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玄关, 可怜兮兮的被负心汉和渣了他的坏女人隔着一张薄薄的名片对持。
名片上男士香水的味道让场面更加焦灼。
木制男香,品味与价格皆是不俗,如从森林间滚过的风。
文艺点的说法是淡雅矜贵, 通俗来说——没什么记忆力, 几乎不能触动山吹律理的嗅觉记忆,闻过也就算了,眨眼忘却。
和太宰治身上能把人溺死在冰冷阴郁中的沉水香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说来也怪, 太宰治身上的气味其实更淡, 淡到他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而名片上是扎扎实实用香水染出来的味道, 在空气中清晰可闻。
可山吹律理就是觉得比不上,太宰治靠得太近, 周遭都是他的味道,衬得名片不起眼至极。
可惜, 名片在她眼里再不起眼, 看太宰治的架势都是要斤斤计较到底了。
从外出的女友身上搜出野男人名片, 其严重程度可以类比为男生白衬衫上沾了陌生女人的唇印, 都是计较起来是会出人命的大事件!
山吹律理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她担心客户的小命。
生意都没做成, 怎么能把金主搞死呢?这不人道。
太宰治的质问又简单又犀利, 他没有问“他哪点比我好”也没问“你觉得他好还是我好”, 他的问句十分精妙——“他能有我好?”
连比较的机会都不给,自信到几乎傲慢, 自傲于无论对方是怎样的人, 一定不如他。
“他当然没有你好。”山吹律理安抚地说,“长得不如你好看, 工作没有你有前途, 讨我喜欢这方面连我们宝宝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哄人的时候要说点好听的, 不能“太宰、太宰”地叫,山吹律理翻出压箱底的称呼——宝宝。
太宰治并不领情。
他更气了。
只有在哄人的时候才会叫人家宝宝,合着平日里她根本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贴心小宝贝!
骗子!谎言,全是谎言!
“你居然仔细看了这家伙长什么样!”太宰治捏住名片的手用力,硬壳纸边缘裂出皱巴巴的痕迹,他不依不饶:
“还把我和他比较!”
“一个没有名分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和我比较!”
气死他了!
“?”山吹律理脑门上冒出好大一个问号。
不是你问“他能有我好?”,她才据实回答的吗?
你倒打一耙的本事好生厉害。
夸也不对,不夸也不对,真难伺候,像猫祖宗。
太宰治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瞧瞧他在窃听器对面听到了什么:
“交换联系方式?可以。”
“约我出来么……挑一个晚上的时间。”
“晚上好办事。”
铁证如山啊,朋友们!谁能说太宰治没有资格生气!谁能说太宰治没有资格无理取闹!
这是他的正当权利,这是男朋友声声血泪的绝望嘶吼!
他,超级无敌理直气壮。
太宰治选择性忽略了自己给女朋友装窃听器的违法事实。
他违法的事情干了太多,不差这么一件两件。
另一头,山吹律理被太宰治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满脸问号。
“不是你要和他比吗?”少女皱着眉想了想,右手握成拳锤左手掌心,恍然大悟。
“我懂了,”她仰着头看太宰治,眼里满是新奇。
“你是在嫉妒吗?”
太宰治不承认。
嫉妒这么恶毒的词语与可可爱爱的小兔宰治怎么会有牵连?
他那么纯洁那么无辜,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就算花蕊切开之后乌漆嘛黑全是泥,也不能否认他完美无缺的外在美!
“我没有嫉妒。”太宰治捏著名片的手指松了又紧,“只是有点点吃醋。
他抖了抖指尖的名片:“和它一样大小的醋。”
听到太宰治的话,山吹律理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算什么,你喜欢再给你就是了。”她无所谓地说,“不就是第一单打99折的优惠吗?之前是因为你想赖账白嫖我才没有给你打折……下次任务算你便宜点就是了。”
太宰治:“……什么?”
他们说的是一个话题吗?
上一秒暧.昧修罗场,下一秒超市甩卖大减价,这又是调到哪个频道去了?
“你不是在嫉妒我的新客户有第一单99折优惠,而你没有么?”
山吹律理坦然地从太宰治手下拿回名片:“他是我在酒吧遇到的新客户,家里做生意的,估计是想委托杀人越货一类的交易,但太嫩了放不开,在酒吧没谈成生意,我让他加了我的联系方式。”
她把昵称改成“杀人越货请私信”正是方便客人咨询,成熟的雇佣兵拥有优秀的服务意识。
“我让他选个晚上的时间出来谈,谈完直接把人办了比较方便。”山吹律理耸耸肩,“还可以顺便带份夜宵回来给你,多好。”
“留名片是作为打折的凭证,给新客户第一单打九九折是我的传统。”
“只是打个折而已,不生气了。”她捧住太宰治的脸,凝视他的眼眸,“你要多少打折卡都行,自己用不完拿去送人也行。乖乖的,别耽误我工作,嗯?”
和搭讪人聊起来是为了拉客户,收名片是为了打折。
从头到尾兢兢业业做生意,回家来还要被无理取闹的男朋友压在门后质问,这过的究竟是什么离谱日子?
太宰治前所未有清晰地理解到——自己拿的是【娇柔做作耽误恋人工作的磨人小妖精】剧本。
他的角色定位,大失败!
他该怎么对山吹律理说,那个野男人根本不是图她的生意,而是图她身子。
人家和你搭讪那么久不是因为“太嫩了不敢在外面交易”而是想泡你!想约你!想狠狠挖他的墙角!
太宰治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一句都不能说,他不应该知道山吹律理今天在酒吧和人说了些什么。
哪怕他被誉为手拿剧本的男人,也不能神棍到这个份上。
“你之前遇到过很多这种……”太宰治斟酌地说,“这种和你聊了很久、交换联系方式,却老是不谈生意的人吗?”
救命,她到底把多少来搭讪的追求者当成了客户?
“很多啊。”提起这个山吹律理也有点不高兴,“我要价确实比较贵、档期也不太容易调开,但是加了联系方式却老是不说正题真的很讨厌,耽误我工作。一般来讲,一个星期内生意没谈成我会删掉联系方式。”
也就是说,那家伙起码有一个星期时间可以呆在她的联系人通讯录中。
一个星期,七句早安七句晚安,无数句“你吃了吗”“有空么”“夜晚好冷星星好美要不要和我一起看海”。
太宰治不能忍受,哪怕他自己从来不会肉麻兮兮地给山吹律理发早安晚安短信,哪怕他到现在依然认为他们的交往是单方面强迫行为,哪怕他心存怀疑心存忌惮心存利用——
他不能忍受。
不能。
“律理酱。”少年的声音软了几调,唤她的名字。
他俯身把脑袋埋在山吹律理肩上蹭蹭,以一个将她抵在门后的极具压迫力的姿势做出委曲求全的动作。
“说好的,一个星期之后要删掉他哦。”
他的声音透过胸腔的震动,闷闷的,低低的。
“没有生意,你不说我也会删。”山吹律理不明所以地揉了揉太宰治的后脑勺,“松开啦,一直挤在玄关是要做什么?”
“唔……给辛苦工作养家的女朋友一个爱的抱抱?”太宰治无尾熊一样挂在山吹律理身上,歪了歪头。
“你不耽误我工作,我就很开心了。”山吹律理点点他的额头,太宰治被戳地往后躲,环在她腰间的手依然不松。
拖着一只赖皮无尾熊,山吹律理略艰难地换了鞋,踩着毛绒猫猫头拖鞋和太宰治一步一挪地往屋里走。
她被太宰治挡住视野看不清前面的路,太宰治抱着她倒退着走路,两个人的脚在地板上交错着踩来踩去,大小四只猫猫头你咬我我咬你,嗷呜嗷呜一路倒进沙发。
“都说看不到路……快起来,袖口缠到我头发了。”
“不要动,我给你解,别拉袖子,袖子要被拉坏……”
没营养的对话像车轱辘一样来回轮轴转,任谁看了都要大摇其头,唯有一句话能形容眼前这一幕:
恋爱使人降智。
嫉妒、贪婪、傲慢……七宗罪在恋心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些放在原先不起眼得要命的小事,都要在恋爱中被放大千百倍,让人思来想去不肯安心不得安宁。
夜晚,黑漆漆的房间内,手机屏幕的光照亮太宰治侧躺在枕头上的脸。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死亡灯光,任哪个惊天地泣鬼神宇宙无敌霹雳大帅哥在这样的打光下也要被开出人籍,只能归于“帅气男鬼”的范畴。
除了某些,极其个别,被造物主偏爱的人。
白惨惨的灯光阴森森地笼罩住太宰治,非但不显得怪异,反而衬得他皮肤苍白发色乌黑,眼睛上缠着的绷带松松垮垮地散落,如老电影中精致脆弱的人偶。
太宰治头发乱糟糟地靠在雪白枕套上,屏幕中的对话框浮现一个个新的文字。
他打字慢吞吞的,指尖一下下敲击屏幕,点击发送。
三秒后,对方的回复如狂风急雨蜂拥而至。
【你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不可能,不可能!】
【假的!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是迫不得已!我是迫不得已才会杀了他!你是谁的人?山本还是井田?】
【别想威胁我!出了事谁都跑不掉!等着被港口Mafia沉进东京湾淹死吧!】
……
疯狂如囚徒陌路的消息刷屏般浮现,太宰治无趣地等了一会儿,对方终于冷静下来,“正在输入中”的字样结束,跳出一条简短的消息。
【开个价,我们私了。】
那人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太宰治,他握着手机的手轻微发抖,脑海中残存着方才浏览的文件。
哪怕只泄露只言片语,他就完了!一切都完了!
年轻人握着手机如同握着恶魔手里的蜘蛛丝,眼睛充血的等待对方轻描淡写却遍布血腥的审判。
不管想要多少钱他都可以给!
过了十几秒,屏幕上才跳出那人的第二条消息。
年轻人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冷汗瞬间打湿后背,如千万只蜘蛛在他的汗毛上攀爬,花纹斑驳艳丽的毒蛇从天花板上垂下,阴冷的吐息喷洒在天灵盖上。
沉默良久,他擦掉手心的汗水,回了个“好”字。
山吹律理有晨起后清理手机消息的习惯。
她的客户大多是夜猫子,夜晚会滋生人的邪念与胆量,似乎血腥隐秘的消息只适合夜间流通,大半夜红着眼为死敌点一个现点现杀服务,献上来自黑夜的诅咒。
熬夜是女性的天敌,山吹律理在非工作时间作息还是挺正常的,太晚了她就不会再看手机,统一留到早晨回复。
先回复一遍问档期问价格的留言,再看看同行有没有新消息新悬赏,最后清一遍联系人,把不需要的号码删除或者拉入黑名单。
“咦?”山吹律理皱了下眉,她翻身下床,在裙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得看不见原型的名片与手机联系人名单比较。
不见了,少了一个人。
“他把我删了?”山吹律理诧异,对著名片上留下的号码再一次发送好友申请。
系统自动弹出消息:
【您已被对方拉入黑名单。】
避之如洪水野兽,硕大的红色感叹号停留在屏幕上。
一夜之间删除拉黑一条龙,她有点好奇客户的心理活动。
“是觉得价格太贵了吗?”
往年也有一样的情况,总有客人在成功率与性价比之间选择更便宜的那个,博多的杀手行业竞争就是如此激烈。
山吹律理没有深想,一个生意没谈成的客户而已,不值得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丁点印象。
她把黑名单界面截图发给太宰治,打字:“被删了,这下不跟我闹了吧?”
“噫,听着像我好无理取闹一样。”太宰治的声音出现在山吹律理房间门口。
隔着一扇门,他哼哼唧唧地说:
“爱删不删,和我有什么关系?”
区区酒吧萍水相逢一段缘,比得过他初遇即殉情,相识即同居的进度吗?
他的语气三分嫌弃三分自得三分不引人注意的雀跃。
可爱。
虽然很坏,但是可爱。
山吹律理拿起太宰治为她挑选的那只耳钉,轻轻摩挲剔透的碎钻。
浑然天成,表面光滑没有一丝裂缝,窃听器到底是怎么嵌进里头的?恐怕花了不少功夫。
“真是舍得。”山吹律理自语。
半晌,她对着镜子捏住耳垂,手指用力把耳钉钉入软肉,随手抹去指尖血滴。
血腥味嵌在指缝中,化为艳丽的一抹红。
山吹律理推开房门走进餐厅,太宰治正坐在餐桌边握着餐刀为一片烤吐司抹草莓酱。
他执刀的手势很漂亮,像那日和她拼刀的时候,手背青筋暴起,衬着绷带与苍白的肌肤,病态与力量感并存,非常迷人。
她该在他手背上也划一刀的,鲜血顺着指缝滴下来的样子一定异常漂亮。
太宰治今天肉眼可见的心情不错,他把手中涂满草莓酱的烤吐司放进白瓷盘,推到山吹律理面前。
跟着一起推来的还有一杯加糖加奶的红茶,香气浓郁馥郁,一瓣月季飘在茶面上晃晃悠悠地打旋。
山吹律理抿了口茶,拿起吐司咬了一口。吐司烤的有点焦,脆脆的奶香甜混着带草莓颗粒的果酱,层次分明,甜味在舌尖化开。
“我的爱心早餐,很不错吧?”太宰治笑眯眯地望着她,视线在山吹律理耳垂边顿了顿。
极亮的一点光,隐没在乌发间亦十分显眼。
——是他为她挑的,镶嵌窃听器的那一只。
虽然没有耳钉要和衣服一样每天一换的规定,但太宰治见过山吹律理的首饰盒,那么多款式,不重样换几个月都戴不完,她为什么仍然戴着这一只耳钉?
是……发现了什么吗?
“耳钉,感觉和律理酱今天的衣服不是很搭。”太宰治试探地问,“怎么不换一副?”
“我想戴太宰给我挑的。”山吹律理放下红茶,托腮看他,“不好看吗?”
她暗金色的眼眸清澈流光,任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怎么会,她戴什么都好看。
太宰治找不到别的试探理由,观她神色如常,像是无知无觉。
两个人心思各异地吃完早饭,用餐后今天又是平平无奇工作的一天。
他们一个外勤一个文职,任务地点不重合,南辕北辙,谁也没有送谁上班的习惯。
电梯停在公寓一楼,电梯门打开,两个人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太宰治戴上连接窃听器的耳机。
“滴”的一声接通信号,沙哑的电磁音过后,风声、脚步声、少女轻轻哼歌的声音一齐涌入太宰治的耳膜。
她在哼一首俄罗斯民谣,咬字揉成一团,听不清歌词,只能从音律中窥见霜雪凛冬之冷。
太宰治一边听,一边跟着哼了几个音节。
“早上好。”
低低的歌声被另一个人的问候声打断,太宰治眉峰不自觉皱起,眼底流露几分嫌弃。
讨厌,这声音一听就讨厌到让人想跳起来打人。
“早上好,中也君。”山吹律理朝中原中也点头,“酒醒了?”
“啊。”中原中也不自在地压低帽檐,“麻烦你让人送我去酒店……那家酒吧的酒这么烈的吗?”
是啊,这可是她从俄罗斯带过来的珍藏,喝一口徒手撕熊,能不烈吗?
“大概是你喝多了。”山吹律理把话题带过去,“顺路么?一起走。”
“顺路。”中原中也和山吹律理并排走,“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哦对了,我是不是没有给你见面礼?”
财大气粗的Mafia高层打了个响指:“别客气,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送女孩子礼物不应该用这么直白的说辞,但中原中也在山吹律理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同类的味道,他本能的知道该怎么和山吹律理相处。
抛开一切弯弯绕绕,用最简单最直白的方式把一切摊开来说明,她会高兴。
不是所有人都能让山吹律理有十足的耐心和他周旋、算计,在阴谋与诡计中打转,淬毒的舌尖盈满甜美的谎言。
男朋友,总归有些特殊待遇。
“我喜欢宝石。”山吹律理捏了捏耳垂上的碎钻,“像眼睛一样漂亮的宝石。”
港口Mafia的珠宝生意正好是中原中也在管,他很大气地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会挑两块漂亮的石头择日送来作为礼物。
“你的喜好,这不是挺正常的么?”中原中也欲言又止。
他本以为会听到更猎奇的答案。
“我的喜好当然很正常。”山吹律理不理解,“是哪一点让你觉得我不正常?”
中原中也顿时槽多无口。
哪一点?很多点!
所谓正常人!是不会用“柔弱纤细”这个词来形容太宰治的啊!
正常人也不会和一个初次见面就邀请自己殉情的家伙交往并同居!
给正常人道歉!他的良知不允许你混入正常人的队伍里!
中原中也是个很有良知的人,也很绅士,他做不出在女孩子面前质疑她视力问题、品味问题和智商问题的失礼之举。
哪怕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和太宰治交往的人怕不是有大病、你迟早要被渣男坑害快逃——他也没有明说,而是尽可能委婉地暗示:
“你喜欢宝石,不是也应该喜欢和宝石一样无论是外在美,还是内·在·美都漂亮的人吗?”
“内在美”三个字他咬了重音,就差指名道姓说太宰治是个只有脸能看的家伙,压根没有心灵美这玩意。
山吹律理听出来了。
她忍不住笑了,唇角弯起的弧度很浅,却很真切。
“我喜爱宝石,并不是因为它的材质多么珍稀多么昂贵。”
“那些冰冷的、绮丽的石头,无论被雕琢成怎么样的模样,总归是一块石头,除去被观赏外并无价值。”
她反问:“那为什么,我依然喜欢?”
“不就是因为它的美丽让我一见钟情,它的色彩令我魂牵梦萦,如云中月夜中星,单只是看着便面露赞叹,一遍遍吟咏浅薄的美丽,为这份浅薄倾倒,不知东西与南北。”
山吹律理笑着摇摇头:“太复杂了,我说简单点吧。”
“我对太宰的外在美一见钟情,无论他有没有所谓的内在美——”
“我都已经钟情了。”她摊摊手,“哪里还有后悔药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