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丝丝缕缕的雨。
她们头上戴了绿色的五角星帽子,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军绿色的外套全部沁湿,一片暗沉。
苏娉把信封护在外套里面,双手抱着胳膊略微弯腰跟着夏莹往宿舍楼那边跑。
校园东南角,一个身穿黑色布衫满头银丝的老先生,拿着手杖不紧不慢在雨中走着,蒙蒙细雨落在他肩上,转瞬消失不见。
很快,雨势变大。
狂风掠过树梢,骤雨敲打,他依旧身如磐石,不为所动。
步伐沉稳地往教职工办公室那边走。
到了走廊下,他停住脚步,与弯着腰扫地的李教授说话。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原本佝偻着身子的李教授腰杆慢慢挺直,身材板正。
风骨无双。
“阿娉?”夏莹见她愣神,吼了一声:“雨越下越大了,咱们赶紧回宿舍!下午第一节 课怕是赶不上了。”
“……好。”
苏娉回到宿舍第一件事是把走廊上晾晒的中药材收了,因为雨势太大淋湿了不少。
重新收拾了一下,她取过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了一身干衣服。
因为要上课了,来不及阅读信件,只好暂时搁置。
苏蕊最近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偶尔遇见了也立马躲开,苏娉也权当没有看见。
今天最后一节课结束,夏莹揉揉发僵的脖子,松了口气。
余光瞥到旁边女孩,她愣了一下:“阿娉,你脸色看起来好苍白啊,是不是淋雨着凉了?”
苏娉神色恹恹,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没事的,待会儿吃剂药就好了。”
说完,立马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发红的鼻子,神情有些呆。
夏莹嘴里嘟囔:“……你这身体也太弱了吧。”
她整理好书本和笔记,装进军绿色的挎包里,“你这是风寒感冒初期症状,咱现在去食堂吃饭,我去要块姜给你弄生姜水。”
阿娉现在症状比较轻,疏散风寒就够了。
“好,谢谢莹莹。”苏娉说话带着轻微鼻音,有些闷。
两人一前一后从教室出去,外面雨已经停了。
现在是六点半,天边灰蒙蒙的,仅有的光亮也逐渐散去。
学生们也陆陆续续往食堂走,井然有序打饭。
苏娉没什么胃口,只盛了份清粥。
“阿娉,吃这个不会觉得嘴里没味吗?”夏莹冲她神秘一笑,从绿色挎包中摸出一个罐头坛子。
她的筷子没用过,是干净的,打开瓶盖夹了点香辣干萝卜条到铝饭盒盖上:“这是我妈寄来的,还好我带了。”
中午她从宿舍出来眼疾手快摸了一瓶放在书包里,下午上课的时候她闻到这股味道口水差点没忍住。
苏娉吃了一点,辣得直吐舌。
她赶紧喝了点粥压压味。
夏莹看得哈哈大笑,她夹了一大把塞嘴里,脆萝卜条嚼得嘎嘣作响——
“吃点辣多出点汗,感冒很快就好啦。”
苏娉雪白的脸被呛得通红,一双明眸无奈地扫了眼坐在对面的女孩,见她吃得欢,心里叹了口气。
真的太辣了。
苏蕊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她抿唇。
“同学。”有个鹅蛋脸的女孩端着铝饭盒过来,指着她对面的空位:“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苏蕊下意识沉默,余光瞥到周边有说有笑的同学们,她鬼使神差点头。
“谢谢你啦。”女孩眉开眼笑。
苏娉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很快收回目光,继续和夏莹说话。
有些事情做过了就是做过了,当时苏蕊是带着恶意的,现在想起来还是无法原谅。
妈妈说过,不用顾及亲戚情分,从她决定伤害你的那一刻起,幼时的情谊就都断了。
等她喝碗粥,夏莹抢过她的铝饭盒一起带去洗,没多久又用铝饭盒装了姜汤过来。
“这个得趁热喝,不能等它完全凉了,待会儿回了宿舍你喝完赶紧在被子里捂一宿,出一身汗就好啦。”
苏娉颔首,看着女孩真挚的笑脸,诚恳道:“谢谢你呀,莹莹。”
“嗨,咱俩是朋友嘛。”被她这么一说,夏莹挺不好意思的,把铝饭盒装进挎包。又把萝卜干瓶盖拧紧,她说:“如果不是你的笔记,在课堂上被徐老师点到名字我就完了。”
“月底的考核咱们系有三个名额,我觉得你一定能去东城大学交流听课。”
中医系有十个班,开学以来共有两次考试,苏娉都名列前茅。
小姑娘眼尾泛红,她捧着姜汤水,温声道:“你也一定可以的。”
本来完全没信心的夏莹被她温柔话语感染,“我可以的!”
苏娉就是有这么一种魔力,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夏莹完全相信,甚至觉得自己能做到。
两人说着话,从食堂往宿舍楼那边走。
遇上迎面而来的沈娇和徐思远,苏娉脚步停顿。
徐思远也看到她了,他对沈娇说:“你先去图书馆,我等下过来。”
沈娇没有说话,径自捏着挎包带子往另一边走。
这些天她和徐思远一直没有交流,休息时间就往图书馆跑。
徐思远总是不远不近坐在她周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她想说自己并不需要可怜,忍了又忍终究没有说出口。
等放了假就要去处理户口的事,徐思远说会把她的户口落在他名下。
她对所谓的生父生母并没有任何感情,她有家,她是沈家的女儿。
等妈妈回来,她要去找妈妈,这么久没见,妈妈一定也很想她。
见沈娇走了,夏莹察觉到徐老师和苏娉有话说,很有眼力劲:“阿娉,我先去宿舍抄笔记。”
苏娉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她轻轻点头:“好。”
夏莹一步三回头消失在走廊转角。
徐思远语气平静:“药材基地的申请批准了,每周三周五,你可以自由进出基地。”
“徐老师……”苏娉欲言又止。
她心里自然是开心的,药材基地里面有很多种草本植物,大多是精心培育的。
每一个中医系的学生都渴望能去药材基地,这是少有能辨别大量中药材的机会。
看出她的想法,徐思远波澜不惊,示意她跟自己来。
苏娉跟着他到了学生进出不多的地方,徐思远身如青松,笔直挺拔。
“你是觉得我因为娇娇的事对你做出补偿,还是和苏诚是同学所以作为长辈对你多有照拂?”
苏娉哑然。
“看来你是觉得两样都有。”徐思远难得笑了一下,他扶了扶眼镜,嗓音清淡:“首先,娇娇这件事确实对你有亏欠,她是我的女儿,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虽然年幼,但她是得益者。”
“我是她的父亲,这件事我也脱不了干系。”
“但这并不是我让你去药材基地的补偿。”
“其次,苏诚虽然是我大学舍友,我和他关系也很好,不过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他给我写过信,说你很聪慧,是天生学中药的好苗子。”
“对于好苗子,我能做的只有引导和磨砺,引导你要去的方向,中药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磨砺心性沉下心来认真学习。”
“还是那句话,你虽然有家里传授的理论知识,终究缺乏实践。”
“七号野外拉练就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苏娉呆愣愣看着眼前的老师。
“苏娉同学,你很有天份,作为你的老师,我很荣幸。”徐思远看着天边渐沉的乌云,他说:“中药学不会辜负你的热爱。”
他背着手,往图书馆那边徐徐而去。
背影从容坚定。
思及方才老师提及中药学时,平静眸底的狂热波澜,苏娉心中震撼,好半天才回神。
她心中的方向越来越清晰,回宿舍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喝完姜汤,裹着被子坐在床边。
她开始拆信封。
第一封是南城寄过来的。
信封外面写着外孙女亲启。
阿软吾孙:
几月未见,不知近来可好?外公在山上挖了些野生黄精及太子参,本想亲自给你送去,奈何医院事务冗杂,实在脱不开身。
外婆又给你绣了布鞋,是你最喜的郁金香,嚷着让我一同带来,可惜难有空闲。
北方多干燥,注意多喝水,多吃润肺食物,寄去军区的信件月余没有回音,外公实在心焦。
上次炮制的补气益血丸还有无?请及时回信,外公早做准备,望注意身体。
容如是
苏娉看着遒劲有力的落款,忍不住泪湿眼眸。
她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其中感情自然是十分深刻。
小心翼翼捏着信纸,她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开始写回信。
夏莹在看书做笔记,见她再三斟酌才下笔,知道是极其重要的人,也没有出声打扰。
写完回信,收入信封,她开始拆阅第二封信。
阿软:
东城已降温,北城想必更冷。
我在百货大楼看到一件羊绒呢子衣,忽觉很适合你,替你和青雪各买了一件,昨日通过邮局投寄,不日将到。
千言万语,止于唇畔,唯愿你安好无虞。
遥祝你诸事顺意,学业有成。
哥哥,沈元白。
苏娉又看了一遍,眉眼一寸一寸软了下来。
第三封,来自北城。
信封上写的是本县,邮费四分。
后面紧跟着几个笔锋内敛的字——
侄女苏娉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