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偏僻的庄子早先是用来耕种的, 附近的田地租给农户,每年收一些租子,产出不算多, 可以说是淑婉手里比较穷的庄子了。
因为这是农用, 而非游玩的庄子, 所以房子屋舍很朴素,淑婉是第一次来这里。
小花打发工匠等人去干活, 她与乖宝带着淑婉和皇上四处转转。
前面正厅是待客的地方, 偏厅是茶房。茶房很大,里面常年有热水点心, 供庄子里的工匠取用。
往后走有两排房子, 这里是工匠们研究的地方。
小花带着淑婉等人进去,每一个屋子的进度她都了如指掌。
淑婉对这些一窍不通,她连土火药的完整配方都背不下来。皇上对这个了解得更多一些,他时不时地发问, 小花对答如流,一看就是下过苦工的。
等这几间屋子逛完,日头升得老高,已经到用午膳的时间了。
小花已经在后院准备好宴席, 请淑婉等人移步过去用膳。
用过午饭后,皇上和乖宝留在饭厅休息, 淑婉去小花的卧房休息。
小花要服侍淑婉去床上躺着, “听乖宝说,皇后娘娘有午睡的习惯, 床上是新换的被褥, 我伺候您换衣服, 您小睡一会儿吧!”
淑婉摆手, “不必了,少睡一天不会怎样的,你坐下,咱们两个说说话。”
小花拘谨地坐下,淑婉打量着这间屋子。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屋子中间没有隔断,非常阔朗,屋子里的装饰摆设一览无余。
正对着门口是一张圆桌,旁边摆着四个圆凳,桌上放着水果和茶壶。
靠东边是一张架子床,床帐被褥是崭新的,看样子是特意为淑婉准备的。靠西边放着书桌书架和一张软塌,淑婉和小花坐在榻上。
淑婉问她,“我能看看你的书桌吗?”
小花忙道:“当然可以!”
淑婉起身站在书桌旁,书桌是收拾过的,但依然能看出主人的使用习惯。
桌上的笔只有三根,砚台笔洗似乎是乖宝用过的旧文具。桌上摞着厚厚一摞书和手稿,淑婉随便抽了两本,行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批注。
淑婉笑道:“看得出,你很用功。”
小花很腼腆,“当不得娘娘夸奖,娘娘您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我心中惶恐,总怕办不好。我笨,只能多用苦功。”
“你来到这荒郊野外,你家里人同意吗?”
小花苦笑,“他们……他们是不太乐意的。”
在家人的眼里,小花能认识乖宝已经是撞了大运,她最好是趁着年轻,抓住三皇子的心,鼓动着三皇子早点把她娶回家,哪怕是做侍妾也行。
人心易变,万一哪天三皇子变心了,把她抛弃了,没有人会为她做主,到时候她想另找夫婿都难。
小花不愿意讲这些,她不喜欢把困难讲给别人听,别人的帮助总是有限的,很多事情还得她自己解决。
“皇后娘娘,这个庄子刚刚开始运作,要想盈利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会尽快研究出成果,给娘娘盈利。
庄子后面是农田,一会儿皇上和您休息好了,不如去后面转转。我们研究大炮的时候,会在后面放炮,今天下午就有一场演示。”
淑婉点点头,“庄子后面那片地我知道,那片地寒气重,庄稼长得不好。”
“寒气重?”
淑婉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大概是那片地比别的地温度要低,庄稼就不爱长。最开始我也不懂,我以为土地都是一样的,买这片地的时候觉得价格合适就入手了。
后来发现收成不好,我找人问了才知道,种地有许多门道,你看着地势都差不多,实际上这一片的温度就是比别处低一些。而且靠北边那里有点低洼,排水不好,庄稼容易涝。”
小花连连点头,“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我以前都不知道。”
“三百六十行,每一个行当都有各自的门道,想入行难上加难,慢慢来,总有一天会好的。”
这时候有人敲门,小花的侍女有事禀报,说是某个工匠的家眷病了,那人想告假,请小花应允。
小花想了想,“我记得程师傅的妻子心脏不好,这一次应该是旧病复发了,你去账上支十两银子拿给程师傅。这不是白给他的,算是他提前支的工钱。
他手头的事情先交给莫师傅,我给他三天的假,再多是不能了。若是他不能及时回来,他那边的进度跟不上,其他人的进度也会被拖慢。”
侍女领命下去办事,小花回过头跟淑婉解释。
“娘娘别嫌我做事不通人情,按理说十两银子不多,白给程师傅也使得。可是这庄子里这么多人,今儿这个亲娘病了,明儿那个儿子要娶妻了,我总不能人人都给银子,那样的话,纵使我有金山银山也扛不住花。
我还算了解程师傅家里的状况,我估摸着三天的假应该是足够了,再多我不敢给了。不然大家都请假,庄子里就没人干活了。”
淑婉对小花的管理方式不予置评,她只是问道:“这个程师傅应该很厉害吧!你居然特意去了解他家里的情况。”
小花笑道:“程师傅确实不错,不过我没有特意去了解他。庄子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每个人的情况我都记在心里。火器比较重要,我最怕有人泄密,只能多费心。”
小花在火器上下的苦功给淑婉留了个好印象,她记下所有人的家庭背景,更让淑婉刮目相看。谁都想有机会施展抱负,但肯付出辛苦的却很少。
休息得差不多了,小花拿来账本请淑婉和皇上过目。
“庄子上的开支都在这里了,这里有菜地,不用采买蔬菜瓜果省下了一笔。闲暇时候师傅们用边角料做了点鞭炮,全都卖出去了,也是一笔进项……”
小花不看账本,各项开支讲的头头是道。
淑婉捡了几个简单问题问乖宝,乖宝要么答得含含糊糊,要么说不知道。
皇上怒道:“你能知道什么?”
乖宝苦着脸,“这些都是小花在管,我……我就没在意。”
皇上骂道:“既然你们有分工,为什么小花既知道火器的事,又了解后面的事?”
淑婉补充道:“她还知道庄子上上下下的家庭背景。”
皇上点头,“小花前面后面一把抓,你在庄子里负责什么啊?负责吃干饭吗?”
乖宝低头认错,看着可怜兮兮。
淑婉心知,他并不是不努力,只是他的小女朋友太卷了,显得他极其无用。
查完了账本,淑婉等人去后面看大炮,小花他们的研究还是有一些进展的,大炮的射程变远了一些。
在庄子里消磨了一天,皇上看时间差不多了,吩咐下面的人去套车,他们准备进城回宫。
临走前淑婉拉住小花同她说话,“跟乖宝在一起,你很辛苦吧!”
小花红了脸,“这是我自己选的,所以不觉得苦。皇后娘娘,我心里都清楚,很多人骂我不要脸,骂我不知羞耻。我……我不知道皇后娘娘是怎么看我的,但我不在乎!
我能遇到乖宝,是我长这么大经历过的最好的事。您让我去书院,让我来庄子研究火器,这是我经历过的第二好的事。
我很珍惜,即便将来我和乖宝分开了,即便将来您不需要我了,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也心满意足了。”
小花眼睛里溢满了泪,她低着头,不肯让别人看见。
“可能您会觉得我很奇怪,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总是不管不顾的。我做事从来不去想将来,我只要能抓住现在有的就够了。”
淑婉摸摸她的头,心里对她彻底改观了。小花不是不想将来,她很聪明,未来的各种可能她早就参透了,她只是不在意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不好的结果。她一根筋地往前冲,有点傻,却很勇敢。
淑婉转身上车,乖宝跑过来凑上去扶她。
“额娘,您今日见了小花,觉得她怎么样?她是不是特别可爱?”
淑婉上下打量乖宝,惋惜地摇摇头。
乖宝惊讶,“啊?您不喜欢她吗?”
淑婉连连摇头,“我没有不喜欢她,我就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啧啧啧,你有点配不上她。”
乖宝:“???”
皇上听见附和了一句,“俗话说巧妻常伴拙夫眠,这也是没有办法。”
淑婉连连点头,她放下车帘,让车夫驾车。
乖宝目送他们离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失宠得太快了吧!
之后淑婉又去了庄子上几次,她和小花越来越熟悉,心里对小花的喜欢就越来越多。
以前乖宝总说小花这里好,那里好,淑婉还不以为然,现在淑婉才发觉儿子说话真的没有夸张。
小花不仅了解火器,人际交往也很有一套。庄子上下全都服她,淑婉送给她的宫女侍卫也肯听她的调遣,真心实意为她效力。
淑婉心想,乖宝在感情的事上稍显幼稚,但他命好,很有老婆命。
为了给小花撑腰,淑婉经常给她送赏赐,有些送到庄子里,有些直接送到她家里,表示自己对这个未来小儿媳很满意,其他人不能小看了去。
过年的时候,淑婉召见命妇,特意让小花的母亲也随着命妇们入宫觐见。虽然皇上还没下旨,但大家都知道小花是板上钉钉的三皇子妃了。
太后对这个孙媳妇不太满意,她嫌小花身份低微,更嫌弃小花抛头露面,说她不安分。
淑婉看太后年纪大了,不愿意和她争论这些,她嘴上嗯嗯嗯地应着,背地里该怎样还怎样。
为了哄太后开心,转移她的注意力,淑婉特意命人编了个戏本子,借用的是太后的经历。说有个貌若天仙的女孩儿,一朝做了皇妃,在人间享尽荣华富贵,最后飞到天上做神仙的故事。
淑婉觉得这故事非常地扯,没想到太后很喜欢。她闲着没事就要带着太妃和宋氏等人看一遍,期间还要听众人的奉承。
淑婉总是假借宫务繁忙,然后送一筐的崭新铜钱让太后赏人。
宋氏等人听这出戏都快听吐了,几人受不了,跑到淑婉那里哀求。求皇后娘娘做个人,不要再折磨她们了。再好的戏听十遍八遍也腻味了,何况这出戏对太后来说是爽,对她们来说没意思极了。且其中唱腔台词并没有值得回味的地方,好像木头渣滓嚼了好几遍。
淑婉反过来求她们帮帮忙,太后难得高兴,你们就哄哄她嘛!
土大款淑婉拿出一叠银票作为鼓励,宋氏等人立刻收了抱怨的话。
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说,看戏算什么,说吹捧的话又算得了什么,让她们每隔一会儿给太后磕一个,把头磕出血都行啊!
就这样,淑婉靠着一出戏和一叠银票,哄得太后高兴了两个月。
谁想到过完二月二,太后病倒了。淑婉以为只是感冒风寒,最开始并不在意,没想到太后迟迟不见好,反而病得越来越重。
皇上也没心思批折子了,他把十四阿哥十四福晋都召进宫里,他们这些儿孙轮流给太后侍疾。
太后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症状,只是每日昏昏沉沉,总想睡觉,提不起精神。
淑婉想尽各种办法给太后解闷,太后每次给面子地笑笑,过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宁寿宫偏殿,淑婉和十四福晋坐在一起说话。
“太后这个样子,太医也没办法。”
十四福晋叹了口气,她小声说道:“还没到那个地步,太医不敢说得太明白。我琢磨着,太医的意思是太后到了年纪,所以……”
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他们这些做儿女的能做的有限,只能尽量陪着太后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淑婉皱眉说道:“过年的时候太后还好好的,年后她染了风寒,我以为很快就能治好,谁想到……谁想到会这样?”
十四福晋劝道:“四嫂别自责,你把太后照顾得很好。都说百善孝为先,没照顾过老人,谁都说自己孝顺,只有亲自照顾过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些年太后一直住在宫里,一直是嫂子照顾,我们每次过来请个安就完了,这些年嫂子替我们扛了许多。”
十四福晋通情达理,不管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淑婉听在心里都觉得舒服。
十四福晋说道:“二皇子远在江南,嫂子也差不多该让孩子回来了,若是虚惊一场倒还好,若不是……您总得让太后见见孙子啊!”
淑婉点头,“信早已经加急传到江南,我估摸着小宝也快回来了。”
正说话的时候,宫女传话说小宝回来了,淑婉忙让他进来。
小宝脸上好像蒙了一层尘土,身上也不太干净。
他扑通跪在地上给淑婉磕了个头,“儿子收到信就快马加鞭往回赶,娇娇和孩子还在路上,过几天就到。”
淑婉忙让他起来,看着儿子干的起皮的嘴唇,淑婉很是心疼。
她给小宝倒了杯水,让他润润喉咙,“你的院子一直有人收拾,你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吃点东西再过来。”
小宝喝了水,放下水杯,同母亲和十四福晋打了个招呼就要离开。这时候外面有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瞧着不太对劲,皇上请您立刻过去。”
宫里乱了起来,太监飞奔到各处去报信。
这些天太后的子孙都在宫里守着,没多久人就到齐了。
皇上,十四阿哥和五公主跪在太后床边握着太后的手,呼喊着皇额娘。
太后闭着眼睛,呼吸又轻又急。
太医们知道太后可能救不回来了,但依旧在翻着医书,给太后灌药。
一碗苦汤汁灌下去,太后缓缓苏醒,皇上等人大喜,以为药起了作用。
太后转动眼珠,先看见十四阿哥。
“老十四啊!你怎么发福了?”
十四阿哥摸摸脸,“皇额娘忘了吗?我早就发福了。”
皇上不肯给他分派差事,他天天闲在家里,只能长肉。
太后似乎有些糊涂,“哦,是吗?你还是瘦点好看,你皇嫂说了,人不能太胖,太胖不健康。”
十四阿哥勉强笑道:“是,您说得对,皇嫂也说得对,回去我就少吃点,变瘦一点。”
太后点点头,“你听话,变瘦一点,听你皇兄的吩咐,不要捣乱,也不要淘气。只要你听话,你皇兄不会不管你。我不能护着你了,你不能再任性了。”
十四阿哥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对不住皇额娘,儿子不孝,这些年让您操心了。”
太后没理他,迷蒙的眼睛又看向五公主。
“我的儿,你命不好,嫁了个坏丈夫,是额娘对不住你。”
五公主哭道:“皇额娘,您说什么呢!”
“当初我和先帝都不肯让你和离,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你现在是最有钱有势的公主,儿子还算争气,但又有什么用呢?”太后叹了口气。
“你和离吧!现在的风气和早年间不太一样,那些宗室女都能出去办差了,和离也不算什么了。趁着你年轻,你再找一个好的。你皇兄疼你,他不会拦着你的。”
五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皇上说道:“皇额娘放心,回头我就下旨让她和离。”
太后眯着眼睛看向皇上,“我对你亏欠最多,你是最乖最听话的孩子,最让我省心。我习惯了你的懂事,对你有很多疏忽,临到这时候还给你添麻烦。”
皇上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今日有太后这番话,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皇额娘别这么说……”皇上哽咽道。
“我对你没别的要求,你好好跟淑婉过日子。你们夫妻俩一直都把家里安排的很好,我是放心的。你啊,处理朝政不要太拼命了,你要多听淑婉的话,身体健康活得久点,比什么都重要。”
太后招手让淑婉上前来,她握住淑婉的手,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淑婉一笔一划磨磨蹭蹭抄经书的情景。她在淑婉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笑着说了句促狭。
太后松开淑婉的手,让众人都下去,她合上眼睛,众人哪敢离开。过了一会儿,太后的呼吸渐渐弱了,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屋子响起痛哭声,淑婉额头搭在床边,泪如雨下。
她们婆媳有过争吵,有过不睦,但在多年的相处中,她们变成亲人,变成了对方重要的存在。
众人换上孝衣,皇宫各处挂满白灯笼。
皇上和五公主满脸憔悴,十四阿哥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许多。
淑婉来不及伤心,她带着塔娜主持太后的葬礼,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三天以后娇娇回来了,孩子长大了许多,会跑会跳会说话了。
小朋友早就忘了皇宫,他回到宫里,怯生生地看着陌生的一切。年幼的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都在哭。
塔娜让自家儿子带着比他稍大一点点的小哥哥去玩,两个孩子很快熟悉起来。他们不知忧愁,很快就开心地抱在一起在炕上打滚。
哭灵结束后,众人去偏厅喝茶休息。
十四阿哥叹道:“皇额娘走了,近几日看见兄弟们,突然发现大家都老了。听说大哥身体也不太好,二嫂前些日子又病了,三哥胡子都白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伤感。
淑婉看着透进屋里的阳光,“正因为光阴匆匆,时光飞逝,所以才要更加珍惜啊!”
她好像听见两个年幼的小孙孙在窃窃私语,他们这一代人把自己的思想传给下一代,这样代代相传,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