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两个浑身湿透淋成落汤鸡的人总算走到了家门口。

束腰裙的裙角和西装袖口连绵不断向下滴水, 门口“不欢迎光临”的地毯被迫洗了个不包售后的冷水澡,满心盼望自己的两位主人麻溜点赶紧进屋,不要再继续祸祸它。

“你带钥匙了吗?”山吹律理拧了拧吸水后颇有些沉重的裙子。

“没带。”太宰治掏掏口袋, 摸出一枚浅粉色的发卡晃了晃, “我有这个。”

连自己家的门锁都要靠撬,真有你的,横滨开锁小王子。

山吹律理让到旁边给太宰治腾出位子, 他蹲下身去看门锁的构造,额发上滴落的水珠迷了眼, 太宰治不舒服地眨了两下眼睛,额发忽然被人拔到一边。

“把额头露出来不是挺好看的么?”山吹律理勾了勾他眼睛上半缠不缠散落的绷带,“戴个发卡, 粉色就挺好。”

你的品味真的是女子高中生, 既然喜欢娇娇俏俏可可爱爱那款,为什么要欺负他小猫咪?

太宰治三两下撬开门锁,打开门让山吹律理先进去。

“你先去洗。”山吹律理推了推太宰治,“热水泡够半个小时再出来。”

太宰治想说什么, 没关紧的门缝吹进一阵风, 他打了个喷嚏,后知后觉浑身发冷。

山吹律理从冰箱里拿出一杯冰可乐,单手拉开拉环灌了一口,疑惑地问:“还不去?第二天ICU病房见?”

她淋雨的程度和太宰治不相上下,但人家就能回家后衣服都不换先来一瓶冰可乐舒服一下, 太宰治只能乖乖抱着睡衣到浴缸里把自己泡晕, 睡前至少灌一杯板蓝根灌一杯姜汤。

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 他只是一朵柔弱的娇花, 经不起风吹雨打。

太宰治老老实实在浴缸里吐泡泡, 山吹律理轻巧地将可乐罐子抛进垃圾桶,换了新买的睡衣。

是一件下摆长到可以遮住大腿的白色棉衣,衣服上泼墨似的书法写了“一日一杀”四个大字,运笔淋漓尽致,她一眼心动。

她给太宰治买了同款,同色系,只把“一日一杀”改成了“日行一善”,太宰治收到后对着衣服沉默了很久。

他可能有点昧良心。

客厅只开了一盏暖光灯,山吹律理吹干长发,正巧看到头顶湿毛巾的太宰治从云雾蒸腾的浴室里走出来。

他苍白的皮肤被热气熏成浅浅的红,步伐迟钝,温吞地向她走来。

山吹律理看了看手里的吹风机,她拍拍沙发:“过来,我给你吹。”

太宰治没有坐到沙发上,他走到山吹律理面前,手掌撑着地毯背对她坐下来,修长的腿乖乖盘起,沾满水汽的脑袋垂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湿毛巾遮住太宰治的表情,发梢一粒粒滴落的水珠晕湿浅色调的地毯,留下一圈圈晕染渐变的水痕。

山吹律理推开吹风机的启动键,热风呜呜响起。

太宰治的脑袋很好rua,软软的黑发乖顺地贴着手,宛如主动凑过来贡献猫猫头给人撸小黑猫,任你如何蹂/躏都逆来顺受,像颗甜滋滋的小软糖。

山吹律理给他吹头发,目光下敛,暗金色的瞳孔里印着一抹白。

战斗直觉出色的人,总会不自觉地注意致死点,或是手腕青色的脉络,或是发尾与皮肤交界的脖颈,像这样毫无遮拦露出来的后颈只要稍稍用力……

缺氧,窒息,无能为力地挣扎过后只剩断断续续的哀吟,水雾从鸢色的眼眸间漫出,在临死前他必然是欢愉与痛苦交织着的,雾气之下藏匿清醒的冷静。

他将冷眼看着自己被杀死。

“律理酱。”太宰治仰起头,额发垂下倒着看山吹律理,脸上难得没有缠绕绷带,他有点苦恼地说,“视线,太过了。”

在想象什么可怕的事情?像要把他剥皮吞骨,吃得残渣不剩。

“头低下来。”山吹律理轻轻踢了踢他的腰,她捏着太宰治的后颈重新把他压回吹头发的姿势,“家里有没有感冒药?”

“医药箱里有。”太宰治老老实实地被压回去,他有心让山吹律理和他一起喝又烫又辣的姜汤,余光瞥到垃圾桶中冒着水汽的可乐罐子,蔫蔫丧气。

可恶,明明同是作死淋雨人,可恶。

“姜汤对女孩子很好哦。”太宰治依然不愿意放弃,“特别是体寒的人,睡前喝一碗暖暖乎乎。”

山吹律理踩在地毯上的时候不穿鞋,裸足挨在太宰治腿边,他握了握少女纤细的脚踝。

冷的像冰一样。

“我习惯了,不冷。”山吹律理很轻地挣了挣,没挣开,任由太宰治握着她的脚踝不松手。

真不冷,甚至还想再来一杯加冰可乐。

“改天带你去俄罗斯看冬天的星星。”山吹律理关掉吹风机,回忆着说,“躺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漫天星子像要落下来一样近,雪比棉被更软。”

美丽冻人。

是真的会冻死人。

“律理酱在俄罗斯生活过很长时间吗?”太宰治把脑袋搁在她腿上,眨巴眨巴眼,猫猫好奇。

“很久哦。”山吹律理回忆,“冬天是少有的可以正大光明喝烈酒的日子,活动室里壁炉烧得很旺,可以在圣诞树下跳整夜整夜的舞。”

“跳舞……吗?”太宰治突然兴致勃勃地一拍手,“太好了,律理酱来教我跳舞吧!”

“后天有一个招待外宾的舞会,森先生又要我加班。”太宰治可怜兮兮地说,“光是安排安保和座次都累死人,还要带舞伴跳开场舞真的好过分,再多工作一会儿就要死掉了,律理酱帮帮我。”

“你不会跳舞?”山吹律理不解,她完全没想到,“以前的年终舞会怎么办?”

“港口Mafia的年终舞会保留项目是黑漆漆的小矮人唱歌。”太宰治非常淡定地说,“只要把中也灌醉,整个舞会除了戏腔之外什么音乐都听不到,完全不用跳舞。”

“帮帮我嘛。”太宰治可可爱爱地双手合十,“如果律理酱不肯做我的舞伴,我只能去拜托红叶大姐了,大姐头一定会像提溜陀螺一样把我撵得满场乱逃,超级丢脸的。”

“更何况,”太宰治勾住山吹律理的尾指,放在唇边吻了吻,鸢眸专注地望着她,“我们不是恋人吗?真的忍心把我丢下么?”

美人计老套但有用。

“你总有道理……维也纳华尔兹?”山吹律理摊开掌心。

她是惯于引领步调的人,牵着太宰治的手一步步向后退,少年的脚尖擦着她的,在极近的距离里永不相触。

朦胧的月色透过窗户洒入室内,在地板上印出梦幻的月痕。

山吹律理踩在月痕上,让太宰治扶住她的腰。

隔着一层布料,他触到指尖浅浅的凹陷。

她居然有腰窝。

腰窝被称为人体性感之眼,世界上只有3%的女性拥有,是完美身材的凭证,与男性追求的个位数体脂率一样属于传说级别。

太宰治低头看她,黑发金眸的少女将长发拂到耳后,手臂攀上他的肩膀,她瞥了太宰治一眼:“不要低头看脚。”

初学者因为害怕踩到舞伴会频繁低头,而以浪漫著称的维也纳华尔兹不仅要求舞步的协调,更注重舞者眼神与呼吸的沟通。

“你只需要看着我。”她不容置喙地说。

没有配乐,唯一的伴奏是窗外沙沙的雨声,雨夜月光似雾笼罩,如万众瞩目下的聚光灯照亮室内的黑。

幽深鱼缸中摆尾的金红色小鱼凑近透明玻璃,吐出一串小小的泡泡,泡泡中印出地面上交缠的影子。

衣角像旋开的矢车菊绽放,在只有月光洒在地毯上的夜晚,窗边的人跳一支无声亲昵的舞。

结束一个超高难度的旋转动作,山吹律理向前一步,轻轻倚靠在太宰治胸前。

“你心跳好快。”她笑起来,“累了吗?”

“不用担心,跳得很好。”山吹律理安慰道。她自己学舞的时候很快,就以为别人和她一样天赋异禀,能在第一尝试中完成一支复杂的舞曲。

太宰治怎么可能不会跳舞。

他说过很多心血来潮的谎言,可能是一时兴味,可能是随口为之的敷衍,也可能是出于习惯的掩饰。

正如这一次,他借口自己不会跳舞,要山吹律理手把手来教。

说动她比想象中更容易,教导过程更是异常轻松。

太宰治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要握住她的手,扶住她的腰,望着她暗金色的眼眸,剩余的一切皆不需要他来掌握。

他的步伐跟着她的节奏向前向后,身体每一处发力每一处变化她如指臂使。

按理说,这样失去掌控感的动作会让人恍惚间以为自己是一具操线木偶,就像被小女孩拽着手臂跳舞的熊娃娃,被动承受一切。

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都没有。

少女贴近的动作亲昵又不失分寸,她会放慢步子带他沉浸于红丝绒般顺滑的默契中,也会从容展示繁复得让人眼花缭乱的高难度舞步,亲手带他拔高一个层次,体会顶尖舞者的轻灵与自由。

更让太宰治滋味复杂的是,山吹律理明显是跟着他学习的程度一点点加深技巧,如果换成别人、一个真正的没有基础的初学者,今夜的舞曲会是截然不同的一支。

没有比独家定制量身定做更能让人满足了。

“我是特别的”,人从出生到死去都在追求自我的独一无二与无可代替。

旁人有的他要有,旁人没有的她给他。

共舞是暧.昧的代名词,说谎的刹那间太宰治就想到了。

今夜是暧.昧亦是试探,怀疑的种子一经种下便要发芽,山吹律理一天没有完全洗脱嫌疑,太宰治就会怀疑她一天,将试探的刀锋藏在暧.昧的蜜糖上,割伤她或者自己,哪怕鲜血淋漓。

即便如此,偶尔、只是偶尔,在柔和无声的月光下,稍稍放纵自己的沉溺其中,也情有可原吧?

是月色太美的错,怎奈能怪人?

“怎么不说话?”山吹律理双手捧起太宰治的脸看了看,“真累了?”

小伙子体力不行,心跳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平稳。

“累了。”太宰治握住她的手,脸贴在掌心蹭了蹭。

“感觉你今天好爱撒娇。”山吹律理笑他,“不摆出那副‘都是你强迫人家,人家根本没有答应和你交往’的怨念脸了?”

“我哪有。”太宰治不满地鼓了鼓脸,“我明明超喜欢律理酱。”

说谎。

山吹律理觉得有趣,她知道太宰治压根没有放弃过对她的怀疑,只是奥吉尔白兰地之死太干脆太干净,与她的联系也没有紧密到值得让太宰治高度警惕的程度。

所以,他才换了个方式,徐徐图之。

假装看不到就好了,稍微拖延一下时间再安分一段日子,或是干脆找个人出来顶锅。

如果换成别的人,换成一个害怕暴露自己小心翼翼缩起来的人,自然是能苟则苟休要惹事。

山吹律理是一般人吗?

她会因为太宰治的怀疑收敛自己吗?

想得美。

多可爱啊,因为想不通任务失误在哪儿坐在河边淋雨的猫猫,阴郁鸢眸中刻骨的怀疑让人头皮发麻,漂亮得不可思议。

山吹律理就喜欢太宰治那副怀疑她试探她的警惕神色与隐藏在暧.昧举止中的危险气息。

随随便便将信任交付于人的恋爱对象多么无趣。

唯有在荆棘与谎言中刺破咽喉也要说出来的血腥爱语刻骨铭心。

更多地、更多地怀疑她吧。

——如同站在逐渐沉没的孤岛之上,一点点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