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二卷 ·起》

政事堂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音。

哒、哒、哒。

羊皮小靴踩出来的轻快步子, 和朝臣们四平八稳的步伐截然不同,清脆又调皮。

政事堂里端坐的几位朝臣眼皮子齐齐一跳,各自放下手边的公务, 起身迎接,齐声道,

“臣等参见皇太女殿下。”

姜鸾今天穿了身干练的翻领窄袖胡服,未施脂粉, 也没戴头面, 只简简单单的缀了一对东珠耳饰, 一支长玉簪挽起满头乌发,眉心一点鲜妍的梅花钿, 映在瓷白的肌肤上。

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进来,往正中坐床上盘膝坐起, 左右打量。“裴中书今日不在?”

今日政事堂里, 王懋行王相不在, 递了告病的假条子。

坐在首位的是李承嗣,李相;次位坐的是御史中丞崔知海。

李相是个面容清隽、五十来岁的文官, 士族出身,但是家族和四大姓的势力不能比,在朝堂上行事向来温吞。

他抚须笑答,“裴中书在。刚才被人叫出去, 许是有些军务要商谈。过一会儿便回来了。皇太女殿下找裴中书?”

“不找他。”姜鸾坦然自若地答, “没什么事,过来转转。你们继续议你们的。”

几位宰臣捡了些琐碎的政事商谈起来。

八月里一场京城动乱,险些再次动摇了国本。好在有惊无险, 尘埃落定, 夜入京师的乱兵被当场剿灭, 罪首朔方军节度使韩震龙定了个谋逆的重罪。

延熙帝病重驾崩,谢皇后被尊为太后,八月国丧期间离开京城,去百里外的离宫荣养。

二十七日国丧期过,晋王登基为新帝,改国号为‘端庆’。

那是九月里的事。如今已经是十月了。

自从新帝登基,在八月动乱里助力新帝登基的各家势力,各有封赏。

裴显作为再次平定动乱的首功之臣,除了统领京畿军务,还兼领了中书令的职务。

这是三省六部里的中书省主官,正二品高位,向来是皇帝亲近的臣下才能获得的职衔。

更重要的事,接下中书令的职务,裴显在朝中的身份从此从武将转为文臣,有拜相的资格了。

身为新帝的辅佐重臣,领受的恩荣是一等一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和新册封的皇太女殿下,似乎有些不对付。

政事堂几位宰臣嘴里议着琐碎的政事,眼角余光都瞄着姜鸾的动作。

姜鸾在摆弄着长案上新沏的热茶。

自从《茶经》面世,世人推崇的饮茶法崇尚返璞归真。数十年前京城风行的在茶里添加各式调味香料的饮茶法,渐渐已经被人摒弃了。

但政事堂里顾及着各位朝臣的口味不同,还是放着各色调味料。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位新册封的皇太女殿下,从长案上接过调味的细盐,红糖,陈醋,桂皮粉,茱萸粉,每样舀了满满一银匙,毫不客气扔进了一杯新沏的煎茶里,拿银匙搅拌匀了,吩咐内侍端去裴显坐席的长案。

姜鸾轻松地拍拍手,抬起视线,对着周围愕然无语的视线,“各位卿家看本宫做什么?本宫只是听政,不说话的。各位继续议。”

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裴显回来了。

他如今兼领了中书令的职务,虽说河北道兵马元帅的职务并未撤下,但官袍已经按照中书令品级,换了文官的正二品绫罗紫袍,腰束金钩玉带,和以往悬剑入朝的打扮大不相同了。

进来政事堂时,迎面见了明堂正中匾额下方的坐床处大喇喇盘膝坐着的姜鸾,他倒是并未显露出意外神色,

“殿下怎么来了。现在的时辰,殿下理应在含章殿读书。”

说着走到自己的长案前,撩袍坐下。

他在外头说了许久的话,又一路赶回来,口渴得很,看见长案上放了一盏新沏的热茶,并未多想,端起茶盏。

旁边的御史中丞崔知海倒吸了口凉气,用力咳了几声。李相默不作声地看着。

“崔中丞今日身子有不适?”裴显的茶盏停在唇边,客气地问候了一句,

“最近风起秋凉,天气反复多变,王相已经感染了风寒,抱病在家多日。崔中丞还请保重身体——”说着啜了口茶。

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

在众多目光的哑然注视下,裴显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把梗在喉咙的那口茶硬咽了下去。

茶盏平稳地放回案上。

他知道刚才崔知海为什么拼命地咳嗽了。

抬起目光,极犀利地盯了眼中央坐床上满怀兴致托腮看着的姜鸾。

“谢殿下赐茶。”他平静地道,“好叫殿下知晓,臣喝茶不喜放调味香料。”

“风味独具,多试试,说不定会喜欢呢。”姜鸾笑吟吟地催促,“好叫裴中书知晓,你面前的那杯茶,是本宫亲手调制的。裴中书再喝一口?”

众多震惊的视线里,裴显神色自如地端起茶盏,果然又喝了一口,纹风不动地放下了。

“殿下这个时辰,应当出现在含章殿里,发奋苦读。”

他换了个姜鸾不大喜欢的话题,“含章殿讲学的崔翰林昨日过来说,殿下的论语学得普通,治经的功夫也下得不扎实,学到一半,还抱了狸奴进殿去,一边喂食狸奴一边写策论文章。如何能学得好。”

姜鸾换了个盘膝坐的姿势,素白指尖往里,懒散地指了指自己,

“本宫马上就要十六了,不是五六岁初进学的蒙童。现在叫本宫把那些经史学问从头学起,从早到晚地死记硬背文章,真是要了命了。今早过来政事堂,也是想和各位卿家议一议,与其整日里拘在含章殿里读书做学问,不如让本宫多在政事堂里旁听,学一学观人做事的本事。”

李相和崔中丞还在沉吟思索的时候,裴显已经毫不迟疑地应声而答,

“不建基台,如何造高楼?殿下想一蹴而就,造起空中楼阁?”

姜鸾指尖敲了敲长案,“人各有长短处,理应扬长避短。裴中书呢,却总要我避开长处,修补短处。你是不是觉得你的想法总是对的?本宫倒是觉得,你这想法不太对。”

坐在对面的李相咳了声,开口道,“殿下的意思是……”

“半日读书,半日观政。”姜鸾环顾四周,“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崔中丞依旧沉吟,裴显不应。

姜鸾起身,“今日本宫过来政事堂,就是这个意思,希望各位议一议。议好了知会东宫一声。”

清脆的靴底踩着青石砖地,即将出去政事堂时,裴显在身后提醒,

“因为国丧的缘故,今年九月初九的重阳宴推到了十月。圣人至今仍病着,若是当日不好露面的话,还是要皇太女殿下出面,代圣人参加重阳宴。”

姜鸾不回头,朝身后摆摆手,“本宫知道,龙首原登高,赐重阳酒,大宴群臣。不劳裴中书提醒。”

“除了登高赐酒,大宴群臣。”裴显不咸不淡加了句,“还有惯例的重阳宴大射。群臣翘首展望,等待皇太女殿下在宴席上大展身手,射下首箭,直中靶心,鼓舞群臣士气。”

姜鸾:“……”

她怎么把‘重阳宴大射’给忘了。

大闻朝尚武,从开国时便定下了每年重阳节君臣齐聚,比武大射的规矩。

祖宗规矩,开场那一箭,必然是皇帝亲射的。

八月里国丧一场,她二兄又病着,九月的重阳宴推到了十月,但只要挂的名头还是重阳宴,祖宗规矩还是要做起来。

如果新帝不能亲自下场,轮到她这个皇太女替二兄射下开场一箭,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

姜鸾没搭理裴显的话头,脚步没停,依旧哒、哒、哒的出了政事堂门。跨出门槛时,纤长的手指藏在窄袖里,细微地握了握。

君子六艺,教习的是小郎君们。她从小受的是公主教习,琴棋书画诗礼,没学过射箭。

她添了件心事,出门后的脚步便慢下来,沿着长廊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

她原地停了片刻,廊下候着的文镜见她徘徊不前,大步迎过来,低声问,“殿下可是有东西丢在里头了?臣代殿下去取。”

姜鸾摇摇头,正要继续走,不经意地却听见政事堂里隔窗漏出来一句:

“殿下走了。刚才当她的面议的那些琐碎小事且放一放,我等可以议一议卢氏如何处置的事了。”

文镜听得吃了一惊,飞快地瞥了眼姜鸾的神色。

姜鸾站在原地,也听得清楚,磨了磨细白的牙。

她蓦然抬高嗓音,高声道,“听见了。”

政事堂里蓦然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哼。”姜鸾从长廊里转出去外头庭院,专踩着宫道两边青砖交错凸起排列的长道,溜溜达达地出去。

裴显侧耳细听,过了半晌,对在座的同僚道,“这才是真走了。”

刚才开口说错了话,被姜鸾听去的是李承嗣李相,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尴尬地猛咳了几声,再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御史中丞崔知海道,“皇太女殿下说得其实不错。皇子们都是幼年出阁,跟随师长,读书做学问,读到十七八岁,学问大成,就可以入六部担当重任,历练人情了。公主们学的是另一套诗书雅文,如今十几岁的年纪读起四书五经,做起策论文章,等到学问大成,至少也得七八年……”

他继续道,“但皇太女聪慧,心性已经长成。观人做事,人情练达,不是幼年的皇子可以比拟的。皇太女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提议,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此事慎重,还是需等王相病愈回来,我等才好商议定下——”

裴显打断他,“皇太女聪慧不假,但她并未学过治国之道。入朝观政,如果始终一言不发倒还好。如果她听到半截,有了自己的见解,开口吩咐我们做事,你我是听还是不听。”

崔中丞噎了下,不开口了。

裴显淡淡道,“还是送去含章殿读书省事些。这是裴某的意思,李相不妨转述给王相知晓。”

政事堂里安静了一会儿,另起了话头,果然开始议论起卢氏如何处置的后续事宜。

皇太女要求在政事堂里旁听,观人做事的讨论便无疾而终。

————

时节入了深秋,皇宫里的景象变幻,呈现出一副和春日截然不同的秋景。

姜鸾绕过主道,专程沿着一处偏僻路径的银杏树道往后宫走。

文镜带领八名亲卫,扶刀跟随在身后。

自从姜鸾册封皇太女,入主东宫,文镜这个公主府亲卫指挥使也跟随入东宫,重新任了羽林卫中郎将的职位。

姜鸾快步疾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脚步,“烦。”

她回想着刚才政事堂里的应答,各人的细微神色反应,

“我怎么觉得,你家督帅存心拦着我,把我拘在后宫里读书,不让我有机会去前朝观政呢。”

朝堂上的事,文镜说不上来。

闷头跟随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劝慰了句,“末将听说过‘邻人偷斧’的故事。殿下心中有疑虑,不如找个机会,当面问清楚了。”

“说的也是。”姜鸾抛开烦心事,踩着两边宫道凸出的砖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她今日穿得利落,翻领胡服,麂皮长靴,个子又比年头时窜高了不少,金钩蹀躞带在腰身部位扎紧,越发显得腰细腿长,不一会儿便走到了紫宸殿外。

紫宸殿向来是大闻朝皇帝日常起居的内殿。以往姜鸾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紫宸殿里换了人住,她乐意过来了。

薛夺在殿外领着龙武卫值守。

“参见皇太女殿下。”薛夺远远地见她来了,把红缨头盔戴起来,过来行礼,“懿和公主早半个时辰便来探望圣人了。皇后娘娘也在。”

‘皇后娘娘’这个名称带给姜鸾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她确认地追问,“是顾娘娘?”

自从晋王登基,晋王妃顺理成章封了皇后。她娘家姓顾,不是四大姓那样煊赫的大士族出身,只是个家境殷厚的小士族,父兄做着七八品的京城闲官。

“是顾娘娘。”薛夺确认。

姜鸾满腹的不痛快都撇开了,一路蹦跶着进去,“二兄!嫂嫂!二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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