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白疑惑:“怎么了?阿软。”
“你受伤了?!”是肯定的语气。
男人怔了一下,对上她温软的黑眸,小姑娘眼底关心急切,隐隐有丝害怕。
“不怕,哥哥没事。”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只是子弹擦伤,军医已经处理过了。”
“我看看。”她语气坚决,不肯妥协半分。
沈元白看她许久,点点头,手指开始解军装扣子。
外面的军装外套看不出痕迹,一旦脱下,肩膀衬衣上染着的血迹份外刺眼。
她唇角绷直,看着他的肩,一言不发。
男人起身把军装挂在衣架上,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看了眼肩膀,无奈笑:“应该是崩开了。”
见他若无其事在椅子上坐下,苏娉忍不住了,走到他旁边,手指在要触上衬衣时,犹豫不决。
见男人依旧笑意盈盈,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痛。她泄了气:“你们团部卫生所在哪儿?”
“军医正在给刚下战场的战士们处理伤口,我晚点……”
“哥哥。”她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隐隐还有哭腔。
“……”沈元白上扬的桃花眼凝滞片刻,仿若不敢置信。
过了许久,他站起来取军装,穿上:“不哭,我们去卫生所。”
团部卫生所忙得焦头烂额,前方战事吃紧,下来一批又顶上一批,送来的伤兵就没断过。
沈元白在旁边温声解释:“留守的军医不多,大部分都上了战场,我是轻伤,已经处理过了,不碍事。”
苏娉抿唇,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的战场。她过来的时候,他应该刚好从卫生所处理完伤口回来,所以眉眼间才有寒凉风霜。
卫生所里能站住的几乎没有几个人,不是躺在担架上就是靠在椅子上,军装已经看不出颜色,血迹斑斑。
“参谋长。”军医匆匆打了个招呼就继续给伤兵处理伤口。
沈元白颔首,拉着她站到一边,柔声道:“别担心,我只是被流弹击中。”
军医听到这话,下意识转头看他,沈元白摇摇头。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又拿了纱布给伤兵止血。
苏娉担忧地仰头看他,沈元白抬手拂了下她发端,轻笑:“哥哥不骗你。”
她咬着唇,点头。
见卫生所里哀嚎一片,她鼓起勇气,去问军医:“你好同志,我是东城大学中医系的学生,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轻松许多,她对眼前的情况做不到视而不见。
转头看了眼身后高大的男人,沈元白微笑颔首。
“东城大学中医系的?”军医眼前一亮,直接把她推到药架前,给了张方子:“现在最怕的就是发炎感染,小同志,你帮我抓药煎药,然后分发下去可以吗?”
“可以。”苏娉重重点头,看了沈元白一眼,按照药方开始抓药。
男人面对她时笑意不减,等她转过头过,脸上的笑停顿片刻,找了个地方坐下。
肩膀钻心的痛。
脊背抵着身后的墙,他长出一口浊气。
战场上。
陈焰胸口中弹,被眼疾手快的陆长风拖到一边,躲在掩体后面。
刚才的地方又多了个弹壳。
“这里就我们俩,没军医。”陆长风检查他的伤口:“你小子命大,再往下一寸老子也没办法。”
说完,他握着匕首,看了眼陈焰,随手从旁边的尸体上扯了块破布塞他嘴里:“咬着!”
挖出子弹,陈焰额角和脖子上的青筋毕露,发间汗如雨下。
他愣是没有吭一声。
“有种。”陆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再忍忍。”
从子弹里弄出火药倒在他伤口上,男人又从兜里摸出火柴,点燃。
这是万不得已才用的法子,止血防感染。
听到枪声渐退,陆长风又摸出盒烟,倒了根出来,扯掉陈焰嘴里的破布,塞了根烟,帮他点燃。
随后,他也浑身脱力,躺在旁边,嘴里叼着根烟,仰头看天。
缓缓吐出口白雾,他指尖衔着烟,疲倦道:“沈元白说的没错,你们北城军区出来的都是硬骨头。”
陈焰咬着烟,没有出声。
……
“让让,有伤员!”
下午三点多,大部队回营,军医们也跟了回来。
苏娉留在团部卫生所帮忙,沈元白缓了一阵,交待军医看顾一下妹妹,回了团部。
这次的军事行动他要做战后复盘,汇总交去司令部。
“沈妹妹?”陆长风看到药架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又确认了一遍。
“……陆营长。”苏娉抬眸,看到他也颇为讶异,特别是他身上全部破烂不堪,袖口还在往下淌血。
“真是你啊。”陆长风扫了眼旁边或坐或躺的伤员,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来看你哥的?”
苏娉点头:“卫生所忙不过来,我是中医系的,就想帮点忙。”
“挺好。”他下意识又要摸烟,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眸子,鬼使神差放下手。
而苏娉,看到了刚推进手术室的人,她眸色微怔。
陆长风跟着看了眼,是那硬茬子。
“放心,没伤到要害。”
见她脸上有些担心,他挑眉:“青梅竹马?”
跟沈元白一个大院长大的,那跟这个小姑娘也应该是一起长大的。
苏娉摇摇头,“陆营长,你赶紧去处理伤口吧。”
陆长风“嗯”了一声,看着她去煎药。
休假这两天苏娉都在军区卫生所帮忙,晚上七点多才回学校。
团部的人跟她基本上也打了个照面,得知她是参谋长的妹妹更是直接当成自己人。
二号下午,沈元白带她在食堂吃完饭,一看时间,六点十五。
外面天色渐沉,他盖上铝饭盒,看着妹妹说:“我送你回去。”
苏娉点头,吃饭的速度不自觉快了一些。
沈元白轻笑:“不着急。”
……
“参谋长。”经过岗哨的时候,哨兵立正敬礼,沈元白停下脚步,回以军礼。
他没穿常服,是笔挺的军装,但是周身没有凌人的杀气和压迫感,温润无声。
“买票的事交给我,你把行李收拾好,我到时候过去接你。”
“好。”苏娉侧眸,看他肩头:“你还疼吗?”
“不疼。”沈元白眼也不眨,笑意吟吟道:“已经好了。”
苏娉眼睫颤动,她从伤兵的口中知道他肩膀上中了弹,他却只说是流弹擦伤。
哥哥不想她担心,她就装不知道吧。
兄妹俩一路无话,到了东城大学门口。
京墨恰好从校内出来,看到她身边高大清隽的男人,挪开视线,望向她:“师妹。”
“师兄。”苏娉讶异:“今天中医系不上课,你怎么会来学校?”
“师爷让我给你送样东西。”他把木盒递过去。
苏娉脑子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里的师爷是谁。
没有接木盒,她试探道:“可是简老爷子不是把老师逐出师门了吗?”
“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京墨对沈元白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师爷说他和张主任以及他和你,各论各的。”
“他只认你这个徒孙。”
“……”苏娉茫然,没想到还有这种认法。
沈元白听完也忍俊不禁,笑容清朗。
不过对于眼前月白色长衫的少年,还是多打量了两眼。
很快到了放假的时候。
夏莹把东西收拾好,迫不及待:“大半年了!我终于要回去啦!北城好,东城也不错,可我老家才是最好的。”
“阿娉,等我回去了给你寄地瓜干,又香又甜,放在火上烤一下特别好吃!”
苏娉忍不住弯眸,揶揄道:“等你寄到北城假期就已经结束了。”
“对哦。”夏莹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就半个月的假。”
“你跟谁一起回去啊?你出过远门吗?”苏娉这娇弱弱的样子,让她不禁多问一句。
之前拉练有于老师带队,后来看诊有张老师跟着,她实在有些不放心让苏娉一个人回北城。
因为她看起来就是不太懂这些的,夏莹每次一看她含烟笼雾的桃花眼,保护感就油然而生。
“跟我哥哥。”苏娉柔声道:“不用担心,他比我们提前两天放假,待会儿会过来接我。”
“好。”夏莹放下心来,又打开行李袋翻了一遍,确认要带的都带上了这才重新拉上拉链。
“你呢莹莹,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我,”平时大大咧咧的夏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跟外语系的何忠一起回去,他老家跟我一个县城。”
见她局促不安揪着衣摆,苏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失笑:“别拽啦,再拽衣服都拽坏了。”
“何同学挺好的呀,他是军人出身,以后也要回到部队的。上次舒邰在食堂对我发难,他还出声帮我说话。”
苏娉对于何忠还有杜黎的感官都不错。
夏莹有些扭捏:“哎呀,反正就是顺路啦,他说他力气大,可以帮我提东西。”
“免费的劳力,不用白不用嘛!”
“对,”苏娉眼底笑意愈深:“不用白不用。”
夏莹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到什么,她问:“对了阿娉,你那个安神的香囊还有吗?我妈睡眠一直不太好,我把你给我的那个香囊寄回去了,她说有用,就是后来有一次被我三岁的弟弟扔到水里了。”
“对了,你不会怪我把你送的东西寄回去吧好阿娉。”她抱着苏娉的胳膊一直晃。
“不会呀,”苏娉柔声道:“香囊我这里还有很多,多给你几个吧,替我向阿姨问声好。”
“谢谢你阿娉,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苏娉笑容温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夏莹立马松开手,乖巧站在旁边,等她取香囊。
没一会儿,夏莹也出了宿舍,挥手跟她告别:“半个月后见哦阿娉。”
“好。”苏娉应道。
昨天下午课程结束,赵弦歌和徐香君晚上就去了火车站,现在夏莹也走了,宿舍里只有她。
沈元白前天就放假了,还给她送了糕点来,商定今天下午去火车站,正好明天上午就能到北城。
她脸上笑容明朗,把笔记本和张老师给的资料都收进行李袋。
现在还早,她想着待会去张家跟张爷爷张奶奶打个招呼。
目光落在抽屉里的木盒上,她恍然想起师兄给她的东西一直没有打开过。
上次去办公室跟老师说,他也只是随口道:“给你就收着。”
之前一直在看病案,忘了打开,现在拿在手里忽觉沉甸甸的。
坐在书桌前,把木盒放在桌上,她打开。
里面是一块黑色的固体,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低头,闻了闻。
黑眸中带有明显的惊诧。
龙涎香,行气活血,性味归经。
味甘、酸、涩性温。
主治神昏、胸闷、心腹疼痛。
以前外公得到过一小块,都给她制了安神香。
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师爷竟然会送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
看着眼前的木盒,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带着去问问老师吧,她不太敢收。
到了张家,她不用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张老夫人在厨房听到响动,让儿子去接一下:“别杵这儿了,机灵点。”
张轻舟不紧不慢,摸了个酥糖塞嘴里:“一定是那个小鬼来了,都说了她可以直接进来,都轻车熟路了,还用接什么。”
“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话?!”张老夫人横眉竖眼。
“知道了老娘。”
守着瓦罐煎药的张老爷子在旁悠悠道:“你看他这样,谁见了不想抽一顿?”
“你还说,每次研讨会就是你带头党同伐异,儿子不愿意走老路想开辟新路怎么了?提倡中西医结合的也不止他一个人,你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就逮着他一个人骂。”越说张老夫人越不满。
“妇人之见!”张老爷子摇着蒲扇,沉声道:“中医就是中医,西医就是西医,不伦不类搞什么中西医结合,这不是瞎胡闹吗?”
张老夫人看他一眼,冷冷道:“老顽固。”
“小鬼?”张轻舟笑出声:“我就知道是你。你奶奶还让我出来接,有什么好接的,你回张家比我都勤快。”
“老师,”苏娉有些不好意思:“我下午要去火车站了,给张奶奶带了份杏花酥,还给她和张爷爷各织了件毛衣,来跟你们告个别。”
“跟我告别给他们带东西,没我的份?”张轻舟觉得这小鬼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尊师重道懂不懂?你尊哪儿去了。”
“杏花酥不是您喜欢吃的吗?老师。”她笑意盈盈,丝毫不惧他忽变的脸色。
张轻舟轻咳一声,摸摸鼻子:“算你还有良心。”他喜欢吃糕点,但是票早就用完了。
老头那点票早就被他偷了来,也没有了。
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他随口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午饭,你奶奶在炸肉丸呢,”
“闻到香味了。”她吸吸鼻子,“对了老师,上次师爷让师兄给我带的木盒你还记得吗?”
“嗯。”张轻舟拎着东西走在前面,带她去堂屋。
张家是四进的老院子,中间有个天井,厢房很多。
虽然张家才三口人,但平时张老爷子的学生们也会过来拜访,家里也不算冷清。
“师爷给我送了一块龙涎香。”她打开盒子,递到他眼前:“很大。”
张轻舟被她认真的语气逗笑了,见她还踮着脚,稍微弯了点腰垂眸看:“还行吧,这玩意对我们来说珍贵,老头家多得很,他给你就收着,不然白白让他占了师爷的名头去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苏娉凝眸片刻,她忽然说:“老师。”
“嗯?”
“我终于知道您为什么被逐出师门了。”
“小鬼!”张轻舟脑筋转得快,她话一出,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张老夫人得知她来了特意多煲了盅红枣当归汤,里面还放了两鸡蛋。
见张轻舟也拿碗要盛,她用筷子拍开他的手:“你吃豆芽。”
“……看看,什么世道啊。”张轻舟手背上浮现两条红痕,他摇头叹气。
苏娉抿唇而笑,眼底亮晶晶的,像是落了星星。
“假期要回南城吗?替我向你外公外婆带好。”张老夫人真心把她当后辈疼,有什么好的恨不得都给她。
“还不确定,要问过爸爸妈妈才知道。”她握着勺子,搅动当归汤,凉了一些后小口喝着。
“你爸才刚调到北城来,可能走不开。”张老爷子也吃着豆芽,他说:“我前些时候给你外公去了封信,跟他说了你跟着你叔叔这个不孝子误入歧途的事。”
在信里他再三忏悔,并且向容如是承诺,一定照顾好他外孙女,挨骂的事都让张轻舟顶上。
结果昨天收到容如是的回信——
已知原委,阿软走的路,比我们当初更为艰难,作为长辈,我自当全力支持。
托你照顾,吾孙当如你孙。
张老爷子昨晚就有些辗转难眠,老友这意思是支持中西医结合?
苏娉闻言,放下勺子,认真道:“张爷爷,外公一直知道我要走的路,他不会过多干涉的。您也不必忧心他会因为这件事责怪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