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好了阿晏!”陆芸花低斥,轻轻给另一边的榕洋使了个眼色,榕洋点头。她等云晏稍微冷静一下以后放柔了声音,在他发上摸了摸:“让阿娘……和你阿兄谈一谈。”
阿耿一顿,轻轻抬头,却见陆芸花没有看他,起身直直朝着站在门口转头看过来的卓仪走去。
门外是个相貌不错的中年男人,动作恭敬有礼、外貌整齐大方,面上还带着亲切的笑容,见陆芸花走过去毫不意外,从容行了一礼,与她躬身问好。
他身后是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马匹神骏异常却无具体标志,马车边上还有两个家丁,做普通人打扮,可见这样奢华的车子都只是轻车简行,意在不露风声、不想叫他人知道。
陆芸花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口中却不留情:“这位……壮士,总归阿耿已经是我们的孩子,啊……当然不是不愿他与他亲生母亲见面,只是这许多年了,突然上门说想念孩子,总要我们自己家人商量一番。”
对面男人也知道自己夫人这事做得有些难看,笑脸僵了僵,勉强维持着现在的表情,刚想说点什么“夫人一直很想念少主”之类的场面话,却被对面陆芸花毫不客气地打断。
陆芸花面上还是温和浅笑,都不等对面人回答,继续说:“那就麻烦壮士在门上多等一会儿了。”
“碰!”一声,中年人看着面前大木门重重合上,要不是他退得快都能打在他脸上,一时间脸色又青又红,他可是夫人面前得力帮手,不管在哪都是被捧着的,就算知道卓仪的身份,现在还是有种被下了面子的不愉快。
他重重摔了一下袖摆,小声冷哼:“最后少主还不是会和我们走!”
卓仪顿了顿,面色不变插上门栓,跟着陆芸花进了院子。
“阿耿。”陆芸花脸上笑意散去,深深吸一口气,不想让孩子以为自己在发脾气,勉强调整一番语气道:“……你同阿爹阿娘过来,我们好好谈谈。”
小心翼翼的呵护,绞尽脑汁的故事,现在阿耿却依旧不肯改变自己的选择,嘴巴如同紧闭着的蚌壳不愿张开解释。
他的沉默让陆芸花心里担忧的同时又涌起巨大的挫败感,第一次做母亲,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做的不好。
阿耿垂首为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起身,余氏揽住长生,满含担忧看一眼阿耿又看向陆芸花:“芸花……”
陆芸花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声音听着还是硬邦邦,僵了一下,向余氏勉强笑了笑,安抚道:“没事的阿娘,我们只是谈谈。”
“榕洋,云晏。”陆芸花看着满眼怒气盯着阿耿的云晏,睫毛轻颤,语气重了些:“你们在外面陪一陪阿婆和弟弟,阿爹和阿娘会和哥哥好好说的,知道了吗?”
“……嗯,阿姐姐夫快去吧。”榕洋冷静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看住云晏。
两个大人无声带着孩子到了自己屋子,在桌边坐下,陆芸花准备和阿耿好好谈一谈,问一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难不成这会儿还要回他那个母亲身边?
陆芸花知道阿耿是个感情上有些优柔寡断的性子,但也不信他会这样看不清好坏、一意孤行。
“阿娘、阿爹。”却见一直低着头的阿耿抬起头,语气坚定:“我会去……母亲那里。”
陆芸花放在桌上的手颤了颤,一阵带着委屈的怒火直直冲到心头,她没说话,等卓仪轻轻按住她肩膀的时候,陆芸花这才发现自己气得发抖。
“为什么。”卓仪淡淡问面上看不出喜怒。
阿耿看着陆芸花,表清担忧,似是想要过来安慰,听到卓仪问话顿了顿,眸光微闪,最后只冷静说道:“离开母亲年纪太小,不记得什么事,我想去看看。”
“阿娘不愿叫你去!”陆芸花的手指扣在桌子边缘,怒气也在爆发边缘,她知道孩子想去看亲生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心中愤怒还是丝毫没有减少。
“……”阿耿黝黑的眼睛执着地看着陆芸花,没有说话。
“……看来你真的做了决定。”卓仪对阿耿的过去和性格了解更深,也能理解一些阿耿现在的想法,他垂眸似是思索,最后只是揽着陆芸花肩膀的手稍微用力了些,对他道:“那就去吧。”
“你在说什么?”陆芸花不可置信地看向轻易放手的卓仪,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下去:“现在阿耿要离开我们了!你从前说过阿耿永远是我们两的孩子,现在却说这样的话?!”
卓仪一下怔住,也没想到陆芸花情绪会这样激动。他稍显无措,试图解释:“阿耿永远是我们的孩子,他当然还会回来,如今只是去小住,有一些事情要他自己解决才行。”
“自己解决?”担忧和不可置信充斥在陆芸花心中,让她冷静不下来。她这会儿可不愿意体谅什么“要他自己解决的事”,站起来重重拍一下桌子,扣在桌上的指尖几乎泛白,大声怒斥:“他才多大?有什么一定要他自己解决的?”
又是什么隐瞒着不叫她知道的事情?明明是一家人,为什么她显得像个一头热的傻子?
“芸花你冷静一点……”卓仪声音更低了些,也跟着站起来,侧头向试图过来阻拦的阿耿使了个眼色,阿耿明显怔愣一下,低下头之前看了陆芸花好几眼,最后还是垂首慢慢退了出去。
陆芸花从开始说话就再也没有看阿耿一眼,此时阿耿犹豫几次,失落低着头慢慢退出去的时候,她依旧死死盯着卓仪,好像要吵出个对错来……
眼圈却慢慢红了。
“你对孩子能不能不要这么放心?他还小……”
院子里一片死寂,陆芸花从未用这样尖锐的声音说过话,卓仪一直在劝慰道歉,却常常在某些时候沉默。孩子们听着屋子里传出来的争吵声,表情渐渐变得惶恐,似是想要去屋里看看,却被余氏一一拦住,他们像瑟瑟发抖的小鸡般簇拥着余氏,不安让每一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却又在这时,阿耿微微低着头从屋里出来,两边碎发垂在他耳边,把他稚嫩的脸庞映衬得如同一块石头般冷肃僵硬。
“……阿兄?”屋里的争吵还在继续,云晏懂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耿,用一种彷如还在梦境般的轻渺嗓音质问:“……你要走?”
阿耿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身旁衣物,语气却没有半点犹豫:“对,我要走。”
“柯耿!!”
云晏怒斥一声,猛地站起,动作快到身旁榕洋都没来得及拦,扑过去重重一拳就砸在阿耿脸上!
阿耿闷哼一声,向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手下意识下意识挡了一下云晏免得他摔倒。云晏却毫无察觉,眼睛通红,如同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不依不饶又要挥出一拳!
“阿晏!”
“云晏!!
院子里乱成一团,榕洋急忙扑上前去阻拦,却没有从屋子里出来的陆芸花和卓仪速度快,只见卓仪几个跨步,一伸手就拦住了云晏的拳头,将他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阿晏!”陆芸花也急匆匆跑来,眼睛里还有未消退的泪意,她扑过去半跪着,一下将云晏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
她嗓音有一点沙哑,从来都满是温柔笑意的眼睛里堆积着未落下的阴雨,眼尾红痕是那样明显,手指似乎还在颤抖着:“阿晏……阿晏,别这样……”
“别这样。”
听着耳边嘶哑的声音,一种强烈的委屈和痛苦也跟着涌上云晏的心头,他那一拳是那样毫无保留,叫他指节都泛起红色……
“阿娘!阿娘!!阿娘!!!”云晏的头埋在陆芸花肩上,一声又一声,嘶哑地叫着“阿娘”,似乎这样就能让母亲知道自己心里的委屈,缓解他的悲伤。
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们没有血缘却更甚亲人,云晏从未想过阿耿会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家,他冷冰冰的脸和笃定的语气不断在脑海中重复,似乎……对于柯耿而言,他这个弟弟、这个云晏自己视作第一位的无比珍惜的家庭,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他们掏心窝子对他的好,还不如他母亲让他背着的藤条。
云晏回想自己曾经那些一头热、上蹿下跳数落着对方母亲的画面,阿耿都如同今天这样沉默,从未给过他确定的回答……这个发现叫他心中几乎泛起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他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兄长柯耿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或许已经对他不满,或许只是没有说……或许柯耿还会回来,可现在不顾一切地离去,对云晏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重重的伤害。
平时阿耿都是那样温和又沉默,大家说什么都只是听着不言语,现在这样坚持的表现……反倒更让人伤心。
陆芸花将云晏和一旁面色冰冷的榕洋一齐拥入怀中,什么都说不出来。
院中无风,连叶子沙沙声都不知在何时停住了,只有长生的哭声时断时续。气氛似是燃尽后的灶火,只余冷寂的尘灰。
“你要带什么东西?”半晌陆芸花才开口,她看着阿耿肿胀起来的面颊,轻轻问。
阿耿似是颤抖了一下,因为陆芸花毫无感情的询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这样看着她……直到陆芸花移开视线,他紧紧抿着双唇,喉间上下几次,才平静回答:“不带什么……了。”
他本想说“还会回来”,却由犹豫再三,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
依旧没有试图解释什么。
卓仪无声轻叹,轻轻揽住阿耿,无言安慰着他。余氏眼中也有泪水,但她知道如果自己的孩子都改变不了现状,那她也做不了什么,因此只是抱着满眼惶恐抽泣着的长生,沉默看着这一切。
“咚!”
阿耿重重跪下,膝盖在平实坚硬的地上发出重重声响,他无言冲着长辈们深深行礼,许久才一瘸一拐地起了身。
陆芸花不想去看、不想去听,可眼睫不停颤动,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出来,重重掉在怀中云晏的发间额上。
看阿耿干脆转身就要走,云晏平缓下来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他没有挣脱陆芸花的拥抱,就这样瞪大了眼,执拗地盯着阿耿的背影,用因为哭泣变得干涩又刺耳的嗓音大声质问:“柯耿!”
“你已经忘了才说过的话吗?!”
“你明明说过!我们要在夏天一起吃北梅虾!”
阿耿脚步一滞,就这样定住不动,只余发带上小毛球轻轻跳动。就在云晏心中升起些许希望的时候……
他却头也没回,继续向外走去,向着那栓上门栓的大门、向着他远在中原的“母亲”。
“柯耿我恨你!你再也不是我阿兄了!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咣当。”
大门轻轻合上,马车声响逐渐远去,再也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