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末将记住督帅教诲。”

文镜露出惭愧表情, 后退两步,单膝跪倒行军礼,“督帅挑选了末将带来京城, 京城就是战场。末将再不任性说回边关的话了。末将告退。”

从河东跟随来京城的两位幕僚家臣,何先生, 张先生,一起从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隔断后面走出来, 站到明间靠窗的长案侧。

文镜被安抚住了, 两人露出放心的神情。

张先生道, “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几家勤王大军还驻扎在京城远郊, 兵力加起来也有八、九万。关键的节骨眼上,文镜将军说得不错, 京城就是战场。”

何先生抚须道, “尤其是平卢节度使谢征。带来五万勤王军, 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在几家勤王军里头一个被圣人召见, 赐下封赏。圣人如果倚重谢节度,可能会调他入京任职。督帅心里需得早做准备。”

裴显略微颔首,“前几日夜里出城,见了谢节度一面。谢征其人的性情大概, 如何应对, 我心里有数。”

两位幕僚告退,何先生走到门边,又走回来低声进言, “临风殿那边, 始终是个变数。文镜将军要不要从临风殿调走, 调去前三殿值守?”

裴显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此刻把文镜调走,汉阳公主就此成了他心头一根刺,过不去的一道坎。他继续留在临风殿当值。”

何先生点头,“说的也是。”

裴显站在长案边,指腹轻抚着兰花顶部的花苞,淡淡道,

“她这盆兰花送的好。花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已经论了舅甥的辈分,对小辈要宽和些。”

“那,”何先生迟疑着,“接下来督帅打算……”

“再催一催皇后那边。祖宗规矩可以放一放,及笄礼尽快办起来,早日把人放出去开府,驸马人选等开府以后再慢慢挑。我替她担保,不取谢家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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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礼定在五月十五。

宜嫁娶,宜庆典,诸事大吉。

刚刚过了端午节庆不久,宫室里洒满雄黄,吃过粽子,刚留头的小宫婢手臂上系着新的五彩丝绦,宫道两边张灯结彩,高大些的树枝上扎满了红绢假花。

这天清晨起来,姜鸾早早穿起了繁复多层的大袖翟衣,素纱里衣,蚕丝罗锦,青色底面,五彩鸾凤章纹点缀着赤色外裳[1];脚上穿的重台履,鞋头往上高高翘起,差点路都走不动了。

及笄礼的位置就定在临风殿。

天气热了,正殿外宽敞的庭院两边,一大早搭起了两处高大彩棚,宫人忙忙碌碌,准备了贵客观礼用的醴席,矮案,大桶冰块放在彩棚里。

京城里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数百人,全部入宫观礼。

谢皇后当然来了。

穿戴着皇后九龙攒珠凤冠,厚重的皇后礼服,一丝不苟地入席,端坐在正中首位。

朝中文官之首,王相王懋行的夫人也来了。她是今日笄礼的正宾。

王夫人是个笑容和蔼、四十多岁年纪的贵妇人,姿态雍容大度,对待谁都是一团和气。

圣人称病不至。

于是,最中央处的那处席位便空着。

辰时整,姜鸾穿戴妥当,缓步走出庭院时,头一眼看见观礼命妇前排端坐着的晋王妃,眼皮子就是一跳。

晋王妃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子,已经显怀,远远地可以看到隆起的小腹。

虽然晋王妃面色如常,还在和身边命妇们谈笑,但双手却始终以保护的姿态紧紧护着腹部。

姜鸾盯着二嫂看,许多人也在盯着她看。

自从开春那场大病后,她身子始终不大好。四五月里倒是休养得不错,恢复了几分元气,但最近天气热了,她便有些苦夏。

穿戴着大袖翟衣现身时,整个人裹在层层叠叠的华服里,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原本肉嘟嘟的瓜子脸瘦了一圈,婴儿肥去了不少,露出尖尖的下颌。

许多人吃了一惊,许多双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皇后,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最正中的空位。

谢皇后面如冰霜地坐在原处,只说了三个字。

“开始吧。”

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姜鸾身侧。

公主的笄礼极其繁琐,辰时开始,直折腾到日头近午才结束。

及笄礼成,姜鸾起身后,被压麻的腿脚踉跄了一下。晋王妃坐在观礼的彩棚最前排,看得真切,急忙招她过来说话。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鸾。”晋王妃趁着礼乐大作时,低声附耳和她说,

“二郎叫我说给你,开府在即,就算在宫里被人磋磨,忍一忍。”

姜鸾听得莫名其妙,

“没人磋磨我。除了早晚抄一遍经,其他时间吃吃睡睡,过得还不错。短少了什么用度,吩咐一句,戍卫临风殿的两队禁卫都替我讨要来了。就是找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晋王妃欲言又止,看了眼姜鸾削尖的下巴。

姜鸾:“……”苦夏吃不进东西而已,你们都在乱想些什么??

晋王妃腹中怀胎沉重,她隔着衣裳,手掌贴过去二嫂隆起的腹部,轻轻碰了碰。

“二嫂怀着身子,需得格外当心,今日不必来的。”

晋王妃坚持:“二郎已经称病整个月不露面,今日这趟我必须来。”

姜鸾叫来廊下戍卫的薛夺,叮嘱他亲自护卫着晋王妃出宫去。

忙活了大半天,礼毕后,皇后銮驾率先离去,命妇们也陆续告辞,热闹了大半日的临风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这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姜鸾赐下了冰镇杨梅饮子,忙碌了大半天的宫人们这时才有空喝一口,歇一歇。

对今天的笄礼安排,姜鸾也有不满的地方。

“原以为今天借着笄礼能出去放放风。两仪殿也好,太极殿也行,没想到就安排在临风殿的庭院里。”

她小口啜着冰镇饮子,和苑嬷嬷说, “当真是严防死守。生怕一刻看不住,我就跑没影了。我真想跑,他们看得住?”

苑嬷嬷不错眼地瞧着姜鸾头上新加的冠饰和金簪。

今天的笄礼完成时,姜鸾头上新梳了飞仙高髻,王夫人作为主宾,当众替她加九翚四凤冠,簪两股长金簪。从此之后,姜鸾便成人了。

苑嬷嬷的神色欣慰间加着感伤,

“这次笄礼好是好,就是过于仓促了。去年懿和公主行笄礼的时候,圣人和太后娘娘都在座,正宾是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卢老夫人,是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一位老夫人。今年选的王夫人,身份是足够贵重了,但年纪还差点,赶不上卢老夫人一头银发,德高望重……”

姜鸾剥了个葡萄,塞进苑嬷嬷嘴里,

”王夫人做正宾才好。王夫人行事多利索,换了去年的卢老夫人,走路颤巍巍的,说话慢吞吞的,今天那么燥热的天气,我还得多熬半个时辰才礼成,岂不是要热死。”

她抽出那根沉甸甸的双股金簪,扔在妆奁台上,吩咐春蛰把压得脖颈疼的四凤冠摘下,飞仙髻拆了,还是扎起平日里的双螺髻。

苑嬷嬷擦了把眼泪,喃喃地念佛号,

“行了笄礼,应该便能开府了。紧赶慢赶,或许今年年底前能出宫开府也说不定。”

姜鸾算了算,“如今才五月。我感觉应该不需要等到年底这么久。今天皇后娘娘不知怎么了,临走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倒像是个活人了。我感觉她应该忍不了我七个月。”

她打着呵欠伏倒在软榻上,“累了。歇会儿。晚膳时再叫我起来。”

或许是今日的笄礼印象深刻,姜鸾做了个罕见的梦中梦。她在梦里也在行笄礼。

——和今日的情形完全不同的笄礼。

主持及笄礼的正宾,换成了刚才闲谈提及的,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范阳卢氏的卢老夫人。

卢老夫人年纪大了,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念辞动作也是一字一顿,姜鸾在初夏的天气里,穿着繁复华美的大袖翟衣,差点被热晕过去。

她在梦里也感觉不对,“卢老夫人今早没来,说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劳顿。正宾应该是王夫人才是。”

左顾右盼,周围观礼的宾客里却不见王夫人,也不见她二嫂。

观礼的气氛也不怎么热闹。每个人肃容敛首,压抑得很。

姜鸾在梦里举起自己的手掌看,

“不对,二嫂明明来了。我还摸了二嫂的肚子,小侄儿隔着肚皮在动弹来着。”

她正迷惑地查看自己的手掌,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森冷响起,

“晋王妃不会来了。晋王撞柱自尽,她这个未亡人闭门守孝,怎会出王府。”

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接着道,“晋王都不在了,哪有什么小侄儿。”

姜鸾浑身一震,从梦里惊醒过来。

苑嬷嬷正在床边焦急地唤她,

“公主快醒醒,才睡了多久,怎的出了这一头一身的汗。赶紧起身吧,换套衣裳,御前的徐公公又带着卷轴来了。”

——

御前大宦徐在安公公带着小黄门,抱着两副大卷轴过来找她。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徐公公平日里做事谨慎,身上没担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事,逃过了这次宫禁的清洗,被放回来办差,言行更加谨小慎微。

他把两副长画卷小心地放在长案上,左右缓缓拉开。

姜鸾兴致缺缺地瞥过去,原以为又是哪家郎君的画像,还画得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歪瓜裂枣,想要硬塞给她。

不想面前出现的,并非人物肖像,却是一副工笔描绘的宅邸绘图。

“为了公主开府的事,裴督帅接连找了礼部,工部,宗正寺,三部衙门的主事官,商议了几场,催了又催,汉阳公主府的开府选址终于有着落了。”

徐公公接着道,“工部今早正好呈上了公主府选址的两处绘卷,廷议时送了进来。裴督帅说,借花献佛,当做是公主及笄的贺礼。”

姜鸾愉悦地翘了翘嘴角, “时机倒是赶得刚刚好。”

红木长案上并排摊开两副画卷,供她挑选。

“一处是朝廷刚抄没的宅子。” 徐公公指着上方那副尺余长的画卷道。

“这处宅子是高官宅邸,不惜工本精心打理了许多年。三进院落,小是小了些,不合公主府规制,胜在精致绝伦,奇花怪石,移步换景,京城罕见的精巧,一应家私俱全,省心省力,公主直接搬进去即可。”

下方的画卷更长更大些,绘制的府邸轮廓明显大了许多。

“另一处是英国公府。”

徐公公指着英国公府绘卷,“英国公是开国功臣,后人降等袭爵,传到这一代失了爵位,族人十几年前搬出去,宅子就空了。

“宅子正对着朱雀大街,直接在坊墙上开的外门。五进的大宅院,三间首头正门,只需把头顶铺的瓦换成琉璃瓦,正门上的铜门钉换一换,长廊上重新金粉漆画,就符合公主府规制了。”

徐公公的手在第二幅绘卷上点了点,

“最大的问题呢,就是年久失修,只有几处主院落能住人,其他的跨院,池子,回廊,庭院,都需要花大力气修缮。麻烦得很。”

两边都解释完毕,徐公公在旁边恭谨叉手,

“两处府邸各有利弊,不知公主中意的是哪处。这两副画卷老奴留在这里,公主想好了,明日老奴再来——”

“不必等明天了。”姜鸾打断他的话,

“我选英国公府那处。徐公公今日就回禀吧。”

徐公公欲言又止,压低嗓音劝了句,

“老奴过来之前,裴督帅嘱咐老奴带一句话给公主。公主讨要的八百户实封,圣人那边不允。修缮公主府的人力和钱款,还需依照惯例,等宗正寺那边拨款下来。请公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姜鸾点了下英国公府的绘卷,

“不必劝了,我就中意这处。公主府以后要养三百亲兵,地方小了怎么给他们住。钱财可以想办法筹措,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画卷收起来拿回吧。”

徐公公仔细收起卷轴的同时,姜鸾随口问,“好久没见裴督帅,他最近忙什么呢。”

徐公公揣着的满腹心事都被勾出来,看看左右无人,悄声漏了几句,

“最近朝上事不少。圣人三月叫开了虎牢关,导致京城被围二十日,险些动摇了国本。虎牢关守将石虎臣已经畏罪自尽,死前留下一封遗书,独自担了所有的罪责。他这一死不要紧,案子后续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往下查,朝廷吵得凶。”

“裴督帅的意思是追究还是不追究?”

“当然是要追究的。裴督帅的原话说,“人死了,事未了。若主犯自尽就能了结了重案,这次的主犯是自己畏罪悬梁的,下次就是被人按住手脚挂梁上了。”

姜鸾若有所思,“人死了,事未了。接下去他要查谁?”

“查兵部。”

徐公公解释,“石虎臣是兵部的郑侍郎大力举荐的人选,郑侍郎连坐获罪,已经全族下狱了。后面要怎么追责,斩首还是流放,还在议。”

说到这里,徐公公叹着气,点了点手里刚收好的第一幅画卷,

“公主刚才挑选的那座三进的精巧宅子,可不就是郑侍郎家么。四月头追查郑家,四月底抄没的家宅。南阳郑氏,也算是绵延三代的望族了。去年郑家添丁设宴,老奴还登门送了礼,哎。”

认识多年的四品大员在眼前落了个抄家入狱的下场,徐公公接连叹息了好几声。

临风殿这些日子被护卫得严实,消息蔽塞,郑侍郎获罪下狱已经四月底的事了,姜鸾还是第一次听说。

“兵部侍郎连坐获罪,抄了家。”姜鸾垂下长睫,若有所思,

“说起来,早上行笄礼时,观礼的命妇里就没见着卢家老夫人。我原以为天气太热,卢老夫人年纪大了不来。听徐公公一说,我才想起——总掌着兵部的兵部尚书,卢望正,似乎是范阳卢家的嫡系?这次朝廷追究兵部的罪责,株连到了卢家?”

徐公公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不至于,不至于。再怎么追究,不至于株连到四大姓头上。”

他赶紧转开话题,“除了追责,朝廷还奖了好些忠臣。公主认识的丁翦丁将军,这次护卫京城立下大功,破格提拔,连升了两级,如今是正四品威武将军了。 ”

姜鸾眼里带出了笑意。

又拉拉杂杂问了小半个时辰,问得差不多了,才打发徐公公出去。

徐在安抱着两卷画轴出去,刚迈出临风殿的门槛,就感觉门外静得可疑。

仔细往两边瞄,赫然看见裴显背手站在斜对面的宫墙下,正凝目注视着这边宫门上方探出去的一小枝雪白梨花。

狭长的宫道两边尽头把守着披甲卫士,把这一片巷道清了场。

徐在安赶紧快步过去,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督帅怎么亲来了。”

裴显抬眼望着雪白梨花,问,“公主选了何处宅邸? ”

“选了英国公府。老奴已经按督帅的吩咐当面说了,公主要求的八百户实封被圣人驳回,整治英国公府需要大力气,选现成的郑侍郎府省心省力。但公主坚持选英国公府。”

裴显皱了下眉。“她可有说原因?”

“老奴问啦。公主说,公主府要养三百亲兵,需要备下大院子给亲兵们住。公主的原话说,‘钱财可以想办法筹备,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

裴显露出了细微的意外神色。

雪白的梨花飘散着飞下,落在宫道上,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紧闭宫门的铜环处,

“原以为她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三百公主府亲兵’……没想到放在心里仔细盘算过。倒是个未雨绸缪的。”

徐在安壮着胆子附和了一句,

“瞧公主刚才说话的语气表情,是放在心里琢磨过的事,上心得很呐。如今又特意选了大宅子,就等赐下那三百亲兵后——”

“赐下三百亲兵,将士武器,精铁盔甲,她养得起么。”

裴显淡淡道,“再看看吧。”说罢抬脚便走。

徐公公原地发愣,想问又不敢问,纳闷地想,人都来临风殿外了,就不去见见汉阳公主?当面问一句?就这么走了?

哎,太后娘娘那边论辈分论出来的舅舅和甥女,毕竟不是连着血脉的,不亲哪!

徐公公啧啧暗叹着,原地等人走远了,两边道口把守的披甲卫士离开,才慢腾腾地抱着画轴回去。

隔着一道朱红宫门,裴显走得毫不迟疑,脚步过门而不入,因此并不知晓宫门里此刻正发生的事。

只要他稍微听到只言片语,或许就不会走得那么干脆了……

正是傍晚日落时分,金色的阳光从宫墙上方斜照进来,姜鸾靠坐在庭院的湘妃竹榻上,召了薛夺过去,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

“区区一点小事,不必惊动你们督帅。喏,两条路给你选。”

作者有话说:

【1】部分参考宋史公主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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