囊,锦囊越小藏得越深,射中的难度则越大。当然,射中是有彩头的,越难射的锦囊彩头越佳,我记得去岁是承王殿下拔得头筹,得了一副沈大家的孤品名画,那可是千金难求的珍品。”

原是如此。

碧芜颔首,便见有侍从捧着上好的弓箭行来,呈到承王跟前,承王随手挑了一把,转而看向誉王,“六哥也来试试?”

誉王面露无奈,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的箭术一向不大好。”

“不过是玩玩,有何干系。”承王随手颠了颠,挑了柄不那么沉的递给誉王,“六哥只当陪陪我们。”

听得此言,誉王迟疑了一下,才勉为其难道:“好吧。”

碧芜坐在后头的凉棚底下,因离得近,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那个提着弓箭,略有些生疏地摆弄着的男人,她忍不住勾了勾唇,露出一丝讽笑。

箭术不好?

前世,群臣最大的误解便是誉王平庸,不堪大任。

只有碧芜知道,这个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