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崔知海去了一趟城东的王氏本宅, 面见了王相,取到了端庆帝存在王相手里的要紧东西。

托着密旨出来的时候,满脸如遭雷劈。

王相和他同行到门外。

“老夫已经退隐, 这封密旨托付给崔中丞,老夫身上的重担就此了结。”王相召了马车来, “但新旧交替,兹事体大。老夫还是随着崔中丞去一趟宫里罢。”

崔知海揣着密旨, 魂不守舍。耳边传来王相的叮嘱声,

“我等先去寻李相, 一同面见了圣人,当面问询过圣人的意思。等圣人点了头, 再把密旨交付给皇太女也不迟。”

崔知海神色恍惚地地上了马。

皇太女做事向来跳脱难测,今日随意地吩咐他来王家拿东西, 他还以为是什么小物件……

此刻他手里的一道密旨, 重如泰山。他捧着密旨的手都在颤抖。

朝廷要换新天了啊!

大闻朝开国两百年来, 第二任女君……

等等,皇太女把这份殊荣交于他, 他取回了密旨,以后岂不就是辅佐新帝登基的辅政大臣了?

崔知海顿时精神大振。

什么三堂会审,八月旧案,令他愁白了头发的种种烦恼事, 全抛在了脑后。他捧着密旨快马加鞭, 和王相的马车一同往皇宫方向飞驰而去。

姜鸾在政事堂里等崔知海。

一边等他,一边和身边陪同的文镜、谢澜两人说话。

文镜最近忙得很。

他自己贴身护卫姜鸾,轻易不离左右, 但他麾下的东宫三百禁卫里头, 十几个军里的探哨全放出去了。

日夜盯着离宫方向。

裴显领兵返京当天, 大军在城外被大理寺官员拦阻,文镜奉命送去了一竹筐的柑橘。

送了柑橘,人没有立刻回京,而是就地安排了探哨,探查附近的动静。

果然有人在附近窥探动静。

大军在城外二十里就地扎营,裴显拒绝入大理寺,跟随薛夺去了外皇城的诏狱。

沿路尾随的换了几拨人,一直尾随到诏狱门外,眼看着裴显下马,进了诏狱的大门,尾随之人转身就走,这回去了繁华热闹的平康坊,进了一家酒楼。

不久之后,和他在酒楼接头的另一个男子牵马出城,往离宫方向打马飞奔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从城外二十里开始,暗中窥探尾随的人身后,始终有两三个探哨跟着。

离宫里的两位太后,身份过于尊贵,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不好动离宫的人。

那就耐心地等,放出足够诱惑的诱饵,引蛇出洞。

裴显入了诏狱,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诱饵?

藏在离宫里的毒蛇果然被引出洞穴了。

文镜匆匆地出去了一趟,接了讯息,回来禀告,“抓获了确凿人证两个,收缴确凿物证一份,正在加紧审问。”

“两个人证,一个是离宫跟随谢娘娘的亲信,扶辛女官。另一个从京城传讯之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姜鸾身侧的谢澜,声音顿了顿,“可否需要谢侍郎回避?”

姜鸾察觉了文镜的暗示,“京城传讯过去的,是谢家的人?”

文镜默认了。

姜鸾点点头,“我知道了。把人证物证都移交给丁翦那边,叮嘱他尽快审问,录出口供后,先拿给我看一眼。”

“是。”文镜转身大步出去了。

两人交谈时,谢澜始终站在姜鸾身侧,并没有主动回避的意思。

姜鸾目送文镜走远,问谢澜,“大理寺卿徐有墨,家族三代依附谢氏,是你谢氏东西两房哪边的人?”

谢澜答得毫不迟疑,“徐有墨得了大伯父的青睐,他的大理寺卿的位子,也是大伯父一手扶持上去的。”

“大伯父?”姜鸾思索着这个称呼,“你们谢氏当今的家主?”

“是。”

姜鸾走到半开的窗边。滴水青瓦的屋檐外,空中正飘着细雪。她抬手接了几片细碎的雪花。

“静泽。”她唤了谢澜的小字,“你是东宫出去的人。这里没有旁人,我私下里问你一句实话。”

“殿下请说。”

“当日你投奔我,我问过你,你的身后站了谁?当时你回答我,你的身后没有家族,只有你自己。”

姜鸾轻声问他,“如今你在朝中的声势高涨,谢家重新器重了你。你现在的身后,还是只有你自己?亦或是重新负担起了谢氏家族?如实回答,我不会为难你。”

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肩上。

姜鸾诧异地回身,捏了捏肩头温软的毛皮触感。

谢澜眸光低垂,从自己身上脱下保暖的银狐裘,披到她的肩头,又往后两步,空出君臣的距离。

姜鸾今早出来的匆忙,没有东宫女官跟随,文镜心里记挂着离宫抓捕的人证物证,没有察觉姜鸾户外穿戴御寒的冬衣落在了东宫里。

谢澜的声线清冽,语气却极为坚决,毫不动摇。

“家族当日弃我如鱼目,澜印刻于心。就算如今百般热络,岂能再亲厚如故。殿下不必顾虑,有事吩咐便是。即便是和家族割席,澜在所不惜。”

“倒也不必你和家族割席……”姜鸾把温暖的狐裘裹紧了,舔了舔两边的小虎牙,

“但我总觉得,你那大伯父似乎看不清局势,每次都站不对地方,他才是生了一双鱼目的庸才。名声赫赫的会稽谢氏,要不是有你和谢征两个撑着……哼。”

她思索着,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静泽,你如今是谢氏家族年轻一辈的的翘楚。慢慢地谋划几个月,谢氏家主的位子……换你坐如何?”

谢澜倏然抬眼,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

但那丝惊诧很快便被压下去了。他冷静地答道,“有何不可。”

—————

中午时分,庭院里的细雪越来越大的时候,崔知海从宫外回来了。

双手捧着密旨,和王相,李相,三位朝廷肱股重臣并肩站在紫宸殿外,神色肃穆地求见圣人。

姜鸾就在空荡荡的政事堂里等。

天气严寒,茶盏不时地添进热水,水温热了又冷。

等侍从第五次过来添茶的时候,政事堂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王相如今是辞官退隐之身,并不进来,停步在门外笑看着。

李相和崔中丞两人并肩踏过门槛,崔知海双手高举着密旨。

是二月里的同一份密旨,但是刚才三位政事堂重臣在圣人的床榻前,亲耳听了圣命,稍微修改了字句。

从原本的‘朕薨逝后,皇太女继位’的继位圣旨,改成了退位禅让的圣旨。

王相见证,李相和崔中丞当面修改,端庆帝亲自过目后点了头,才由崔知海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路捧到了政事堂。

姜鸾正在里头等着。

大门没关,迎面见了他们几个老臣慎之重之的举动,在门外对她肃然起敬、一脸要把她供起来的表情,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姜鸾几步踱到了门口,笑问门外的王相。

“怎么,这回王相不拦着了?”

王相站在雪地庭院里,从容答了一句,

“从前拦着,因为殿下不是最合适的人。今日不拦,因为殿下是最合适的人了。”

姜鸾点点头,又笑问门边站着的李相,“这回李相也不拦了?”

李相叹了口气,他和这位向来不和,自觉大势已去。

“老臣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不堪大用,也该告老归乡了。”

“等等。”姜鸾立刻喊停,不客气地说,“李相别急着撂挑子。五十来岁,老当益壮,继续再顶几年,等政事堂进了新人,李相再退不迟。”

李相苦笑摇头,“唉,殿下。这种话怎么能当面说出口。”

“不好听的大实话。以后听习惯了就好。”姜鸾走过去两步,站在崔知海面前,“密旨改过了?”

崔知海双手奉上密旨,神色恭敬,“已经当着圣人的面改为禅让诏书,用了印玺,臣等三人皆是见证,殿下。”

姜鸾接过来,打开看了几眼,点点头,合拢了圣旨。

王相,李相,崔中丞,三位重臣在政事堂明堂的黑底泥金大匾额之下,向姜鸾郑重拜倒,山呼万岁。

山呼万岁的参拜动静惊动了门外看守的禁卫,四处当值的宫人,庭院长廊里路过的六部官员。

众人面面相觑,惊愕了片刻,忽然都反应过来,众人忙不迭地从四面八方往政事堂的方向拜倒,齐声山呼万岁。

山呼万岁的声浪以政事堂为中心蔓延出去,惊动了皇城里越来越多的人。

“行了。各位卿家请起。”赶在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之前,姜鸾打断说,

“等正式登基那天再慢慢地拜,眼下还有不少事要先解决了,本宫才安心。”

她把王相,李相,崔中丞三人挨个扶起,单独点了崔知海,“跟本宫去诏狱。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请来。”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两个,从各自的官署衙门被急召入宫,才进宫就听说了圣人禅让大位于皇太女的惊天消息。

再见到姜鸾时,两人的眼神都变了。

毕恭毕敬,上前便大礼稽首拜倒,山呼万岁。

姜鸾还是坐在唯一的坐床上,随意地盘膝坐着,对面前的三位臣下说道,

“三堂会审的三位主审官员,今日到齐了。去年八月初十动乱当夜的情形,本宫今早在紫宸殿里询问了圣人,当面问得清楚明白。当着各位的面,本宫作为人证,向各位陈述一遍,听好了。”

三位主审官员各自找了个角落,神色肃穆地直身跪坐下来。大理寺卿徐有墨亲自执笔,记录今日皇太女殿下的证词。

姜鸾的证词,是接着徐在安公公的证词往下说的。

“……当夜,谋逆叛臣韩震龙领兵潜入宫禁,韩逆麾下的亲信以绳索捆了先帝,绑缚于背上,意图挟持先帝,于紫宸殿西边的某处侧殿暗道逃走。”

“逃走到中途时,被裴中书麾下的将士发觉,急报到内寝殿。当时内殿里两批人马对峙,一边是溺水重伤的圣人,以及正在救治圣人的裴中书;另一边,是领兵负隅顽抗的逆臣韩震龙。”

三人都是办案经验丰富的朝臣,听姜鸾这段证词有条有理,十分吻合当夜的情形,显然不是胡乱杜撰出来的。

正纷纷点头时,姜鸾话音一转,接下去说:

“先帝即将于暗道逃离的急报传到了内殿,里面所有人都听见了。逆贼韩震龙——气急败坏,喝令不许让先帝先走。但先帝还是即将离开。韩震龙狂怒之下,当即下令,不择手段也要留下先帝。韩贼麾下的将士当即领命而去,在暗道口三箭射杀先帝。”

说到这里,姜鸾抹了把眼角,感伤地说,“三支利箭,从先帝的背心贯入,从背着先帝那人的胸口穿出,三箭穿心,先帝去得惨哪。”

崔中丞:“……”

大理寺卿:“……”

刑部尚书:“……”

大理寺卿徐有墨停下记录的笔,谨慎地问了一句,

“敢问殿下,把先帝绑缚在背后、意图挟持先帝从暗道逃走的那贼子,似乎是……逆贼韩震龙自己的亲信?既然是他自己的亲信挟持了先帝,他为何又要下令射杀?”

“各位是不是觉得匪夷所思?那就对了。说明各位是正常人呐。”

姜鸾淡定地回答,“谋逆叛贼的一颗残暴作恶之心,做事不是我等常人所能揣度的。逞凶起来,连他自己的亲信都不放过,果然是穷凶极恶,令人发指。”

她一拍手,从坐床上站起身,“以上的证词,就是圣人亲口所说,本宫亲耳听见的当夜真相。谋逆叛臣韩震龙穷凶极恶,潜入宫禁意图叛乱不成,竟然谋害射杀先帝。——此人后来怎么死的?”

房间里的三位主审官员久久地沉浸在震惊之中,不能应答。

还是持刀随侍的文镜答了句,“韩震龙当夜便被裴中书斩杀于紫宸殿,后以谋逆的罪名诛灭了三族。”

姜鸾摇头,“死得太轻易了。韩贼死后葬于何处?有没有墓?”

这回文镜也不能答了。

崔知海最先从匪夷所思的证词里回过神来,起身道,“臣派人去追查。”

“要仔细地追查。”姜鸾叮嘱他,“查出韩贼的尸身葬于何处,把他骨灰扬了。”

崔知海应下。

姜鸾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就往外走。

大理寺卿徐有墨瞪着手里记录的证词,不甘心就此结案,起身追出两步,“殿下,关于这份证词,臣有疑虑——”

姜鸾站在门边,转回身,轻笑了声,

“徐卿有什么疑虑?是觉得圣人的证词有问题,给出了伪证?还是本宫的耳朵有问题,听错了圣人的证词?来,当面直说。”

徐有墨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处。

手里这份古怪的证词,怎么看怎么不真。偏偏里头牵涉了两个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人,一个大位上的当今圣人,一个是已经接受了禅让、即将登基的女君。

徐有墨踌躇了片刻,深深躬身行礼,口称“不敢”,退了下去。

姜鸾满意了。

“这桩三堂会审的旧案,查办到现在,已经水落石出。先帝不是病亡,而是被谋害。罪魁祸首就是去年已经伏诛的逆贼韩震龙。圣人和裴中书隐瞒下动乱当夜的真相,也是因为先帝引狼入室,又被豺狼谋害,不利先帝名声,他们想要隐瞒也是情有可原,不要再追究了。”

“后续的处置办法么……把韩贼的尸骨翻出来,挫骨扬灰。各处牢狱里拘押的涉案人等无罪开释。诸位卿家没有异议的话,就此结案吧。”

————

裴显在安静的石室里住了五日。

今夜已经是在诏狱里度过的第五个晚上了。

京城里局面动荡,他入口的饭食饮水都由薛夺亲自盯着,从厨房大灶上不错眼地一路盯过来,拿猫狗试过无毒,再亲自送到裴显的手里。

“督帅,那篮子橘子放了五天了。”

薛夺坐在对面,陪裴显说话。他怕牢里太过安静,总是一个人对着四面墙,裴显人要闷坏了。

五天前送来的那篮子金黄色的大柑橘,此刻依旧放在石室里。裴显每天都剥两三个吃,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淡淡的橘子香。

但再新鲜饱满的大柑橘,放了五天,也开始干瘪了。

五天的时间不长不短,裴显看起来还能稳得住,但薛夺已经焦躁地压不住火气。

安静无人的石室里,他又开始劝自家主帅“踏破京城,打回河东。”

“战场上生死搏命的儿郎们不会辜负你,督帅,但京城里的贵人们可说不准。”薛夺嘴里叼着一截长尾巴草,手里剥着大橘子。

“京城里那些贵人们,看起来是光鲜贵气,男的俊,女儿俏,拨弦听琴,调香弄墨,看起来雅致得很,心眼儿贼多!咱们这位皇太女殿下呢,嘿,末将认识了她不止一年了,受过她的好处,吃过她的亏,加起来都不止一箩筐了。督帅跟皇太女在京城结下一段所谓的‘舅甥情谊’,当时确实是亲厚,但也是过去的事了。所谓的旧日情谊这回事,就像这橘子似的。”

他剥开橘子皮,晃了晃手里干瘪的大橘子,

“头一天,新鲜,漂亮!第二天,还是新鲜,漂亮!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呢,表面的一层皮还是黄亮亮的,里头的橘子瓣,瘪喽!”

“督帅,女人的心,海底的针,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并肩征战的弟兄们不会辜负督帅,甜言蜜语让督帅耐心等的皇太女殿下……好手段啊,居然拿到了禅让诏书,这几天就要登基了。”

“她那边风风光光地登基,督帅你这边蹲大牢。都五天了。等来等去,最后落到个什么下场,可难说得很。”

裴显只是淡定地听着,始终不出声。

薛夺心浮气躁起来,抬脚踢了踢被褥下铺满的稻草,里头硬邦邦的,裴显的腰刀藏在里头。

他劝得口干舌燥,裴显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再等等。”

再等多久,裴显其实自己也估不准。回京当日那次仓促的单独会面,姜鸾并没有和他清楚地说明时日。

但他还想再等等。

那次的会面确实仓促。但她看到他就蓦然亮起的眼神,她扑过来时毫不隐藏的热烈,她亲手编织在五彩丝绦手串里的那份心意,不会作假。

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将士们确实不会辜负他。但他还是觉得,京城深宫里长大的她应该也不会辜负他。

他想继续等等看。

头顶的天窗露出了几颗闪烁星辰。今夜是个好夜。

他握笔在石墙上画下第五道竖线,看着头顶的星辰入睡。

——他陷入了混沌遥远的梦境之中。

作者有话说:

字数爆了,这是完结章的(中),还有最后一章,不等明天了,今天写完就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