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上午。
戴着眼镜的刘闻刘干事,两只手上拎着一摞子的礼,进了大杂院, 身后还跟着江大松。
大杂院的孙嫂子她们, 衣裳也不洗了, 菜也不择了,看着穿戴像干部模样的人进了小姜的屋子。
“孙嫂,你说刚搬到咱这大杂院的那个小姜,是啥来头啊, 咋隔三差五的就有人来找她啊,那些来找她的人, 瞧着都不像一般人。
你看那个戴眼镜的手上拎着的一兜子葡萄,哎呦, 现在供销社的葡萄可不便宜, 我儿子昨个闹着非要吃, 我都没舍得给他买。”
孙嫂子收回了目光,搓了几下衣裳,
“这个谁知道啊, 反正我觉得,这个小姜肯定不简单。”
“你们说,这个小姜天天也不做饭, 她不会都是买着吃吧?这要花多少钱啊,我就见她用那个炉子烧过几次水。”
“现在的小年轻都爱吃食堂,不过再喜欢吃食堂,也要偶尔做次饭吧?这一个月的工资总不能吃干喝干吧?这个小姜人倒是挺好的, 但我看她不像是那种会过日子的人。”
“她不是在酒厂上班吗, 今天咋在家里没去啊?”
“谁知道哪, 这个小姜,我是看出来了,人不咋勤快,每次都是起的最晚的一个,还有,我都没见她洗过衣裳……这长的挺漂亮的,估计是个懒蛋蛋。”
大婶们你一嘴我一嘴的说着姜苗的闲话。
……
“姜同志,你看当初咱说好的,你去我们烟厂半个月……”
刘干事进屋放下东西后,给姜苗都说了一堆的好话了,可她就是不肯去烟厂,他知道,这都怪江副厂长两口子,他们认闺女就认闺女,为啥要得罪她啊。
这下子好了,江副厂长两口子把人给得罪了,人迁怒到他们烟厂了。
“苗儿,之前我和你妈说的话,做的事欠考虑,你别放在心上,咱都是一家人,更何况你昨天不是从家里拿走了那些东西吗……
再大的火气也该消了,你收拾收拾,赶快跟着我们去烟厂吧。”
江大松低声下气的劝着闺女,她不去烟厂,他就没法向厂子,向厂长交代,她是因为他们才不去的。
“就算是我这个当爸的求你了。”
姜苗坐在板凳上,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翘着二郎腿,看向刘干事,
“刘干事,能不能麻烦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和我爸说。”
“行行,你们父女俩好好说说。”
刘干事出了屋子。
江大松刚刚听到他亲闺女对着刘干事,承认他是她爸了,他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激动。
等刘干事走了之后,姜苗看向面前的江大松,
“江副厂长,我也认你这个爸了,对于我这个二十多年没见的亲闺女,你就没一点表示吗?”
“表示?”
江大松懵了一瞬,直到看到他亲闺女对他做出了摩擦手指的动作,才意识到他这个承认他是她爸的亲闺女想要钱。
他连忙从手提包里翻找着钱,从里面拿出了一把红红绿绿的票子放到了桌子上,姜苗不慌不忙的数着桌子上的这些钱。
“五毛,一块,两块,十块……”
江大松把手提包里的钱全部都倒了出来。
“才三十八块钱?这就是你这个当亲爸的给我的见面钱?这够买啥的?还比不上我姜家的爸哪,小气巴拉的。”
姜苗说着,把手里的钱摔在了江大松的身上。
“我今天出门,不知道你要钱,包里就这些,要不,我回家再给你拿点?”
江大松一听亲闺女说他还不如她养父哪,心里顿时不舒服了,他一个副厂长,哪里比不上一个棉花厂的普通工人了?
“去拿吧。”
姜苗对他挥了挥手。
“要不,这样吧,你今天先跟着我去烟厂,等明天我再把这个见面钱给你,主要是烟厂太急了,我现在跑回家拿钱,再过来,都中午了。”
江大松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时间,和姜苗打着商量。
“呵,我告诉你,见不到钱,我是不会去烟厂的。”
江大松见她说不通,只好问她,
“那你想要多少钱?”
姜苗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百?”
江大松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才两百块钱,这好办。
“不是,是两千块,我可是你亲闺女,你不会连两千块钱都舍不得给我吧?”
“啥?两千块?你要两千块?”
江大松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虽说是副厂长,但一个月工资才八十九块零二角钱,一年才一千零四十块钱。
这亲闺女开口就要两千,他整整两年的工资啊……
“这样,爸给你五百块钱,咋样?你昨个不是还从家里把小云的手表,还有玉镯戒指啥的拿过来了吗?”
“好啊,你舍得给假闺女买那么多块手表,我朝你要两千块钱,你都舍不得给我这个亲闺女,你给我走,你不是我爸。”
姜苗站起来,要赶人。
江大松又往后退了一步,
“一千,一千,给你一千咋样?”
刚好他家就有一千块钱,还是他之前去姜家,给了姜家一个信封,那里面装了一千块钱,姜家把他闺女养这么大,那一千块钱算是还给他们的,可姜家人没要,他又把钱拿回家了,还没来得及存哪。
“不行,就要两千,你们给那个假闺女连照相机都舍得买,还有法国香水啥的……对她这么大方,对我这么抠。
我可是你们的亲闺女,你们赚的钱都是我的,你不想给我,是不是还想把钱都给假闺女,我告诉你,没门。”
姜苗指着江大松的鼻子说道。
江大松真是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然是他江大松的亲闺女,这样不讲理,这样无赖,还说他挣的钱都是她的,哪有这样的啊。
“江副厂长,你们说的咋样了,厂长可还等着哪。”
屋外的刘干事探着脑袋,提醒了江大松一句,他在外面都听见了,不就是亲闺女想要两千块钱吗,想要就给她呗,反正是自己的亲闺女。
两千块钱虽然是姜副厂长两年的工资,但毕竟又没给旁人,更何况这个闺女被抱错,二十多年没见,给点钱补偿补偿也是应该的。
他可是听说了,姜副厂长为了安排他那个假闺女进报社当记者,可花了不下五百块钱哪。
“行,这两千块钱,我给。”
江大松咬了咬牙,同意了。
“不过,你要把小云的表,还有玉镯啥的,还给她。”
“还个屁,那就是我的,你们不是给闺女买的吗,我才是你亲闺女,那是你给我买的。”
落到姜苗手里的东西,还想让她吐出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是让你全还给她,你俩平分行不行,让我拿回去一半给小云,她毕竟也是我和你妈的闺女。”
“她一个假货,我凭啥要和她平分?你们搞清楚,我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赶快把那个假货给我赶走,以后只能有我这一个闺女。”
江大松见亲闺女这么霸道,这么自私,糟心极了,事到如今,只能先哄着她去烟厂,他连忙转移了话头,
“两千块钱,家里只有一千,我待会回去给你拿,剩下那一千,等我明天拿着存折去给你取,行不行?”
“行,回家去拿钱吧。”
姜苗不怕他明天不把剩下的一千给她,只要不给,她就罢工,烟厂的人会找他,反正她对刘干事说了,她不去烟厂,都是因为他江大松。
她知道这是她和江大松之间的事,不管烟厂的事,可谁让这江大松是烟厂的副厂长哪。
如果当初江大松他们上门没有恶心她,她也不会这样做。
“我这就回去给你拿钱。”
江大松得了她的话,连忙往外面跑。
姜苗拿到一千块钱,才和他们去了烟厂。
“刘干事,真是不好意思,我把和江大松的私事,扯到了你们烟厂上,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地道。
我昨天没去你们烟厂,还有今天一上午,我一共欠了你们一天半的时间,给你们凑个正,算两天,剩下半天算补偿你们的,你们看到时候是让我加班还是啥的,这欠你们的时间,一定给你们补上。”
姜苗觉得承诺旁人的就一定要做到,她不应该这样公私不分。
刘干事听到她愿意加班,又惊又喜的,他以前可是听说过,这个小姜同志不愿意加班。
“姜同志,你可别这样说,江副厂长不仅是你父亲,他还代表着我们烟厂,你因为他的事,不去烟厂,我能理解。”
之前林城没有姜同志的时候,他们烟厂需要翻译人员,那都要跑到外省,低三下四的求人,才把人请回来,在路上就能耽搁两三天。
请回来的人脾气也大,必须要吃好住好,一个不顺心,坐上火车就走了,撂下一大摊子,和之前相比,林城有了姜同志之后,他们这些厂子都好多了。
不用管她住,也不用管她吃,更不用坐火车跑到外省去陪笑脸请人,他可是听其他厂子说了,这个姜同志来到厂子里,外语讲的好,这就不用说了,最主要的是事少,负责任。
每天按时来,按时走,不作妖,有不懂的问她,她态度也好,会耐心的和你说,压根不像之前从外省请来的,不仅架子大,问两句就不耐烦的,翻译出来的东西,更是像一摊狗屎。
有次,他们烟厂请来了一个会德语的人,他们烟厂的机器坏了,就想让他问问那个德国工程师,机器出了问题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那个会德语的,压根就是个半吊子,给他们说的都是些掺假的话,后面他们又想多问点,那个请来的人,脸臭的要命,一脸的不耐烦,整的他们厂子里的领导都给他陪笑脸,说好话。
结束后,还要请他喝酒啥的,把他哄高兴了,第二天人家才能继续来给你翻译,那真是折磨死个人。
所以,姜同志和他们一比,那简直好的没法说,只要你有想问的,她就会和外国人沟通,一点都不嫌烦,自从有了她,林城的厂子就不用再受外省那些人的鸟气了。
外省的那些厂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林城有了姜同志这号人,前几天,还有厂子给他们烟厂的王厂长发电报,问这件事,想借人。
……
“老江啊,你以后要处理好家里面的事,你不仅是江大松,你还是咱烟厂的副厂长,你在外面代表的都是咱烟厂。
听说你们两口子上门,骚扰人家姜同志,那人家姜同志肯定对咱烟厂印象不好,人家姜同志不愿意来咱烟厂就对了,搁到我,我也不愿意来。
现在把人请回来,你们两口子可别再去找人家姜同志的麻烦了。”
王厂长听到了点风言风语,说姜同志是老江的亲生闺女,他们两口子还跑到人家家里要闺女,把人家姜同志逼的搬到了外面住,他们两口子又上门去闹。
他是老江的领导,这他也有责任,他和老江在一起处事这么多年,该批评的,他一定批评。
“厂长……”
江大松被说的,脸有些红了。
“厂长,你不知道,当年我爱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在医院里被人给搞混了,抱走了一个,她就是被抱走的那一个。
她之前怪我们,对我和宋婷都有气,不过你放心,她现在肯认我这个爸了,我们处的很好。”
江大松孩子被抱错那事,只有刘干事知道,因为当初宋婷就是托的他的关系,才在医院里拿到了姜苗的血型。
不过,他让刘干事替他们保守这个秘密了,刘干事也不是那种嘴碎的人,江大松和爱人宋婷早在家商量好了,对外就说姜苗和江云是一对双胞胎。
“处的好就行。”
王厂长听到的也是江大松说的这样,他拍了拍江大松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
“老江,我也快退休了,你多替厂子里做点事,到时候,我才能向上面举荐你。”
“厂长,你放心……”
江大松听到王厂长这样说,顿时激动的不行,正要说些保证的话,被王厂长给打断了。
“你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眼下就有一件,你只要能说动姜同志进咱烟厂,你这就是帮咱烟厂引进了一位高级人才,这比啥都强。”
王厂长嘴里的让姜苗进烟厂,是成为烟厂的人,而不是像这样外聘。
只要姜同志成了他们烟厂的人,那他们烟厂就不用再排队了,什么时候用就能什么时候用,旁的厂子也要朝他们借人。
那这样他们烟厂在林城的地位,可就压了酒厂一头,往前排了。
要知道,林城这块地方,排在第一的是城西的汾安酒厂,排在第二的是城东的白山酒厂,白山酒厂的厂长是沈文清,而第三才是他们烟厂。
“厂长,她是我闺女,我一定会说服她,让她来咱烟厂。”
江大松看着前面被人围在中间的姜苗,那可是他亲闺女……
下午的时候,吴淑兰提前从厂子里走了,她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去菜站买了一筐子的菜,回到家后,乒乒乓乓的在案板上剁着大骨头。
没一会儿,她就烧了一锅酱大骨,然后又拌了个黄瓜,蒸了两条糟鱼,做了一锅的干菜猪肉渣馅的包子。
包子她用家里包糕点的油纸给包了起来,酱大骨盛进了黄色的搪瓷盘里,盖上盖子,拌黄瓜和蒸糟鱼都用家里的铁皮饭盒给装了。
熬了一天的筒子骨,汤已经变得奶白奶白的了,她把汤盛进了吃剩下的罐头罐子里。
这个时候,工人也都下班了。
吴淑兰把给三闺女带的饭都收拾好,走到了楼下,
“妈,你等等我,我骑车带着你,和你一块去。”
身后传来孙英子的声音,吴淑兰站在楼下等儿媳妇。
“老吴,去看你家姜苗儿啊?”
“对,我给她蒸了锅包子,她一个人住在外面,吃不好。”
吴淑兰和人说着话,她没注意到,一个女同志正要进筒子楼,听到她们话里的那声姜苗儿,突然转过身,一个劲的盯着她瞅。
这个人就是江云,她看着要去给姜苗送饭的妇女,这个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对方穿着一件花汗衫,布很稀,很廉价的感觉,她妈从来不穿这样的衣裳。
她下面穿的是一条粗布做的裤子,她妈夏天一般都穿的确良的,大多时候都穿布拉吉。
她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旧布鞋,她妈从来不穿这种鞋子,就连她也不穿,她平时穿的都是她妈给她买的运动鞋,皮鞋,凉鞋啥的。
眼前这个妇女,瞅着要比她妈老很多岁,很土气,放在人堆里,她压根就不会瞅一眼的那种,听说她只是个棉花厂的老工人。
这个老工人,压根就没法和她妈相比。
“妈,走吧。”
换了身衣裳的孙英子出来了,推起筒子楼下面的自行车,带着吴淑兰去看望小姑子去了。
江云收回了视线,进了筒子楼,来到了四楼,靠着打听出来的东西,她摸到了姜家,只见姜家大门开着,里面啥样一览无余。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们门口过去,瞥了屋里一眼,只见里面很狭窄,地上没有铺地板,家里客厅只有几个掉了漆的板凳。
家里的大门,很破,皮都翘起来了,上面还有乱七八糟的颜色。
灶台竟然放在外面,给她的感觉就是脏兮兮的,尤其是炉子上的那个铝锅,用的都变形了,上面还沾着很多脏东西,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十几年。
她见从屋里走出来人了,连忙移开了目光,用余光打量着对方,只见他下面穿着个裤衩,上面套了个汗衫,头发乱糟糟的,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一块没有肉的骨头啃,像是八百辈子没见过荤腥似的。
她离这么远,好像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臭汗味,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手绢捂住了鼻子,等那个人回了屋后,她来到了他家的灶台。
她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吐。
“同志,你找谁啊?”
出来洗菜准备做饭的张桂兰,就见一个穿戴讲究的女同志,正站在吴淑兰家的灶台前。
江云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连忙转过了身子,
“我来找我朋友的,跑错楼层了。”
她说完,就跑了,一路捂着鼻子,她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楼道不仅黑还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味。
她从小生活的地方,接触的人,和这些完全不一样,她家里有地板,有沙发,有彩电,像刚刚那样的板凳,她家是从来不用的。
她家有专门做饭的厨房,很干净,就在屋子里。
她平常喝的是牛奶,吃的是饼干,面包。
像肉之类的,她家从来都不缺,过年过节,她家甚至还有海鲜吃。
她的衣裳都是从上海那边买回来的,多的家里的柜子都塞不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在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