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章还邱章御史, 一年写出三道奏本,本本惊天动地,搅动京城风云。

如今大家背地里都不叫他章大炮仗了, 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章三本’。

‘章三本’关于太行山战败后续的奏本直达天听, 端庆帝姜鹤望对着奏本红了眼眶。

他自己肯定不能亲自去了,对着政事堂奏上来的意见, 当即拍板赞同, 定下了由皇太女代为前去太行山, 为八万阵亡将士招魂。

出行的时间定在端午过后。

过了端午,天气入了盛夏, 白日悠长,阴气退散, 适合去战场这种尸气漫溢的死地。

五月初十, 姜鸾的车队浩浩荡荡出了京城。

为阵亡将士招魂是国事, 姜鸾这次出行,前后打起了全副皇太女仪仗, 坐的是历代皇太子出行的金辂车,文镜带着全体东宫禁军随行,最前方的是骑马卫队,中间车队, 后方跟随了步兵卫队。

崔滢也以东宫伴读身份随行。

但护送出行的兵马, 远远不止东宫禁卫那几百人。

裴显自请出京护送。

他在端庆帝面前如此说道, “是臣倡议的皇太女殿下出京招魂。太行山距离京城八百里,路途遥远, 山道艰险, 恐有盗匪出没。若是惊扰了殿下贵体, 臣肝脑涂地而愧对天家。臣自请领兵八千,护送皇太女出行,确保万无一失。”

端庆帝感动地握住他的手,“裴中书想得深远,果然是真心实意替皇家打算的自家人。阿鸾交给你,朕放心。”

姜鸾出京当天,裴显点了玄铁骑八千前锋营精锐,在城外等候。

等来等去,原以为辰时末总该出来了,一直等到了午时中。

姜鸾的队伍出城耽搁了。

城中百姓听说了消息,自发在前后跟随,队伍绵延了十来里。许多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搀扶着跟在队伍后面,抱着幼儿的妇人们在车队路过时高喊,“皇太女殿下去了太行山下,求殿下多喊几声,招魂的鼓乐声响大些,好叫我家儿郎听见,跟着殿下招魂的幡旗回家,落叶要归根哪。”

护送姜鸾出京的兵马,在城外和裴显的八千玄铁骑精锐汇合,出城二十里,又有一支队伍加入进来。

谢征带着五万腾龙军拔营离京,先护送姜鸾去太行山,再转道回辽东。

懿和公主跟着腾龙军走。

皇太女的出京队伍背负着极重大的象征意义,一路打起全副仪仗,声势浩大地路过大城小乡,接见沿路的州府官员和乡绅稽老,走走停停,去太行山的八百里路走了半个月。

前面放出去探路的探哨已经找到了去年春日的战场。

前锋营将士开始就地收敛满地裸露的尸骨,收起蒙尘倒伏的旌旗。

崔滢一路跟随出京,在这半个月里,仔细地跟姜鸾讲解去年的太行山战事。

去年延熙帝御驾亲政,起因是安北节度使叛乱。

安北节度使镇守大闻朝的北部边境,和河东节度使领兵的辖地分列东北和西北两边犄角。

边境长城对面是突厥人无边无际的荒漠砂原,安北节度使辖下的领地范围,正北方向直面突厥可汗的牙帐所在的都斤山。

原本每年一场小战事,两三年一起大战事。

姜鸾的父亲明宗皇帝还在位的时候,许下一桩和亲。宗室公主奉命出塞,嫁给了当时的突厥大可汗。

一去塞外十二年,换来了十二年的边境和平。

突厥大可汗在位期间,他麾下的几大部落再没有大规模侵略边境,尤其是直面突厥大可汗牙帐的安北节度使辖下,边境战事止歇,边关百姓休养生息了十二年。

这是大闻朝开国以来的难得的一段和平岁月。‘和亲安边境’的策略卓有成效,百姓们感念和亲公主的大义牺牲,民间为她立下了无数生祠;文人墨客写下了无数赞美和亲公主的华美长辞篇章。

然而,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外邦无事,内忧滋生。

就连姜鸾的父亲明宗皇帝在世时,都完全没有想过这个走向奇诡的后续。

十二年的安宁岁月,边境无事,安北节度使再也不需要枕戈待旦,处处防备突厥人越过边境突袭抢掠。习惯了征战的武人血液叫嚣不已,许久没有进食血肉的恶狼蠢蠢欲动。

十二年过去,安北节度使不安稳了。他的儿子长大了。他自己在苦寒边关横刀秣马过了一辈子,边关再无战事,也再没有了功勋,再没有了武将往上攀爬的功名路。他不想让他的儿子在边关庸庸碌碌的过完年轻的一辈子。

他想用他的十万精兵强将,把他的儿子从苦寒边关迎进繁华京城,送上那万人仰望的高位。

囤积武器,堆蓄钱帛,操练兵士。

明宗皇帝过世还不到一年,叛乱发生了。

——

招魂这天定在五月二十八。

地方在太行山脚,去年战事最激烈的一处战场附近的河水边。

河水不宽,是山顶流下的融化雪水汇流成河。一年过去,河水里拥塞河道的大批浮尸早不见了踪影,清澈河水依旧安静地环山流淌,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午时正,军鼓响起。

姜鸾对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招魂。

她的声音不能喊出很大,特意安排了十二位嗓门洪亮的将军立在河边,文镜和薛夺也在里头。

招魂白幡竖起,祭舞鼓乐罢,她站在高台之上,对着河水念一句殇词,懿和公主姜双鹭往河水里洒下祭食,十二位将军齐声高喊复述一遍殇词。

“魂兮归来!”

低沉雄阔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山间。

起先还阳光灼人的盛夏午后,过了午后,天上浓云渐渐翻滚聚集,军队的旌旗和招魂白幡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招魂仪式连着举行了三日。

换了三处地点,山脚河边,山谷口,平沙地,都是去年的旧战场。接连三天,将士们忙碌着掩埋阵亡尸骨,就地祭祀招魂。

崔滢的才干在这几日里展现出来了。

作为姜鸾身边的伴读,由她出面和各方人马交接庶务,安排东宫行程。

包括这几日姜鸾的主帐驻扎在哪处,何时起身赶路,何时休息,仪式中间空出来的时间里召见哪位官员,几处战场按照地势远近不同,先去哪处,再去哪处,可能遇到的天气异象,准备祭祀的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条,中途没有出一点意外。

持续三天的仪式结束后,姜鸾累得倒头就睡,从头天晚上直睡到第二天傍晚。

睡得实在太沉,中途有人来喊过几次,头一次听声音似乎是崔滢,姜鸾心想着,又是哪位官员赶来见她,反正没什么大事,见了面都是套近乎,不见……

迷迷糊糊地把驼毛毡毯往上一拉,完全蒙住了脸,装死。

崔滢喊不动人,叹着气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进来,这回似乎是几个随侍的东宫女官,小声地喊她,“殿下,该用膳啦。都睡过去两顿了……”

姜鸾从头到脚都蜷在驼毛毡毯里。山上温度冷,盛夏季节里温度仿佛回到了初春,盖上厚实的毛毡毯全身舒坦,她一点都不饿,继续装死。

几个女官也无奈地出去了。

牛皮大帐里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来吵她好眠了。

姜鸾在香甜的睡眠里却有些隐约不安。

她总觉得少了个人。

似乎应该还有个人,可以不搭理她皇太女的头衔,觉得她该起来用饭,起来接见官员了,就直接进她的帐子,把她的毡毯一把掀开,把犯懒的她从一堆鸵鸟毛里揪出来,再礼节齐备地和她客气说话,

“殿下恕罪。不过殿下该起了。”

她确实是累得快死了。不过如果他来找她的话,她还是会起来的。

他人呢。

为什么不来找她。

她在不甚安稳的梦境里翻了个身,抱住了温暖柔软的鸵毛毡毯,仿佛抱住那人带着体温的手臂,依恋地蹭了蹭。

——

裴显在山下的中军帐里睁开了眼。

山里入了夜,连风都阴冷起来。八千前锋营将士正身处在数万亡魂埋骨的战场边缘,世人笃信鬼神,战场是大凶之地,据传入夜后是尸气漫溢最旺盛的时刻,就连最大胆的军士也不敢在晚上随意单独走动。

军中每隔十步便点起一处篝火,以火光驱散阴气。

裴显最近时常做梦,每次都是怪异模糊的梦,梦醒之后了无痕迹,白日里的记忆往往只剩下一个轮廓,一丝惆怅。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异的梦境又来找他了。

梦里依旧有她。

梦里的那个她,身体似乎很不好,就连走路也需要搀扶,走出几十步便气喘吁吁。

梦里的他自己在马上。

战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马蹄在原地来回踏步,缰绳被面前虚弱的她握在手里。

“我想跑一圈。”她在风里咳喘了几声,声音微弱而坚持,“我学过骑术的。不去远处,就在跑马场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抚摸战马的鬃毛,露出怀念渴望的眼神,声音软软地喊他,“裴相,应我一次就好。”

裴显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皱了下眉。怎么又是裴相。

梦里的自己也在皱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缰绳,她那点握缰绳的力气,哪里能拢的住马。只怕已经被马拖出去了。

最近几年,他把朝廷权柄牢牢抓在手里,却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于世家,对他敷衍有余,诚心投靠的没有几个。他手下找不出几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门出身的年轻人,才能有,还需要历练。

他难得过来跑一回马,也是存了放松积郁情绪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远地从后宫里被人搀扶着走过来,走得身子都软了,站在他的马头前,急促地喘着气。

原本就是娇气又病弱的身子,长得又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楚楚相貌,喘气喘得人心猿意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爱她这般的荏弱美人儿,哪怕她如今尊贵之极的女君身份,也挡不住周围年轻禁军们偷瞟过来的火热的眼神。

偏偏她意识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别人的觊觎,也意识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只已经有了大片细碎纹路、随时可能破裂的珍贵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宫里休养着,早些把裂开的纹路修补好,偏偏要惦记着出来跑马;皇宫都走不出去,还整天嚷嚷着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来温柔乖巧,性子却作天作地,作起来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个八瓣碎。

他从小性子沉得住气,经历了边关战事,京城政变,踩着脚下尸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务掌于他一人之手,自以为已经做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处的时日越多,他越开始怀疑这一点。

看了她就头疼。

就比如现在,才跑了三五圈马,她就来了,拉住了他的缰绳,央他让她跑一圈马。

像她这般已经裂出细纹的珍贵玉瓶,轻轻碰一下便碎了,哪里能让她跑马。灌进口鼻里的大风都有可能引发她的咳喘旧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让,改而让他带着她,就在跑马场里慢慢地跑一圈马。

他当然可以带着她跑马,然而男女有别,众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无异于调情。当众狎昵大臣,她身为女君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了。

她默默地在跑马场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来的时候本就是强撑着过来,走的时候,人已经几乎站不住,撑着一口气走了几步,身子软软就要往下倒。吕吉祥当着权相的面不敢怠慢,赶紧叫来了步辇,护送她上去。

她沮丧地坐在步辇里,以一个受伤防备的姿态,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肘里。

他跑了半圈马,隔着步辇的纱帐看到了她抱着膝盖离去的低落姿态,不知怎么的触动了他,心里微微揪动了一下。

当时他想,她想骑马,就算身子这么差,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找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找一匹刚出生几个月的小马驹,他在旁边亲自牵着缰绳,让她在跑马场里缓缓地跑一圈倒也没什么。

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划过了短短半天。

她勉强过来跑马场的这一次累着了,人受了风,心绪又不好,当夜就发起了热。

折腾了两三天,热度才退下去点,突厥那边又发兵绕过长城,攻击了边境的几个州县,屠了一座城。

他忙着整顿军需,准备粮草,点将出征。

等小规模的战事平定,已经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

他空闲下来,专门挑了一个六个月大的小马驹,养在皇宫马厩里,等着她来找他再提跑马的事,就把小马驹牵出来。

她却从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个月,没有等到她的消息,以为她折腾地病了一场,自己想通了,不再折腾自己。

谁也没有再提跑马的事。就此搁置。

养在皇宫马厩里的那匹小马驹很快长大,被牵出去充作了战马。

——

裴显在山下军帐里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模糊的梦境立刻远去了,脑海里只留下她沮丧地抱着膝盖,坐在步辇里的一抹单薄身影。

他见过她当面做出类似的姿态。

那还是正月里,天家夫妻因为顾六郎的事生了龃龉,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装作无事地出来之后,站在紫宸殿外空旷的庭院里,就是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抱膝蹲在了松柏树下。

他得讯赶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头,把人劝起了身。

后来……她就突然高兴起来,领着他去了东宫。

裴显在漆黑的中军帐里睁着眼。

他已经不记得刚才梦境的具体内容了,但他隐约感觉,梦里的自己似乎哪里做得不对,才会让那道单薄荏弱的身影,以受伤防备的抱膝姿势,坐在步辇里孤单离去。

再想要细想下去,却又什么都记不起了,只剩下一丝怅然残留心头。

山里入了夜,靠近战场凶地的人格外忌讳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将士,少有人单独走动。

裴显却不怕鬼神之说。

如果说是鬼神之力让她的身影夜夜入梦,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里起身,独自提了一盏灯,步行到了山脚下的河边。

这处河水,是姜鸾头一天祭祀的战场边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缓,山顶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开始的淙淙小溪汇流成大河,蜿蜒转过了半座山,从山的另一边流到了这一边。

看如今月色下平静流淌的模样,难以想象一年前血水横流、尸体阻塞河道的骇人景象。

裴显对着河水沉思。

自从四月底被当街拒绝那夜开始,至今连续二十余日不曾见面。他故意不去寻,她却也不曾来召。

他的目光从平静流淌的河面上转开,转而望向山腰处。

姜鸾的大帐扎在半山腰。

二十多天没有见面,半个月在行军路上,他领着八千前锋营精锐前头开道,姜鸾在东宫几百禁卫的护送下在队伍最安全的中段。

队伍隔了十几里,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没有理由见面。

招魂仪式开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祷告上苍,举行仪式。他站在队伍里,看着她站在白幡围绕的高台之上殇辞招魂,她忙。

但招魂仪式昨日就结束了。

他等了一天,从昨晚等到了今晚。只要空闲下来,就会像现在这般,驻足往山上眺望一会儿。

小黑点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帐里外来来去去,她始终没有召他。

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怀疑,烦躁,四处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几乎快要压不住了。

他把风灯放在河边,一头扎进了积雪化成的冷冽河水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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