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自从今年四月春夏交替, 裴显开始陆陆续续地做梦。

梦境虚幻,醒来之后,往往就忘了梦境内容, 只残留下一缕怅惘。

但今夜这场梦境,残余的情绪格外浓烈。

他似乎也在一处天牢里。

那处天牢的环境, 比诏狱里干燥有天窗的石牢差远了。

黑暗潮湿的牢里,四处都是肆虐的蚊虫, 还有几只硕鼠窸窸窣窣地经过腿脚。他身上有伤, 又上了木枷。八十斤的重枷压得他动弹不得, 连踢开鼠虫的动作都做不出。

面前有火把的光。

有人过去踢了一脚,替他把腿脚边穿行的硕鼠踢开了。

站在他面前的, 是个身量尚未长成的男孩儿。

或许也可以说是少年。

十三四岁的年纪,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 身体和脑子都还在发育, 开口就是变声期的公鸭嗓, 穿着华贵厚重的龙袍,身后几个内侍卑微地弯腰跟随着。

其实还是个孩子, 偏偏他自以为是大人了。

“裴相。”那男孩儿在火把的光芒里低头打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连掩饰内心都还没学会。

“瞧瞧你如今的狼狈,哪里像是他们嘴里的武曲星下凡, 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神。从前朕总听他们这么说, 还以为是真的。”

穿着华贵龙袍的男孩儿见他毫无反应,胆子大起来,又往前走了一步。

“原来你也会打败仗啊, 裴相。”

梦里的他抬起了头, 灯火下显露出消瘦却不减锋锐的眉眼。

“臣当然会打败仗, 陛下。”他靠在石墙上,淡淡地说,“臣从前在河东刚领兵的时候,二十岁出头,在大西北的荒漠里和突厥人追着互咬,打败仗的次数多了去了,陛下不知道?”

男孩儿不知道。

他露出感兴趣的眼神,催促说,“说说看。朕想听。”

他却一个字懒得说了。

唇边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嘲讽笑意,靠在石墙上,闭上了眼睛。

他领兵征讨的半路上断了粮草,退兵的中途被伏击,后背受了不轻的伤,动一下处处都疼,还没人给他治,小兔崽子。

他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少年君王。

“拿进来!”变声期的少年怒喊。

一个内侍瑟缩着身体,端进来一个黑漆圆盘,颤着手放在地上。

他睁开眼,目光随意扫过。

宫里常见的老戏码了,漆盘里放了一个金壶,一个白玉酒杯。

小兔崽子不知从哪本陈年旧书里学到的老花样,还自以为很新鲜,满脸兴奋地打量他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惊恐。

可惜注定要失望了。他连第二眼都懒得看,直接闭上了眼睛。

这点不入流的小花样就想逼出他的惊恐。

他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姜三郎这一脉果然是出了五服的宗亲,和皇家嫡系血脉隔了不知多少层,生出来的小兔崽子虽然也姓姜,虽然也跟前跟后地喊她姑母,却半点都不像她。

他姑母当年在位时,一年有五六个月病得起不了身,没有人搀扶着根本出不了临风殿,折腾人的本事却无师自通,比这小兔崽子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心血来潮,往地上摔个青花瓷盘,捡了半夜的碎瓷玩儿,就能把他惊吓得连夜赶去皇宫,路上一颗心剧烈跳得几乎冲出胸腔。

他闭着眼,小兔崽子冲着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男孩儿变声的公鸭嗓子着实难听,背后的伤处靠着石墙,疼得钻心。他压根不在乎。

从前的那位,才是他的陛下。

眼前这个聒噪的小兔崽子,算什么狗屁的陛下。

人生就是这么讽刺,所谓缅怀,总是发生在失去后。

从前他整天地被她折腾,她在宫里无聊了,闷了,心情不好了,想找人说话了,请他过去,他忙得很,不过去,她就变着花样作天作地。作到他看到宫里来传话的宫人就胸闷,看到临风殿正门的匾额就觉得脑壳疼。

只有领兵出征来回的路上,能有那么几天清清静静的无人打扰。

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其实也不总是那么让人头疼。

只要他出征,她都会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派人迎出城外五十里犒军,登上城楼观看大军凯旋,当面称赞他的军功,赏下他替麾下将士们讨要的赏赐。

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她在位的七年里,他从未遭受她的猜忌。他习以为常了。

她在位的那几年,身子极为不好,她几乎没有做帝王该做的所有的事。

不上朝,不听政,不召见大臣,不倾听民生。甚至不纳驸马,不生子。

看似毫无建树。

她在位的那七年里,他一手总领朝纲,军政大权掌于手中。在朝时,政务通畅;出征时,战无不胜。

他压制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欢,当面抱怨过他,生气时拿杯子砸过他,拿茶水泼过他,拿各种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样折腾他,但她自始至终没有猜忌过他,没有在背后捅过他刀子。

他是什么时候才察觉这一点的呢。

他闭着眼,在后背抽搐疼痛的黑暗里思索着。

变化都是一点点开始的。

自从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

今年是第几年了?

她过世已经这么久了么?

一阵剧烈的抽搐疼痛,从心底毫无征兆地升起。

“裴显!”男孩儿声色俱厉。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却处处显露出臣下不该有的桀骜放肆,他被男人不经意的轻蔑气得压制不住情绪了。

“因为你这次的征战失利,朝廷蒙受了极大的损失,朕要治你的罪!”

裴显睁开眼,淡漠地反问,“今夜谁撺掇陛下来的?酒壶里的毒酒是真的还是假的?谁出的馊主意,让陛下用毒酒吓唬臣?”

男孩儿气恼地蹲在地上倒酒,发狠地说,“当然是真的毒酒!裴显,你这次切切实实地打了败仗,谁也没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这里跪朕,真心实意地向朕祈求宽恕,否则朕一定会治你的死罪!”

裴显没理他,继续平淡地问,“又是谁撺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时候,断了后路的粮草?此人居心恶毒,必诛杀之。”

男孩儿正在放狠话的嗓音突然哑了一瞬。

他惊慌地瞄了眼对面的男人, “是你的胡乱猜想,没有人!”为了掩饰他的慌乱,他举起了金杯里的毒酒,硬塞到了裴显的手里,要他看清楚。

“是真的毒酒,里面掺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

眼前利刃高山般强大的男人,生死却捏在他的手里,男孩儿满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应跪朕,向朕求饶,朕就当场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

男孩儿今夜过来牢房的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要趁着他战败的大好机会,压制他,驯服他,要他在面前俯首称臣,从此做一个低眉顺目的安分臣下。

他的战败,竟然成了君王压制他的大好机会。他觉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来。

面前的男孩儿还在色厉内荏地斥责,“笑什么!不要以为仗着从前的军功,朕就不敢把你怎么着了。你信不信朕真的会赐你毒酒!”

他笑完了,还是像平日那般,波澜不兴地说了一句,“不劳陛下赐酒,臣自己喝。”

男孩儿不信。

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吃力地挪动八十斤的重枷,当着他的面,把那杯掺足了砒|霜的酒一饮而尽。

果然是掺了不少。热辣辣的下了喉咙,刚入了肠胃,立刻泛起钻心的疼。

耳边传来内侍的惊叫。

随即传来男孩儿惊慌失措的嗓音,“他怎么……怎么真喝了?那酒喝一杯……那么小一杯不会有事吧?”

跟随的几个内侍都是成人,不会像少年人心存侥幸,已经有人开始失声痛哭,有人大礼伏在地上,哀哀呼喊着,“裴相!”

他毫无反应,也毫无情绪,注视着自己的死亡,平静到近乎冷漠。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大的情绪波动起伏,在她过世的那一年里,已经消耗完了。

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极度平静。平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这么多年,群狼环伺,内忧外患,独自支撑起羸弱的中央政权,十几年的征战下来,他已经不年轻了。

死亡于他是个很好的归宿。

他闭着眼,多年习惯紧锁的眉头甚至都罕见地舒展开了。

原以为会是一次毫无留恋的平静离别,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脑海里蓦然浮现起一个已经许久不曾想起的场景。

深秋萧瑟的江边,她浑身湿透,猫儿似的蜷在身侧,浑浊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从肺里往外吐,看起来只剩一口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就这么紧紧贴着他,瞪大那双乌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两个时辰。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的眼神不曾变过,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带领着玄铁骑冲破八月京城动乱的那个夜晚,早在他们江边第一次见面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边侧殿的暗道边射出了三箭。

弑君的沉重罪孽,从此背负在他身上,重若千钧的一条天家性命,从此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他们注定了不可能。

他断断续续的咳着血,死亡到来的那个瞬间,他无视身边绝望悲恸的哭泣和呼喊,只是出神地想:

如果有来生,如果他们能重逢在某个不一样的时空,某个不一样的时刻,是不是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督帅,督帅!快醒醒!”

一阵粗鲁的摇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裴显靠坐在石壁上,长腿半屈半伸,手里依旧握着在墙上画下竖痕的狼毫笔。

墙壁上画下的第五道墨痕宛然,但从头顶的天窗看去,已经快要天亮了。

薛夺蹲在他的面前,又推了一把,把他彻底推醒,“皇太女殿下前来探望!此刻就在门外了。”

说门外并不确切。

就在薛夺说话的同时,熟悉的轻快脚步声已经走近。姜鸾穿了一身华贵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衮冕服走进了石室。

层层叠叠的深衣长摆垂落摇曳,行走时如步步生莲。她走去哪里,仿佛光就照在哪里,满室生辉,光华夺目。

登基在即,姜鸾遵从礼部规制,在紫宸殿里换上了繁复厚重的天子衮冕,但怎么都不肯戴十二旒天子冠——戴上了走路看不见。

脚下死也不肯换赤舄重屐——名字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浅口牛皮的木底鞋,穿起来走两步脚疼。

“反正鞋子藏在衣裳里,没人看得见。”她抛下一句话,就扔下面面相觑的礼部官员,叮嘱几个东宫女官把十二旒衮冕冠直接送去太极殿,踩着乌皮小靴上了步辇。

她过来找人。

隐藏在庄重大礼服下的乌皮靴此刻踩在石地上,哒哒哒地走近身前。

姜鸾弯腰下来,关切地摸了摸裴显的额头,“怎么不说话?睡糊涂了?”

裴显依旧不说话,只是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面容。

就在他从梦中惊醒的那个瞬间,梦里的景象潮水般褪去了,只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还有从心底处传来的未褪尽的钝痛。

他看到她的那个瞬间,原本已经褪去的刺痛忽然重新聚拢,尖锐地扎了他一下。

“刚才,似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他回忆着,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窗,

“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似乎在梦里也有一场牢狱之灾……结局不大好。”

姜鸾噗嗤笑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蹲了几天大牢,做梦就梦到蹲大牢了。”

至为尊贵的天子冕服随意地捋开,绣满日月星辰章纹的长衣摆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上,她也靠着石墙,并肩侧坐在裴显的身边。

“几天没有来看你,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裴显的目光转回来,在她生动的姣美面庞上转了一圈,失笑,“区区五天而已,以为我稳不住?看不起谁呢。”

姜鸾依偎在他的身侧,肩头碰着肩头,抿着嘴笑。

但还是在他面前认真地扳手指,和他一件件例数她这五天里做的事。

“离宫那边抓获了人证物证,丁翦连夜审问,已经把事情查明了。”

“九月桂花林谋害二兄的罪行,出自离宫的授意。裴太后和谢娘娘两人合谋。”

“她们不仅合谋要害二兄,而且合谋要害你。她们两个当然矢口否认,她们身边的亲倒也有几个忠心的,扶辛女官死不肯认。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扶辛女官不认,其他的亲信女官里有人招认。口供全部录下,已经基本定案了。”

“东山离宫是个风景绝佳的好地方。位置稍微有点远,但骑马从京城快行,也就一天的行程,探望不算麻烦。我和二兄商议了,这么好的地方,给罪行累累的那两位住,可惜了极好的景致。倒不如腾出来,让二兄带着嫂嫂和虎儿住进去。二兄说他其实去年就惦记着去离宫养病了,但身为天子,怎么能住到京城外头去。当时他不敢提。”

“五天的时间,赶制一套全新的衮冕服实在不可能。我身上这件是二兄登基当天穿的那件改小的……”

姜鸾掰着手指,把这几日的麻烦事一件件说过去。

刚说到:‘裴太后和谢娘娘犯下了谋害圣人的大案,我和宗正卿说过了,从此不再耗费国库帑币供着她们,各回各家吧。谢家已经把谢娘娘领回去了,据说要送家庙。裴太后娘娘,哎,是你河东裴氏的人,你看怎么办——’

裴显抬手,把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握住。

“殿下,看看时辰。”他指了下头顶的天窗。夜色正在散去,冬日清晨的晨光即将洒下。

“登基的吉时是什么时候?”

吉时定的卯时。还差半个时辰。

“不急。坐步辇回太极殿来得及。”姜鸾淡定地吩咐外头,“把酒和敕书都拿进来。”

崔滢捧进了一个朱漆大盘,上头依次放着敕书卷轴,一把金壶,两个酒杯。

崔滢刚才侯在外面,远远地瞧见姜鸾摸了裴显的额头,当时就感觉不太对劲;再往下看,裴显攥住了姜鸾的手,她的眼皮子立时一阵猛跳。

皇太女跟她说过好几次,心里有个喜爱的人,东宫留宿了好几次……居然是这位!

她之前看裴中书没事就往东宫去,还真以为舅舅看顾甥女!

崔滢两边的眼皮不住地狂跳,大圆漆盘往上一抬,挡住自己现在也不知是青红靛蓝的脸色,目不斜视就进来了。

规规矩矩地把大漆盘双手奉在姜鸾面前,一眼都不多看面前交握的两只手,转身就走。

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

薛夺呆站在外,脸色五彩变幻,满脸的青红靛蓝,直愣愣盯着石室里交握的两只手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身去,开始哐哐哐地撞墙。

“打开瞧瞧。”姜鸾把漆盘往裴显那边推了推,“你身上涉案的嫌疑洗刷清白了。这是官复原职的敕书,昨天发下的。”

裴显一眼就瞥见漆盘上放了两份敕书。他随意地挑了右边那封,抬手要拿。

姜鸾却按住了他的手。

“先看左边的。左边那封是昨天发下的官复原职的敕书。右边那封是连夜新签发的。”

裴显轻轻地“嗯?”了声,先打开了左边的卷轴。

里面的内容和姜鸾所说一般无二。先帝死因公布天下,由病故改成了谋害。谋害人是去年已经处死的谋反逆贼韩震龙。

“原来如此。”裴显读完了,原样卷起放下,“韩贼果然是穷凶极恶之徒。”

姜鸾赞同,“犯下累累恶行,罪不容恕。只可惜死得太轻易了。”

“确实。”裴显拿起右边的敕书卷轴,就要打开。

姜鸾又拦住了。

“托盘上有酒。”她提醒,“那么大一个金壶,两个杯。没瞧见?”

裴显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他当然早瞧见了。

只是放在漆盘上的一把金壶,白玉酒杯,不知怎么的,令他感觉似曾相识,看过去的感觉很不好。

姜鸾并没有发现他瞬间的不自然,拿过金壶就把两个白玉杯给斟满了。一个酒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推到他面前,“闻闻看什么酒。”

不必特意去闻,浓烈的酒香飘溢满室,正是十月裴显在边关征战时,拿给卢四郎送回京城的那坛回命酒。

姜鸾不大能喝烈酒,但很喜欢浓郁的酒香。她拿起酒杯,满足地闻了闻香气。

“隔着两千里地,只送回来一小坛。被我喝得还剩最后一点。正好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们一起喝。”

她捏着白玉杯,在裴显的酒杯上轻碰了下,“喝完酒,再打开第二封敕书。”

裴显第一眼看到玉杯和金壶,感觉很不好。

但两边对饮,他一杯烈酒下肚,眼看着姜鸾在对面辣得吐舌头,以为他没注意,偷偷摸摸地把眼角辣出来的一点泪花擦去,手里还剩半杯,烈酒又辣又香,她不死心地小口小口抿完了,一滴也没浪费他从边关送回来的酒。他的心情好起来了。

“殿下的酒量还是要练练。”他噙着笑,打开了第二封敕令。

一眼扫过里面的内容,微怔了下。

这是一封中书省发下的任命文书。

任命文书有固定格式,抬头处以正楷大字端正写下被任命的官员,姓名处写的是:【裴显】。

现有官职,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

他现有的官职里,‘参知政事’四个字,已经有资格入政事堂议政。

再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相当于拜相。

姜鸾指着‘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加封,解释了两句。

“朝廷还是没钱。你这次剿灭了突厥王庭,是大闻朝五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军功。按理来说,应该以武职封侯。”

“但封侯呢,要实打实地划拨一片封地给你,加上至少八百户的实封。朝廷赏不起。所以政事堂商议下来,以文职封赏。从此以后,你就是政事堂里除了李相之外,第二位的宰臣了。”

姜鸾笑吟吟地起身,拍去华贵的衮冕服在地上沾染的浮灰草屑,

“接旨吧,裴相。”

裴显握着任命文书起身。这是他初次听到‘裴相’的称呼,但不知为什么,心头涌过大片怅惘。

他没有显露半分,往后退步,就要单膝跪倒,“臣谢恩。”

“起来吧。”姜鸾拦住了他,“心意到了就好,不必拘礼。朝廷的辅政大臣,国家肱股栋梁,需要一身硬骨头,不必整天跪来跪去的。”

步辇起步,掐着吉时的前夕,到了太极殿外。

几名东宫女官差点急疯了。

姜鸾身上只有一身大衣裳穿戴得整齐,头上的十二旒天子冠,没戴;腰间要佩的玉器,赤绶,没挂。她还死都不肯穿木底的赤舄屐。

四名女官把她按在妆奁台前折腾到了登基吉时。

卯时正,巍峨的太极殿殿前,旌旗在大风中猎猎作响;文武百官分成两排,肃然在列。

四面八方的视线无声注视,见证百年来第二任女君的登基大典。

姜鸾最后还是踩着皮靴进了太极殿。

她的身影甫出现在殿门外,文武百官齐声山呼万岁,整齐划一地拜倒,面对新任君王,行参拜大礼。

裴显身穿紫袍,配金鱼袋,剑履上殿,跟随在姜鸾身后三步。

铜鹤紫烟缭缭,萦绕在蟠龙大柱上方。太极殿正中,汉白玉丹墀的高处,放置着一把黄金龙椅。

满殿文武重臣的山呼大礼下,姜鸾笔直地往前方丹墀方向走去。

排山倒海的山呼声中,裴显的脚步停住了。他的视线在文臣队列中搜寻了片刻,往李相身后的空位处缓步走去。

前方的姜鸾察觉到他刻意放缓的步伐,她自己的脚步却也放缓了。

殿中所有人第一轮行礼完毕,正起身准备行第二轮大礼时,姜鸾站在太极殿宽敞的大殿通道正中,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下。

她抬起宽大袍袖,十二章纹天子冕服下的纤白手掌往后伸,准准地握住了身后准备入文官队列的裴显的手。

裴显:“……”

就算他反应再快,就算他能立刻把手抽回来,也晚了。

无数视线已经同时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大殿里惊愕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裴显的手刚稍微动了动,姜鸾便察觉了他的意图,立刻改而勾住他的手指,当众晃了晃。

队列站在最前头的两名政事堂重臣,李相和崔中丞的两双平日里精光四射的利眼,此刻瞪得滚圆,眼珠子几乎脱框而出。

众多呼吸都屏住的鸦雀无声的场面里,只有姜鸾泰然自若。

为了这一刻,她准备已久。

“发什么愣,继续往前走啊,裴相。”她极镇定地开口说,“登基吉时已经到了。莫要误了时辰。”

众目睽睽之下,新登基的女君拉着新任裴相的手,把他送到了文臣队列前排,李相身侧的空位处。

短短几步,裴显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恢复了往日的沉着。

以不变应万变,步履稳健,从容入列。

撩起眼皮,环顾四周,对着围绕过来的无数道异样的视线,淡然对视,安之若素。

周围聚集的视线,从开始时的惊骇震撼,到恍然大悟,最后纷纷转为深思探究。

裴显不在乎他们心里想什么。

他在意的只是姜鸾的清誉。但姜鸾自己根本不在乎,姜鸾不喜欢遮遮掩掩,她想要把他们的关系光明正大地公之于众。

那就公之于众。她现在是女君了,行事肆意点无妨。

以后竭尽所能,护住她坐稳高位便是。

姜鸾当然更不在乎别人想什么。她心里记挂的,从来就只有这一个。

今天是她登基的日子,选在今天公之于众,一次让所有人都瞧见,省得日后逐个解释,她觉得很合适。

登基吉时到。

姜鸾缓步走上丹墀,转过身,高坐黄金龙椅之上。

在她的头顶,是五彩斑斓的藻井蟠龙。在她的面前,是满堂的文武朝臣。她即将肩负的,是大闻朝的未来。

正是日出时刻,一轮旭阳冉冉升起,透过前方殿门明黄色的琉璃瓦,洒出万千金光。

万千金光映在地上,铜鹤长嘴吐出的缭缭紫烟,朦胧了她的面目。殿里所有朝臣都按照觐见规矩,高举笏板,低眉垂首。黑压压的两列官员里,只有裴显抬起了头。

他毫不避讳地往上看她。

姜鸾坐在龙椅高处,撑着扶手,单手支颐看他。

他惯常如此,行事恣睢肆意,处处桀骜锋芒,不合京城里的规矩,那有什么要紧,他是她的肱股良臣,她容得下他的锋芒,他们以后会长长久久。

姜鸾冲他眨了眨眼,笑了。

裴显的唇边露出极浅淡的笑意,低下了头。

太极殿山呼万岁的洪亮声响里,京城东南西北各处,一百零八道坊门在晨鼓声中缓缓开启。百姓川流而出,店铺开门营业,街头的行人熙熙攘攘。

新帝登基,新的一天照常开始。

继往开来,希望无限。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完结,鞠躬~

这本书的题材比较小众,但收获了很多章章留评的小天使,很多评论好有才啊哈哈哈~有时候晚上写累了就看看评论,谢谢你们给我坚持日更写完的动力,笔芯~

写完正文歇几天,回来再更番外。第一个番外应该会接着正文的时间线,写女鹅登基后撒糖虐狗的日常(甜甜甜)

第二个番外写前世,女鹅去世以后老裴的日常(真的要看这个?全是刀刀刀)

还有什么要看的吗?可以在这章留评哈,如果有戳我的就写,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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