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十分钟时间, 研究所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假装经过接待室来跟元锦打招呼, 称呼全是小仙女。
师徒俩跟猴一样被参观了一遍，元锦按捺不住好奇，叫住给他们送点心的工作人员，狐疑道，“你们今天很不对劲，是不是李主任安排你们这样做的？”
李楼是研究所青铜器研究办公室的主任，也是所里的老大哥，是所里人缘最好的领导。
“不是李主任安排的。你现在不仅是我们考古界的小仙女, 还是所有喜欢传统文化网友的小仙女。”工作人员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你送给考古司的数据库，让很多人想要了解考古、了解历史文化的人, 受益匪浅。小仙女是大家给你起的爱称。”
元锦尴尬扯开嘴角，“你们随意, 叫什么都行。”
蔡天成和李楼这么多年一直叫她小温同学, 她也很习惯。
“你们稍等片刻, 李主任马上就出来。”工作人员笑着退出去。
“仙女可没你大方。”老爷子故意取笑她, “该喊你菩萨。”
数据库历经五年建设完成，总投入接近40亿。两千多个工作人员五年的工资就花了十几亿, 全国所有图书馆内的历史文献、资料，都收入其中, 支付的各种费用好几亿。
还有非遗技艺影像资料留存，也花了一大笔钱，投入之大，不知情的人根本想象不到。
“我还是做个人吧。”元锦忍俊不禁，“得给你养老。”
老爷子嗯了声, 自己也忍不住笑。
元锦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继续看数据库里的资料。李楼手里的这个项目，启动、搁置又启动，来回折腾了七年，眼下有了定论，他作为项目负责人，脱不开身很正常。
蔡天成负责的项目跟李楼差不多的时间，现在已经在开展第三个项目，他这里刚出结果。
其实老爷子手里的88张图纸，很早就请李楼和蔡天成看过，这俩干了多年的考古工作，都说没见过。
考古数据库资料录入期间，大部分的考古资料都要过元锦的眼，其中并没有相似的物件出现。
师徒俩这几年没少为这些图纸发愁。
眼下马上就能看到实物，两人反倒淡定起来。
大概过了20分钟，李楼从实验室里出来，招呼工作人员过来，帮老爷子穿实验服。
元锦自己穿好后也过去帮忙。
“全是碎片，碎到难以想象的那种。”李楼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语气轻松，“不枉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给这些碎片做编号，尝试修复。”
“有结果就是好事，反正也是陈年的项目了结了更好。”元锦帮老爷子扣上扣子，故意打趣，“这回你和师弟的距离，只有一个项目之遥了。”
李楼笑着点头。
从墓葬坑内发掘回来的青铜器碎片，一共四千多片，像是一堆被人故意踩碎的瓦砾。
他用三维模拟技术模拟过几次，效果都不是特别理想，之后又开始纯手工拼合。
后来，他看到元锦画的图纸，脑子里有了大致的思路又开始折腾。
然而他的思维被冷老爷子的技艺禁锢，始终没想过，同样的图纸任何一种技艺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暂停项目好几年，听说老爷子根据图纸做了一件实物出来，他又蠢蠢欲动，看过后死皮赖脸地把东西借回来观摩。
这次借用，他的思路彻底打开，很快在史料中找到相关的记载。有了明确的方向，他开始查阅更多的史料，寻找更多可以佐证的证据，终于证明这件东西出自宋朝的古物收藏家。
墓葬坑主人的身份，也通过发掘出来的其他文物碎片确定。
他的论文刚发表，省文物局就迫不及待通报成果。
准备妥当，李楼叫来助理开门，和元锦一起陪着老爷子进入研究室。
碎成碎片的青铜鹤鹿同春修复完成，是一件灯具。整件实物高75公分，宽60公分左右，仙鹤踩着挂在鹿角上的灯振翅欲飞，翅膀上的羽毛栩栩如生，大气华美。
比花丝工艺制作出来的成品，更有皇家气象。
元锦和老爷子细细看了一阵，回头问李楼，“确定这件文物是宋朝官方仿制，不是盗掘得来的古物？”
“还没确定，青铜器刚修复完成，上面的铭文字迹已经非常模糊，需要进一步研究。”李楼又笑起来，“这是目前所发现的，造型最特别的一件青铜器灯具。”
鹤身的羽毛纹路清晰，展开的翅膀上能清楚看到羽毛的叠层，爪子上的皮肤纹路极为细腻。所用技艺虽比不上曾侯乙尊盘复杂，又比长信宫灯更精致，更壮观。
“我和师父复制出来的成品，跟实物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元锦歪头看向灯口上方，不住赞叹，“古人的智慧真让人叹为观止。”
鹤的两只脚都是排烟孔。
灯火长明、鹤鹿同春，这件文物说不定真是被盗掘得来的古物。
宋徽宗设置议礼局“诏求天下古器”，导致古墓盗掘成风，出土古物大量流入民间。像这样华美且寓意极好的青铜灯具，陪葬在一个收藏家的墓葬坑内，倒也没有不合理之处。
“说不定用的是同一张图样，只是换了一种技艺。”李楼抬手指了指鹤尾巴，笑道，“青铜器和花丝技艺、錾刻最大的不同，是整体的结构，这些羽毛是一次成型，没有丝毫焊接的痕迹。”
铸模的匠人技艺非凡。
“确实。”元锦顺着他的手看了一会，想到还有80多张图纸，脑海里隐约冒出新的念头。
那些图纸上的图样，换一种技艺制作，把思路扩大一些会不会有新的发现？
许多被发掘出来的墓葬坑，文物完整保留的多是有料可考的大墓，墓主身份非凡。更多的是无名墓，历经数千年岁月，盗洞遍布，留下的只有文物碎片。
这些碎片需要考古人员一点点修复出来，才能看到原本的样子。
他们可以根据图纸采用最方便快捷的技艺，将所有图纸都做成成品。再有李楼遇到的这种情况，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不一样的思路。
元锦这么想着，决定一会回家了再和师父商量这事。
她过几天就得出门，和摄制团队一起去西南，摄制少数民族地区的传统技艺影像资料。
出发前，她还得去临省安排新建康复中心的工作，约了郭兴昌下午在崇城康复中心见面。
集团的事目前还是翟亚云他们几个管，有大事才需要她出面。
从研究室里出去，元锦帮冷老爷子脱下实验服，随口问他的看法。
老爷子进了实验室就一直都不说话，像是有很多心事。
“我是在想，你真的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冷老爷子垂眸看她，“有些技艺确实得记录下来传给后辈。鹤鹿同春的青铜灯，精美之中又透着灵动，制作它的工匠一定有着非凡的经验。”
这样的技艺流传下来的少之又少。曾侯乙尊盘那样复杂的工艺和让人惊叹的设计，也没能流传下来。
数据库里收录的技艺涵盖已认定、正在申请，或达不到申请条件的各种技艺。往后便是没有师父教，也能通过影像资料，自己摸索恢复。
“别人夸我也就算了，你也跟着夸。”元锦好笑回他，“我当初是真的想让你省力，后来是觉得钱都花了得把事情办好，摊子□□么大，好歹卖点东西不能只耍嘴皮子。”
青铜器冶铸技艺在鼎盛时期应该很多人学习，随着经济发展慢慢消失于人们的视野。现在的很多技艺，也会在历史长河中消失，经济越发达，对美的追求对文化的追求就越旺盛。
她只是在自己有能力时，为这些技艺留下永久的影像资料。一直努力传承的人才是干大事的人，吃得苦，守得住寂寞，她不是。
“没想夸你。”老爷子也笑起来，“我方才其实想着，我们之前着相了，祖师爷留下来的未必就是我们会的技艺。”
他们确定图纸的技艺用了好几年，图样却不一定这种技艺制成。
“莲渚艳差不多完工了，完了之后你休息一段时间，正好我得去跟拍其他的技艺影像，回来我们再开工做下一件。”元锦扶着他往外走，“下一件换一个技艺试试。”
老爷子含笑点头。
确实得换个思路换个角度看那些图纸，换一种技艺进行制作。
……
下午4点，元锦自己开车到康复中心见郭兴昌。
他女儿的康复效果还不错，偶尔会开口说话，可以自理。他们夫妻俩这几年对女儿康复这事很上心，干预治疗的效果很不错，是同批孩子当中恢复得最好的一个。
郭兴昌的妻子还收了好几个干儿子干女儿，性子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
元锦推开活动室的门进去，郭兴昌正陪着女儿在玩滑滑梯。
她倚着门看了一会，等他们玩累才抬脚过去。
“她跟我们的互动频繁了很多。”郭兴昌抱着九岁的女儿走出活动区，小心放到沙发上，自己也在女儿身边坐下，“那边人员安排已经完成，按照你的要求，所有员工都签署了责任书。”
“我忙完手里的工作就过去，救助失学女生的项目继续推进，人手不够就再招几个。”元锦略略颔首。
康复中心的员工工资开的很高，但必须签署责任书，不得殴打虐待有智力障碍的救助对象。一旦发现，除报警之外，还要赔偿中心的名誉损失。
“人手倒是够，就是律师团最近遇到了一个很不好救助的对象，帮不帮都一肚子怨气。”郭兴昌拿起放在一旁的平板解锁，随时递给她，“这个姑娘被父母打断了腿，不给吃饭，还逼着她嫁出去。我们接触了这姑娘，她希望我们给钱但不要管她的事。”
元锦接过平板看了会，狐疑皱眉，“崇城人士？”
资料上说她是本地人，智力障碍不严重，只是反应有点迟缓。
“对，现在还在医院住院，她不告警察就没法立案，我们的律师束手无策。”郭兴昌长长叹气，“才16岁，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嫁人呢。”
“我去看看她。”元锦把平板还回去，想了想又说，“跟外联部的员工说一声，去核查求助人的实际情况时，顺便留意下当地有没有手艺人。”
这几年她投入到基金会的资金，不比做数据库少。
打拐小队解救了上百名被拐卖的妇女，找回失踪儿童20余人。
“我一会通知下去。”郭兴昌答应下来，提醒道，“你去看那姑娘，最好不要让她家人知道你的身份，不好惹。”
元锦敛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