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对粉雕玉琢的小朋友,分别被一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女人和她旁边一脸阴郁的男孩抱在怀里。
女人逗弄着怀里的孩子,侧头跟旁边的男孩在说什么。
原本阴鸷的男孩收敛眸色,安静点头。
雪白的小团子攀着他的脖子,在男孩下巴上留下黏糊糊的口水印。
苏娉联想到男孩刚才的神色,有些提心吊胆担心他手里的小朋友,结果就见他手臂稍微用力,把小朋友往上抱了一下。
小团子又“吧嗒”一口,亲在他右脸。
今天南城出了久违的太阳,两个小朋友穿的是同款的红色厚毛线外套,戴着虎头帽,穿的也是虎头鞋,看起来十分喜庆。
察觉到这边的目光,抱着小娃娃的女人侧头看来,看到她,一双大大的杏眼笑成弯月牙儿。
因为隔得近,苏娉能听到她对旁边的男孩说话——
“阿绥,我们买两斤虾好不好呀~”
“小婶婶!”陆曦的目光被各种各样的海鱼和螃蟹吸引,“我想吃那个可以吗?”
“这是冬蟹。”容檀挑了五六只,给生产队的人过秤:“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苏娉又被陆曦拉着挑了海鱼和猫眼螺,等她抬眸时,那对双胞胎已经没看见了。
陆曦看到很多新奇的东西,一直在问:“小婶婶,这个是什么?”
“蛤蜊。”
“这个是什么呀?”
“蛏子。”苏娉温声道。
“小婶婶。”陆曦忽然跳转话题,神秘道:“你有没有发现,刚才那个男孩,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像一个人。”
“嗯?”苏娉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笑着说:“你小叔叔?”
“是呀。”陆曦接过摊主递来的海鲜,要给钱票时被容檀拦住,她嘿嘿一笑也就没跟长辈抢了。
“不过我小叔叔的眼神虽然看起来凶,但是会觉得很有正气,那个弟弟好像比较阴沉。”
陆长风的眼睛和刚才那个男孩的是同样的眼型,都是狭长的丹凤眼,只是两人气质天差地别。
看那个小男孩和女人相处挺好的,怎么会是这样的性格?难道是天性如此吗?
陆曦甩了甩头,没有多想,随口说了一句:“来这儿买菜的都是军区的军嫂吧,说不定还能再碰到呢。”
苏娉只是无声笑了下,没有回答。
容檀带着她们买完菜,又去供销社买了点肉,因为来得晚,只有排骨了。
现在最抢手的还是五花肉,肥肉可以炼油,瘦肉其次,军人家属们攒了很久的肉票等过年,有小孩喜欢吃瘦肉也会舍得买。
排骨这种骨头多肉少的虽然便宜,但还是不怎么受青睐。
手里钱票足,容檀一下要了五斤,准备回去做糖醋排骨。
她买菜还是下意识考虑外甥女喜欢吃什么,最后才想起还有个西北来的小姑娘。
问了一下,陆曦只对螃蟹猫眼螺这些海鲜感兴趣,容檀笑了笑,心里已经有了方案。
西北口味比南城稍重,她就爆炒,然后再做点卷饼。
带着两个小姑娘回了军区,容檀让外甥女陪着她一起在厨房处理食材。
说是帮忙,其实是想问她。
第一句话——
“你有给长风把过脉吗?”
苏娉哑然失笑,不愧是当医生的。
“笑什么呀,你这孩子,跟你说正经的。”容岚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眼客厅和丈夫说话的年轻人,她退后一步关上门:“有什么情况先摸清楚,像他们这些军人,身上难免有点伤伤痛痛。”
“你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小姨希望你能找个身体好的,不然你还得照顾他。”
“我知道您的意思。”苏娉手里拿着软毛刷在刷螃蟹,弯眸道:“妈妈给他把过脉。”
“什么脉象?”
“尺脉沉取有力,从容和缓。”苏娉不由耳热。
“脉象有根?”容檀忽然笑出声:“肾气不绝,挺好。”
都是学医的,人体图再清楚不过,说到这些也很自然,只是眼角眉梢还是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揶揄。
苏娉清咳一声,低头继续刷螃蟹,就当没看见。
小姨父最近要出任务,所以没有拿酒出来,他是个很自制的人,除非长假,有好友来才会小酌几杯。
中午饭菜很丰盛,陆灼在南城也有一年,早就习惯了各种海鲜,但是陆曦很稀奇,什么都爱吃。
还是苏娉小声提醒道:“海鲜寒凉,不要吃太多。”
最后是容檀去厨房给她切了点姜蒜汁当蘸料。
饭桌上,容檀问了些陆长风的家庭情况,虽然信里都有看到过,但是人在近前,可以更详细问问。
问完,她满意点头。
兄弟年龄相差太大其实挺好的,陆长风在兄弟嫂子们面前就是个孩子,也不会很多麻烦事。
苏娉知道小姨是为她考虑,所以一直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听着她问,陆长风答。
饭桌下,男人的腿贴着她,隔着布料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一部分是因为炭火炉子,还有就是体温。
哪怕是已经退烧,陆长风的体温依旧比她高。
她抬头,侧眸看他。
男人侧脸线条流畅,下颚线瘦削硬朗,带着迫人的凌厉。
察觉到灼热的视线,陆长风略微偏头,又看了眼陆灼面前的糖醋排骨:“夹不到?”
苏娉正要摇头,就见男人抬手,长臂一伸,把她面前放了葱的清蒸鲈鱼和陆灼面前的糖醋排骨换了个位置。
“小叔叔。”陆灼筷子停滞在半空中,有些傻眼。
“多吃鱼。”男人随意道:“补脑。”
苏娉忍不住弯唇笑。
容檀和小姨父对视一眼,心里暗自点头。
不管怎么样,这个年轻人起码把外甥女的口味记住了。
她喜欢吃糖醋排骨,不喜欢吃葱。
吃完饭,苏娉有事要跟容檀请教,她还想去一趟南城医药协会。
是关于战场应激方面的,医药协会对于这些应该有研究,他们资料也更齐全。
南城医药协会的副会长孟原之前特意去招揽她,被她婉拒了。
不过作为医药方面的同行,这点小忙孟原还是会帮的,毕竟他们也算是有点交情。
那次在火车上,是容岚和苏娉救了他,对于这件事他一直感怀于心。
好不容易来趟南城,苏娉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研究出治疗战场应激的方法,于各个军区都大有裨益。
这也是作为医生应该有的职业态度。
毕竟她现在也是在部队实习,亲眼见证了军人是怎么保家卫国的。
小姨父下午有事,没有陪他们,陆灼说家属院有位长辈在,非要拉着小叔叔小婶婶一起去拜访。
陆长风见他兴冲冲地就要去,有些无语道:“你好歹也提瓶酒拿条烟吧。”
陆灼想了一下,“供销社有酒卖吗?”
“怎么没有。”陆长风走到未婚妻旁边,他说:“你小婶婶要去趟医药协会,我陪她去,你们俩消停会儿,等我们去百货大楼买点东西回来再去。”
陆灼点头:“行,那我带曦曦去海边走走?”
“嗯,别去军事码头。”
陆曦再怎么说也不是部队里的,还是要注意点。
“知道,你和小婶婶快去快回。”
陆长风哼笑:“小屁孩,还管起长辈来了。”
苏娉扯了扯他的袖子:“一点半了,我们先去医药协会。”
“好。”陆长风没有再和侄子斗嘴,并肩走在小姑娘旁边,出了军属大院。
今天天气真的很好,没有冬季的严寒,风也温柔。
阳光不再是只能看到光影,却感受不到温度的那种。
苏娉晒了会儿太阳,浑身都暖了。
陆长风脚步很慢,将就她的步伐。
他稍微往靠近她一些,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错。
男人似是发现什么新奇事,时而止住脚步,时而凑近她,又忽然往旁边一点。
苏娉看了一会儿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伸脚踩了下他的影子。
男人半天没动。
等她走了一段距离,发现他还没跟上,又退回去。
纳闷:“你怎么了?”
“苏医生。”陆长风痛苦道:“我受伤了。”
顺着男人的视线往下,看到他的影子,苏娉无语,又踩了一下。
两人玩玩闹闹走了一个半小时,到了南城医药协会外面,现在已经是三点钟。
医药协会过年也有人值守,苏娉他们登记完,顺利进去。
孟原早就说过,他住在医药协会分的单位房,时刻都在。
有人带路,很快就在实验室找到他。
孟原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橡胶手套,手里拿着透明试管。
带路的人要喊他,苏娉柔声制止:“同志,我们在这等就好。”
“好。”
孟原在做实验,苏娉站在门口看,陆长风也没有出声。
他挺佩服这种能沉下心耐得住枯燥的人。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孟原才摘掉棉纱口罩,视线不经意扫过门口,落在小姑娘身上,他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走过去。
“苏医生。”
“孟副会长。”苏娉笑着打招呼。
“这位是?”孟原看向她旁边高大的男人。
“我未婚夫,陆长风。”小姑娘嗓音温软,直接把男人的心都融化了。
唇角弧度上扬,陆长风点头:“孟副会长。”
孟原跟他寒暄几句,男人身上的特质实在太明显,一看就是当兵的。
“苏医生,又来拜访容院长?”
“是,带他过来见见家长。”苏娉坦诚道:“恐怕还有件事需要麻烦您帮个忙。”
“你尽管说,大家都是为医疗行业服务的,更何况你救过我。”孟原带着他们往外走,随后转身关门,上锁。
“这边来,去办公室。”
苏娉略微颔首,侧头看了眼男人,俩人一起跟在他身后。
进了办公室,孟原先去洗手,然后才给他们倒水。
“你说,我能帮一定不会推辞。”孟原笑着说:“就算帮不了,也会想办法帮。”
苏娉接过搪瓷杯,道了声谢,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双手捧着搪瓷杯搁在腿上,她温声道:“去年我去部队实习这件事您应该知道。”
“是,”孟原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抖了一下,递给陆长风。
“因为这件事,你拒绝我的邀请,来医药协会任职。”
男人倾身接过,在指尖捻着。
苏娉无奈笑道:“我还是个学生,还有半年才毕业。”
孟原收起烟盒,他无所谓道:“只是像在野战医院一样,先挂个职而已。你毕业后会留在野战医院吗?”
“不会。”苏娉果断道:“我已经往医药研究所投递了申请。”
孟原叹道:“你跟你老师一样,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说你们的方向是临床实践,可现在又开始转医药研究,我记得你是中医系的学生,这些内容该是药理学的才对。”
“您或许忘了,虽然我是中医系的学生,但同时也在研究现代西方医学。”苏娉不急不缓:“我对什么感兴趣,就会往哪里去。”
她和张轻舟的性格非常相似,都是随性恣意的人,但要是对什么上了心,就会格外认真。
你要是说他们图名利吧,中西医结合科室步入正轨,这师徒俩就撤了。
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概就是真正的对医学感兴趣,以攻克医学难关为爱好。
孟原轻声笑:“在我知道你是张轻舟的学生时,我有些不能理解。”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过乖巧,与离经叛道的张轻舟实在看起来不像是会有交集。
“后来才发现,有些狂在浮于表外,有些狂隐于骨血。”
苏娉就是后者。
她对什么都从容不迫胸有成竹,不仅是因为家学渊源师承名门,也因为个人的天赋。
孟原想提醒一句,还是要敛去浮躁,但是对上她清澈见底的眼睛,瞬间收声。
最后只是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苏娉的诉求很简单,只是想查阅医药协会这些年收集的关于战场应激的资料。
“这个简单,但是这方面的资料很少。”孟原见她喝了半杯水,又看看她旁边指尖掐着烟没点燃的男人,从桌后起身:“医药协会最初得知这种病状时,就开始搜集资料,国内几乎没有,东洋和西洋的医学杂志上记载的倒是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