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序怔了一怔。
她脸埋在他怀里, “我受伤的时候你照顾我,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现在你心情不好,也让我陪着你, 好不好?”
短暂的安静。
江序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刚洗过澡,脸上还有潮润的感觉,抚着她的背用力抱了她一下,“我没有心情不好……”
梁今月才不信, “你都抽烟了。”
他低了点头, 气息拂过她的鼻端, 没有难闻的烟草味,依然清冽。
“没有, 打算看这根烟点完就进去。”
他抬手把窗户关小了点, 梁今月想了想,拍拍他的腰,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过了几分钟, 梁今月拿过来一个烛台,和两只高脚杯, 以及一瓶红酒。
阳台的门开着, 她去把窗户彻底关上, 大风袭不进来,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她把烛台放在阳台的小桌子上, 上面插了三根蜡烛,朝站在一旁的江序伸出了手, “你坐过来。”
江序依言坐下, 知道她是要打火机, 直接帮她把蜡烛点燃。
烛光带来一隅光明,照亮了她的脸,她眉眼舒展着,“你记得有一次晚自习停电吗?”
“记得。”
“现在有没有那种感觉?”她推了一只高脚杯到他面前,往里倒上红酒,“我陪你喝酒。”
江序神色松了松,身子缓缓往后靠,陪人喝酒,还真是她安慰人会做的事。
他拿起杯子,和她碰了下,发出清脆的叮声,“总见你在喝酒,什么时候学会的?”
“八九岁时就会,最开始是我妈妈带我喝葡萄酒。”
江序唇角有了一点弧度,“我以为你在英国和别人学的。”
梁今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握住他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摸着他的手指,诚恳道,“除了你和我爸爸,我没和别的男人单独喝过酒。”
江序把她的手握进掌心,温热细腻的触感,温声道,“你有证据拿出来给我看吗?”
梁今月猜他心情有好一点了,已经有心思开玩笑了,“没有证据,全凭你对我的信任了。”
他没接茬,把玩着她的手,从手指到手掌心,有时捏一捏,不轻不重的力道,她的指尖传来微麻的感觉,他像在和她调情。
忽而听见他低声叫道,“老婆。”
这个称呼让梁今月晃了晃神,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
平日里大多都是叫她全名,她也乐意他这样喊着,一直觉得他喊她名字时声音最好听。此刻他突然叫了这么亲昵的一声,很有些旖旎的味道。
梁今月心中微动,应着他,“嗯?”
他在摩挲她手上的手链,“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烛光下,她认真地去看他的眼睛,像一个漫长的镜头。
“当然,你也要一直陪着我。”
他低笑一声,放开她的手,又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开口,声音沉缓,“其实今天我还好。”
他杯子里酒已经喝完了,梁今月又给他倒了一杯。
江序喝了一小口,眉心微拢,“他们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她想要嫁给别人去美国,我爸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和她离婚。”
“她一个人去了美国后,再没有和我们联系过。后来我去美国读书,我爸发邮件联系她,问她要地址,想要我有空见她一面。我不愿意,却还是拗不过我爸,但她只回复不用见面。所以,我早就当她不存在了。”
江序低下头,语气轻描淡写,“她一直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爸。小时候经常对我说,最后悔生下我。”
梁今月错愕地看着他。
江正平以前做考古,常年累月不在家。曲黎也彻夜不回家,江序那时年纪不大,周末不上学时,一个人在家常没有饭吃,江正平知道后才教他开火做饭。
后来江正平在大学里找了教职专教历史,每天都会回家,曲黎偶尔在家时,就是无休止的挑衅。从工作挑剔到长相,没一处是她看得上的。
这些时候,江正平从来都是忍耐着不出声。
唯一一次反驳,是有一次周末,江正平带他去学钢琴,下课时曲黎也来了,那是她第一次来接他放学。
老师和她说,“江序原来是长得像妈妈。”
曲黎很嫌弃地瞥了眼江正平,“他才生不出这么好看的孩子。”
那时,父亲第一次开口怒斥她,“说话要注意场合。”
江序喝完了这杯酒,看清梁今月眼中的心疼,斟酌着说,“我没有过得不好,爸爸他一直对我很好,钢琴最开始也是他教我的。”
当然他也曾有过一些怀疑,为什么自己和父亲的长相没有半点相似。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在讨厌自己的长相,总觉得父亲哪天也会发现什么,然后离开他。后来才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这些事都没必要告诉梁今月。
梁今月听得鼻头一酸。
她出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虽然并不会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会如她的父母一般,对子女无条件宠爱,但也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母亲完全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也是直到现在才明白,他缺乏的安全感,是来自很久很久以前。
所以要一直确定她是否真的喜欢他,怕她会朝三暮四,听见她对他果然不是认真的,就那么生气。
心里充满了后悔。
她从小没有主动讨好过什么人,一丁点冷言冷语都受不了,别人编排她的话也在意得要命。其实有什么要紧,早知道应该厚脸皮一点,一直跟着他。
她扯过他的手,心中有千头万绪,最后忍着眼泪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有自己的家了。”
烛光摇曳在她眼中,她落下的泪滴在他的手背上,他心里潮潮的,忽觉这一天也不算太差,甚至很好。
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好半晌才说了一句话,“……你现在很美。”
梁今月呆了几秒,破涕为笑,“只有现在吗?”
他摇摇头,笑意在眼里晕开,“一直。”
那晚两人睡得很早,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只是亲了亲对方,不带任何情.欲意味,互相依偎着睡过去了,江序那一觉睡得格外沉。
隔天是周六,江序很早起来出门处理工作。
中午回家吃饭,梁今月说:“过几天我放假,我们搬到你之前的房子住吧,现在太远了。”
江序沉吟片刻,点头同意,“趁放假帮你把衣帽间弄好。”
梁今月眼前一亮,“对,一开始骗我来和你住就说有衣帽间,现在连人带心都骗到手了,还没给我弄好。我要一个步入式的,要专门做柜子放我的包和高跟鞋……”
江序一一记下,没否认是“骗”,确实没帮她把衣帽间弄好,偏头和她解释,“那时太赶了。”
下午睡了一个午觉起床,两人出门看电影。
去的是家附近的影院,周六大学生很多,梁今月选的爱情片座无虚席。
电影还没开场,影院的灯还亮着,梁今月看了眼江序旁边的人,是两个男生。
她咬着嘴里的吸管,在喝可乐,“应该不会遇见上次那种事了…”
江序睇她一眼。
梁今月提醒他,“就是你在车里吻我那天,记得吗?”
他嘴角一提,“记得,你悔婚那天。”
梁今月一听就打了打他的手臂,“我没悔婚!”
重申完,思绪不可避免地发散了一下,要是真悔婚了他会怎么办?也不能绑着她去民政局吧?会不会就此对她失望,彻底放弃她了?
最后庆幸还好和他结婚了,感叹其实他们之间缘分够深,相亲都能碰上。继而想到,假如没有相亲碰上,他会不会来找她?
刚想问,影厅骤然暗下来,周围的大学生素质很高,也瞬间安静下来,她便也没有讲话,想着待会儿再问一问他。
结果全被电影给看忘了,片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从电影院出来,梁今月眼睛还红着。
江序拉着她的手去超市买菜,试着安抚她,“电影都是假的。”
“我知道,可是还是很可惜,男女主没有在一起。”
“……”他想了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我给你做龙井虾仁?”
梁今月吸了吸鼻子,点菜,“再炸一个鱿鱼,就是你上周做的那种,裹面粉炸,家里没有面粉了,我们买一点,明天早上还可以烙饼吃……”
江序看她半秒,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情绪能如此收放自如。
买完菜回家,两人一起从电梯里出来,同时看见家门口站着的人,脚步都停了。
曲黎也看见了他们,温婉一笑,“你们出去买菜了?难怪摁门铃没人应。”
没人说话。
三人对站着,气氛有些凝滞。
曲黎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江序,“我也不进去了,等会儿的飞机要走。”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钱不多,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卡递在他面前,江序一动不动,唇抿成一条直线,“拿走。”
曲黎瞄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而把卡给梁今月,“你替他收下吧,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梁今月心头一闷,同样拒绝,“不用,我们不缺钱。”
曲黎也没硬塞,沉默片刻,“江序,可能是妈妈年纪大了,前几年经常想起你小时候,我那时太年轻,有脾气就发在你身上,实在不配当一个母亲,抱歉……”
江序皱了皱眉,“现在说这些是否有些太迟?我已经不介意了。”
曲黎稍怔,点了点头,脸色一霎灰败。
江序撇开视线,刷指纹进家门,门开的那一瞬,曲黎哑声喊道,“江序。”
江序回过头看她一眼。
她望着他,“你恨过我吗?”
无言良久。高楼之上,听不见楼下丝毫声响,此刻几乎落针可闻。
梁今月跟在江序身后,视线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过道的墙壁刷着米色的漆,此刻看来却偏白,像一片惨白。
忍不住去看他的脸,他的表情瞧不出什么,眼神也没有落在实处。
曲黎等了等,似乎也并不想要一个确切答案了,“算了。”
与此同时,江序开口,“没有。”
或许一开始是有的,但父亲一直以来都说,人再怎么样,都不能恨给你生命的人。
曲黎肩膀一松,再次把卡递出去,“收下吧。”
“没有恨过你,也不需要你所谓的补偿。”
曲黎还想说什么,包里的电话已经响起,是在催她走了。
“我的一切都靠现在的丈夫,他不希望我再回国,也不希望我再见从前的人,那时你父亲说你要来加州……”
江序打断她,神情平静,“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我早已过了需要母亲的年纪。”
门终于阖上。
江序靠着门站着,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向一直站在他身旁梁今月,“吓到你了?”
梁今月摇摇头。
“应该是爸给她的地址,我爸对她,总是……”他摇摇头,不再说了。
提了菜进厨房,梁今月跟进去,帮忙洗菜,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也酸酸的,情绪跟着低落。
他妈妈是足够自私,也足够冷血。人到中年,忽生悔意,试图减轻自己的愧疚之情,想获取心安,却丝毫没有考虑她的出现会扰乱他平静的生活。
江序一言不发地切着菜,梁今月摁住他的动作,“我们先不做饭。”
她努力提起精神,开了水龙头,指挥他,“洗手。”
江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没拒绝。
她扯着他的衣袖出了厨房,走到酒柜找出一瓶威士忌,又拿出两只凯恩杯。他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买的,专用来喝威士忌。
梁今月朝他笑着,想感染他,让他心情好一点,“我们喝一杯?”
他垂眸看她,“你有借酒浇愁的习惯?”
“你试试喝一点,让自己暂时忘掉那些不愉快,喝醉了再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
他听了脸上表情也淡淡,似乎对她的说法不太感冒,没接杯子。
梁今月见他没反应,继续想着办法,“要不我陪你睡一觉,纯睡觉,天大的事睡一觉起来也好了。”
“……”
“其实我的牛排煎得还可以,很熟练,你想不想尝尝?”
“……”
她绞尽脑汁,“那要不我跳个舞给你看看?舒缓舒缓心情。”
“……”
他眸光动了动,看见她脸上那种特别想让自己开心的表情,心里灰暗的那块地方已经在一点点地变回鲜亮。
想起那时她总跟在他身边,老爱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陪你说话、我陪你去吃东西、我陪你去哪里哪里走一走……
有时他并不是心情不好,只是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但她误以为他不高兴,想办法要哄他开心时,他心情实在微妙。
从没有人想要时刻关照他的心情,父亲一个男人更不会,她是第一个。
而且她也足够神奇。
什么都没做,仅仅是开了张空头支票,就已经让人心情一点一点变好了。
落日余晖洒在她身上,光辉镀在她身上,他看着她,点了点头,“我帮你把沙发移开。”
梁今月一下子愣住,没想到奏效了,“真……真跳啊?”想了想,为了他高兴,“行。”
江序看见她脸上那种“我豁出去了”的表情,心随意动,曲指在她鼻梁上刮了刮,“从小就傻。”
看见他笑了,梁今月也没在意他说她傻了,也笑着问,“那不跳了?”
他睨她一眼,“欠我一次改天跳,今天先吃饭。”
梁今月点着头,把酒捧到他面前,“吃饭我陪你喝酒。”
他眼神审视着她,“我还没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你别管了,我又没乱喝酒。”
他教育她,“遇见事就喝酒这习惯要改,喝醉了只会伤身,无论你喝不喝酒,第二天都是新的一天。”
梁今月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猜是已经调整好了,心终于放下来。
但不同意他说的这话,天天这么理智还有什么意思,没和他顶嘴,也点头应着,“哦。”
那晚睡前,他忽然有兴致问她,“你什么时候学的跳舞?”
“小学一年级。”
他嗯了声,就没声了。
倒是问得梁今月想起往事了,说,“其实我妈也带我去学钢琴,我嫌没意思,学了小半年就没学了。“
是她的作风,江序无声笑了下。
她却忽然摸到他的手,“但我不是总这样半途而废的。”
江序没吭声,等着她继续说话。
她在他耳旁道,“我也不会见异思迁。我以前也觉得是因为你长得好喜欢你的,其实也不是。我后来遇见的其他人老是嫌这嫌那,要么觉得话太多,要么觉得学习不够认真,要么觉得写字不好看、不会弹钢琴、数学物理不好……总能挑出毛病来,其实就是嫌那个人不是你而已。”
江序心被扯了一下,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件事,“上回说你一辈子欠我的,是我气头上胡说的。我发现你这人认死理,什么都会当真,你没有欠我的……”
江序摸到她的脸颊,隐约的湿意,长长吁了口气。捏了捏她的脸,和她开着玩笑,“明明是你在哄我,哭起来就变成我哄你了。”
梁今月轻轻踢了下他的小腿。
他把她扣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还是让我欠着你吧,慢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