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能饮一杯无【29】

舒夭绍不焦虑了,她想,以她家人的本事,外边的情况肯定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好。只要毛泰九不要突然发疯,想要弄死她,她暂时就还是安全的。

正如同毛泰九对待她的时候,仗着她对他似乎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无条件的好,他可以肆无忌惮一样,舒夭绍在这栋房子的各个房间来去自如,也不失为一种有恃无恐。

当然,她的“无恐”不仅基于毛泰九对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忍让和宽容,更多的是基于——她自己不怕死。

是的,不怕死,任务都要失败了,死算什么,早死晚死都得死,怕个屁。

所以舒夭绍这一次,选择了毛泰九的房间,她之前没有进去的唯一一个地点。

如果南相泰的话可信,如果这栋房子里真的藏着什么的话,那么应该就在毛泰九的房间里了。

舒夭绍一进去毛泰九的房间,就感觉这房间和记忆中少年毛泰九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

几乎要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却拉上窗帘,把阳光遮挡得死死的,这个本该明亮的房间,便一片漆黑,令人进入后,压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果然,还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柜,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玩具、书籍、光碟、明信片、卡通贴纸、叮当猫……

舒夭绍怔怔地看着这些并不被时光眷恋的、已经有些老旧的小玩意,她送的,全部都是,她送给毛泰九的。

还有那个品质并不如何的,熟悉又陌生的——陶瓷书生。书生还是当年的样子,衣带飘飘,折扇风流,只是有些掉漆了。

“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些东西啊……”舒夭绍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她忽然想起了毛泰九书房里的那些书,都是用树叶作为书签的,起先,她没有留意。现在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打破壁垒,串联了起来,舒夭绍心酸地想,看来她没有认错,那些叶子,确实都是……龙眼树的树叶。

就是她小时候,用来卷成树叶哨子,给毛泰九吹了一曲乡土小调的,龙眼树的树叶啊……

舒夭绍怔怔地站在这书架前,有些失神。

她隔着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能看到里面的小东西,各个都被擦得很干净,纤尘不染,可以看出它们的主人平日里有多么爱惜它们,尽管它们并不值钱,也并不特别。

舒夭绍突然就觉得难受,特别难受,胃部甚至绞痛了起来,她扶着书架颤抖着,努力地调整自己,只是她刚准备走开,就眼尖地看到了书架里面还有一个精致的糖果铁盒。

犹豫了一下,舒夭绍深呼吸一口气,终究是拉开了玻璃门,伸手去拿那个铁盒。

打开,里面躺着熟悉的五颜六色的水果软糖……这是她从前最喜欢吃的零食。

铁盒盖子背面还有一个看着就年代久远的小纸片,舒夭绍伸手,指尖都在颤抖,她拿了起来——

【虽然葡萄味的颜色更像血管,但是我决定尽量去喜欢雅琴姐姐喜欢的山竹味。】

舒夭绍看着手中还崭新的糖果盒,新鲜的水果软糖,以及已经发黄发旧的纸片上还有些稚嫩的字迹……

心就像是被打翻了的五味瓶,五味杂陈,化作喉中哽咽,眼中泪意。

她看了眼白色的山竹味软糖,最后拿起了一颗葡萄味的水果软糖,手指有些发抖地将软糖放进了嘴里。

“唔——”舒夭绍咬着唇,忍住那汹涌而来的悲伤,泪流满面地想:真特么难吃啊,和记忆中一点也不一样,没有甜味,只有满腔的酸涩,令人喉咙都在发苦,糟糕到令人绝望的味道。

舒夭绍将那苦涩的软糖咽下,苦涩与难受顺着食道,直达胃部,胃部抽痛、痉挛,她捂着肚子,缓缓坐在了地上。

泰九也有自己在乎的人,泰九的心也有柔软的一个角落……

但是泰九啊,为什么可以毫不犹豫地冲无辜的人举起屠刀?

你是否曾经想过,死在你手上的那些人,也是别人在乎的人,也是别人内心最柔软的一个角落……

他们的死去,也会令无数爱他们、在乎他们的人悲痛万分。

外面的情况肯定比舒夭绍想象的更好,也就等于说,毛泰九的处境比她想象得还要更难,所以毛泰九从前几天开始,总是早出晚归。

今天晚上,他是凌晨才回来的,一回来就在他那豪华浴室里待着,一直没出来。

舒夭绍是半夜起床找水喝的时候,发现他那个独立的浴室门没关紧,有些许的灯光。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走了过去,推开了门。

这间房简直就不像是一个浴室,像是个豪华厅堂,宽敞、透亮,水晶灯精致无比,瓷砖奢华。

毛泰九就浸泡在落地窗前那个白色的浴缸里,仰着头靠在浴缸上,半闭着眼,两只长而有力的胳膊耷拉在浴缸边缘,手指随着不远处音响里放着的古典乐轻快地打着节拍。

正沉浸在音乐中的毛泰九被打断,面上的满足和惬意尽数消失,下意识地皱眉,睁眼时眼中尽是隐怒。

然而当他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舒夭绍,所有的不满和愤怒都在下一刻消弭,然后他缓缓勾唇,温柔笑开。

“雅琴,你怎么过来了。”他微笑着冲她伸手,很是认真地问:“要一起吗?”

舒夭绍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本想转身离开,却又忽然想到那个干干净净的陶瓷书生,那没有了甜味的水果软糖……她不知怎的就走了过去。

或许……是有那么一刹那的心软吧。

“太小了,装不下我。”舒夭绍将自己的手,放置在他的抬起了的左手手心里。

确实,这个浴缸仿佛就为了毛泰九量身打造一样,他一躺下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

毛泰九握紧了她的手,促狭地笑,眯起了眼:“你可以躺在我身上。”

“那还是算了。”舒夭绍动了动手,没挣脱,正准备继续挣扎,就发现毛泰九的左手拇指上内侧有个瘢痕疙瘩。

这个瘢痕疙瘩极大地破坏了他这只骨骼分明的、修长的手的美感,像是一幅意境高远的山水画被熊孩子泼上了油漆。

舒夭绍皱着眉,忍不住摸了摸这个瘢痕疙瘩,她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静谧的晚上,在抬头可以看到星空的天井下,这孩子替她挡了那支烧红的烧烤铁签。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做手术祛除?”

毛泰九摇了摇头:“我不要,所有你给我的,我都会留着、记着。”

他说着便极为愉悦地笑了,舒夭绍瞥了他一眼,心绪复杂:“你真的是……”

疯魔了。

舒夭绍觉得,她和毛泰九之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早晚都会撕破脸皮的。

她就不信了,要是毛泰九知道她每天就趁着他不在家,各种翻找,企图找出任何不利于他的东西后,他还能这样温柔地对她笑。

所以……多说无益。

舒夭绍刚想走,毛泰九突然就从浴缸里坐了起来,用力抓紧了她的手。

她回头,毛泰九却低着头,垂着眼眸,不与她对视。

“你……这就要走了吗?”

在这昏黄而璀璨的水晶灯光下,高大的男人骨骼分明、肌肉流畅的肩膀上、性/感的锁骨上……都有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随着他的呼吸,他的胸膛便也在起伏,水珠在滚落。

这样的环境,似乎为他氤氲出了脆弱的、令人怜惜的意味。

“太晚了,我想睡了,你也别泡太久,皮肤会发皱。”舒夭绍叹了一口气,非常刻板地说完,就准备要走。

可是毛泰九抓着她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了,用力到他指节泛白,用力到他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燕子啊……”毛泰九低低地出声,像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模样。

“那只燕子啊……”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哑,似乎还隐藏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它不要泰九了吗?它不爱泰九了吗?”

舒夭绍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她倏地又看了过去,然而毛泰九他还是低着头,固执地不愿与她对视。

就连示弱,都要死撑着的家伙。

“那只燕子曾经很爱很爱你,想过给你很多很多,想过陪着你永永远远……”舒夭绍鼻腔酸涩,她低头,恰好看到了他抓着自己的手,两人手腕上同样的一根红绳,就在瞬间,她感觉自己被这红绳被刺痛了眼睛。

然后,舒夭绍闭上眼,撇过头,忍着满腔苦涩地开口:“可是燕子太痛苦了,燕子太失望了,是泰九让燕子太失望了。泰九你啊,从来没学会敬畏,不论是对生命,还是对这个世界……你做了太多太多这只燕子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它,要不起你了。”

舒夭绍说完,用另一只手,奋力地扯开毛泰九抓着自己的手。

毛泰九依然低着头,舒夭绍站在边上,只能看到他不断颤抖的睫毛。

他最后卸了力道,舒夭绍成功挣脱,转身离开,越走越远。

舒夭绍转身就走,毫不犹豫,毛泰九就坐在浴缸里,深深地看着她的背影。

仿佛咫尺天涯,仿佛她再也不会回头。

毛泰九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扭曲了眉眼,不甘心啊……不甘心!凭什么呢?你说过的,你自己亲口承诺过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你最重要的人,我是你最特别的人。

现在不是了吗?承诺可以这样说收回就收回的吗?

我不同意呢……他缓缓地露出一抹疯狂的笑意,歇斯底里。

舒夭绍已经走到门口了,她起先并没有察觉有什么异常。

毛泰九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傀儡一样,了无生气地仰面看着天花板,然后,他倏地笑了,又瞬间收回了笑意,闭上了眼,放松,轻而易举地滑进了浴缸底下,任由清水淹没口鼻。

整个人都被水包围,被水……埋葬,五感仿佛在远去,窒息让他痛苦,又似有愉悦。

舒夭绍刚拉开门,忽然心一紧,她下意识地回头——浴缸上竟然没了毛泰九的身影?

“泰九?”舒夭绍慌了一瞬间,“毛泰九!?”

她急急忙忙地又冲了回去,果然看到毛泰九整个人都躺在浴缸底部,完全被水淹没的模样。

他真好看,真的,浴缸美人,水中美人鱼一样,那如画的眉眼,那高挺的鼻梁,隔着一层清透的水,俊秀的容颜啊,更美得吓人。

然而舒夭绍根本不为这样极致的美感的视觉冲击所蛊惑,她吼道:“毛泰九!你是疯了吗!?”

她满脑子都是当年的韩英兰自杀现场,她疯了一样地直接伸手去捞这混球,结果力气不够,反而自己又栽了进去。

舒夭绍是旱鸭子一个,被呛了个正着,狼狈不已地挣扎着,却还要记得把他拉起来,正在她挣扎狼狈的时候,毛泰九却忽然在水中睁开眼,看着她,缓缓地勾起了唇。

“我咧个大槽!”舒夭绍最终趴在浴缸边上,一手抓着他的脖子,一手抱紧他的肩膀,用尽了吃奶的劲,粗鲁地硬生生把他拖了上来。

累的气喘吁吁的舒夭绍趴在边上,毛泰九就这样撑着下巴,得逞一般地笑眯眯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

“你还是爱我的,燕子还在乎我。”他笃定地说。

继而他仿佛被自己的定论所愉悦了一样,抿唇笑了,眼睛里的光亮晶晶的。

舒夭绍冷笑一声:“你没救了,混/蛋!”

浴缸,又是浴缸……他当真她不知道浴缸给他们两个人留下的心理阴影吗?

韩英兰就是在浴缸里自杀的,自此以后,舒夭绍根本不愿意用浴缸,心里膈应得很,每天洗澡都是淋浴。

倒是毛泰九,他不仅天天泡浴缸,还一泡就没完没了,简直了!这究竟是多么扭曲的心态,魔鬼一样铜墙铁壁的心脏吗?!

“我没能让你变成个正常人,你倒是不遗余力要把我整疯,你就是个混/蛋!我告诉你,你不会得逞的!”

舒夭绍甩开了他,气冲冲地离开。

走到门口,她再一次停了下来,眼神晦暗地回头:“你不会善罢甘休的,对吗?要么毁掉你自己,要么毁了我,否则你就不会停下来?”

毛泰九趴在浴缸边缘,湿透的头发带来凌乱的美感,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盛怒的舒夭绍,手指点在唇畔,摩挲着,然后歪了歪头,拉出一抹笑容。

他笑着,似是感叹,似是欣慰:“还是雅琴你了解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