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国社长期合作的摄影师当中, 陈高峰拿过的国际奖项最多,分量最重。
他也是国内比较有名的风光摄影大师,弟子无数。可以说, 得到他的指点是无数刚入行,或从业多年都没有太多提高的摄影师的梦想。
对于他提出的学历疑问, 元锦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她不混圈子也不加入协会, 技术靠自学, 构图全凭着自己的感觉来。
入行一年半拿了十多个国际赛事的年度摄影师大奖, 靠的真不是学历。
“陈老师是没遇到过像你这样有天赋的新人,所以有些好奇。”总编笑着打圆场, “我其实也想问你的毕业院校和专业,你的照片每一张都不同,其他人效仿你也拍不出同样的效果。”
她的照片每一张都给人一种有故事的感觉,网上很多摄影师学习她的构图, 学习她的拍摄参数, 出的片子效果只有二分之一。
缺的那部分是照片的灵魂。
简单说就是没有故事性。她拍的早餐铺子, 看到照片时,耳边仿佛能听到老板吆喝大家别挤的声音。听到老人催促孙子孙女快吃, 不然会迟到的声音。
别人拍同样的场景,看到照片只觉得这有什么好拍的,没意思。
“三流大学产品设计专业,摄影是因为做康复治疗期间无聊学的。”元锦的脸色稍稍缓和,“我不是学术派,也不是天赋派, 单纯是因为喜欢。”
陈高峰和总编都笑起来,不再提这个话题。
她如果都不算是天赋派,没人敢说自己在摄影上有天赋。
话题转回第二期的扶贫纪实专题, 元锦调出自己已经完成的部分扶贫点照片,将电脑屏幕转过去,“这些地方我已经拍完,照片也整理完毕,第一期发布结束后,接着上第二期。”
扶贫纪实专题的照片,不少报社和地方媒体买了使用权。
有些刚脱贫的地区,自己拍摄的纪实照片没有她拍的好,也来邮件向她买照片。
“我看下。”总编倾身过去,滑动鼠标打开她编辑好的纪实照片。
第二期要拍摄的省份都在西部,扶贫时间跨度长扶贫点密集,风土人情几乎一样。想要拍出新意不只需要有很高的审美,还要有一定的编辑功底。
她自己去了六个扶贫点,挑选出来的组照,不仅构图不同拍摄方式也有别于第一期。
第二期的扶贫纪实照片,主角不再是人,而是当地的荒漠、荒山变成绿洲,曾经干涸如今却成了小溪的河道。
总编看完六组照片,眼底满是赞许,“每一组都很真实又震撼,年底的扶贫回顾专题,我会推荐选用你的这些照片参展。”
她真的是用心在拍这些地方,拍这些默默耕耘了十多年的扶贫干部。
不需要文字赘述,通过照片就能让人看到他们的辛苦付出。这样的拍摄功力,能独揽EyeEm年度摄影奖好几个组别的冠军,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用心,每一张照片上都充满了故事。
“谢谢总编。”元锦乖巧道谢。
“我觉得还是差了点味道,扶贫纪实专题着重点应该是纪实。”陈高峰有不同的意见,“小苏的照片拍的很好,这点不可否认,就是有点不扣题。”
“既然陈老师有不同意见,那这样吧,你们各自拍完了我们来审核。”总编爽朗笑开,“或者在网上搞个投票也是可以的。”
去年元锦拿奖,摄影师圈子里就有不少人说她是野路子,走不远。
一些合作过的摄影师甚至放话,靠着天赋拍照而不是技术和体系,会逐渐失去光芒江郎才尽。
照他说,元锦再拍十年恐怕也不会江郎才尽。
她是凭着喜爱从事这份职业,而不是为了名誉、名利。拿这么多的奖项,她公开出席的活动几乎没有,迄今为止,知晓她本人长什么模样的人,就没几个。
“我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样一来难免被人说是欺负后辈,毕竟小苏入行还不到两年。”陈高峰摆起高姿态,笑着摆手,“还是算了吧,我们各自拍,你们看着用。”
靠着网络成名的野路子摄影师,连相机的参数都不是特别了解,拿奖不过是因为运气好。
他国内国外拿到的摄影奖是她的好几倍,名气也比她大得多,不屑于跟一个小姑娘抢成绩。
国社的扶贫纪实专题被选上了也没钱,他都是当做公益来做。
“多谢陈老师手下留情。”元锦微笑附和。
幸好自己不混圈子,也没想过要拜谁为师,不然得天天郁闷。摄影圈各种流派体系的徒子徒孙特别多,混了圈子,不管是用哪个流派的技术,恐怕都会被挑刺。
她走自己的野路子拿奖,不用听这些流派大师教诲。
“应该的,我毕竟入行早年纪也长你许多。”陈高峰很满意她的识相。
总编暗自摇了摇头,说完第二期需要注意的几个地方,有事先走。
他走后,陈高峰慢悠悠喝完咖啡,笑着跟元锦说,“毕业的院校不能说一点都不重要,你还年轻,我建议你考研读一所好一点的大学,今后才能走得更远。”
“我有计划,多谢陈老师提点。”元锦堆起假笑敷衍道,“陈老师是行业大拿,能得到老师的指点是我的荣幸。”
原本她还挺期待这次合作,现在滤镜碎了一地。
“我也是看你特别有天赋才说两句,其他人我可不说。”陈高峰很受用,“明天从京市出发,你没问题吧?”
元锦含笑摇头。
此次专题拍摄,国社给了一定的餐旅补贴,他们大概要在西部拍四个月左右,交通问题自己解决。
陈高峰不是自己一个人接这个任务,还带着助理和徒弟。租车的话他们四个人一车,她自己一辆车,出行方案基本不会变。
约好明天在机场汇合的时间,元锦离开咖啡店,打车去季北的学校找他。
第一个学期他必须天天上课,下个学期开始可以不用上课只参加考试。住的寝室是四人间,另外三个男生年纪都比他大很多,对他还算照顾。
她主要是不放心他的作息习惯。
之前技术小组遇到难题,十天时间他只睡了不到八个小时,在单位还有一群人照顾他。在学校,估计同寝室的同学只想把他赶走。
季文林原本计划在学校附近买一套房子给他住,他不同意。
元锦赶到学校,上午的课刚上完。
她找到季北,和他一块去食堂吃饭。
季北年纪小颜值高,元锦长得也漂亮,出现在食堂没多久就成了焦点。
两人打好饭去找座位,门外忽然冲进来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停在元锦面前,“姐。”
这一声姐,让半个食堂的学生都看向他们三个。
“是你啊,你也在这读书?”元锦诧异扬眉,“挺好的。”
拦住她的人是隔壁省的理科高考状元,贺魏来,原名张敬松。就是那个被拐卖又被当成疯子囚禁一年多的少年。
“姐。”贺魏来看向她身边的季北,眼底霎时溢满不解,“他也上大学了?”
他记得自己被囚禁时,她和弟弟在一起。姐姐的弟弟是天才吧?未成年就考上这个大学。
“好像和你一个专业。”元锦失笑,“我们先找地方坐,你也去打饭吧。”
贺魏来应了声,一双眼仍看着她。他知道本专业还有个很牛的高考状元,也知道对方的名字,没想到他会是姐姐的弟弟。
他们是姐弟为什么姓氏不一样?
贺魏来百思不得其解,眼睁睁看着元锦和季北走远。
“不喜欢,人多。”季北端着餐盘,低着头跟在元锦身边,像只被抛弃的大型动物,“太吵。”
那个同学一直盯着姐姐看,不舒服。
“你爸说给你买房子你又不要。”元锦略无语,“住自己家里就不会这么吵。”
“不要。”季北的声调拔高,“不喜欢。”
他想住姐姐的房子。
“我明天要出门很久,要不我给你弄个请假时间表,除了必要上的课其他的课你都不去?”元锦松开他的手坐下,“等我回来这学期也差不多结束了。”
“好。”季北坐到她对面,拿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帮我买房子。”
他可以买房子给姐姐住,等姐姐回来可以给姐姐做饭。
“房子不用买,你要是实在不想住校,我们一会去租一套房子。”元锦推开他的手机,抬头看他,“不想回江城?”
季北用力点头。
不想回。在江城不好,林姨会管他。
“那就不回去。”元锦抬手弹他的脑门,“你领导同意吗。”
他现在已经是正式员工,属于国安技术支持部门。他的领导大概会在年底升职,已经提前跟自己透了口风,他如果来这边一定会带上季北和余飞扬。
“没问。”季北揉着被她弹过的地方,睁大了一双眼,静静看她,“疼。”
元锦:……
臭小子是在撒娇?
……
安排好季北的学习生活,元锦早早赶到机场和陈高峰一行汇合。
陈高峰带了两个徒弟一个助理,四个人的行李有一大堆。她就一个登山包,多的行李一样都不带。
办理完登记手续,刘园园打来电话,谈自闭症康复中心扩建成自闭症康复学校的事。
“合作机构那边的条件开的太离谱了,分明是想用我们的钱给她当嫁衣,名誉和各种好处算她的,没我们什么事。”刘园园非常火大,“这才合作一年,要不是我们及时注资她的机构撑不到今天。”
“别生气,你去找教育部门,问清楚办这样的学校需要什么手续和资质。”元锦把耳机的声音调到合适的分贝,“我记得市里有一个烂尾的别墅楼盘,你找主管部门打听下,我们接手处置大概需要多少钱。”
“老板……你这招釜底抽薪可真狠。”刘园园大笑,“三天,我保证所有事情都给你打听清楚。”
元锦应了声,又交代两句挂断电话。
江城乃至整个省内都没有公立的自闭症康复学校。跟基金会合作的机构,这一年因为免费接收自闭症患儿,拿了很多慈善奖。
发起人参加了无数的活动,逐渐成为自闭症患儿家长眼中的救星。
她很少提起救助资金由基金会提供。自己不想宣传基金会,不想被网友拿着放大镜挑刺是一回事,出了钱却不配有姓名没法忍。
下午4点。
元锦和陈高峰师徒一行驾车抵达第一个纪实拍摄点,当地的扶贫干部和乡镇干部带着村民,出面迎接他们。
“你们太客气了,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当贵宾。”陈高峰一下车就热情握住扶贫干部的手,问道,“村民们都准备好了吧?好了的话我们争取今天拍一部分,明天再拍一部分,就差不多了。”
“都准备好了,一切听老师的安排。”扶贫干部笑容热络,“辛苦老师们千里迢迢跑过来,作为感谢,我们准备了当地的特色饭菜,吃完再拍。”
“好说,好说。”陈高峰大笑出声。
元锦扬了扬眉,没插话。
这顿饭准备的非常丰盛,有酒有菜,酒还是特别贵的酒。
作陪的除了扶贫干部还有当地的村干,乡镇府的几个领导,陈高峰俨然成了贵宾。
第一期扶贫纪实专题,所有的照片都是元锦自己拍摄完成。每到一个扶贫点,她都是先拍自己想要的照片,之后再联系扶贫干部。
所有照片都是最真实最朴素的样子,没有提前安排村民配合,也不需要当地的干部,像迎接什么大领导一样出面接待。
陈高峰的这种做法,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元锦打开录音笔,吃完饭悄悄将录音笔放到不起眼的地方,先离开村委接待室。
幸好第一期扶贫纪实专题拍摄,没有跟陈高峰合作。
“姐姐,你怎么不吃了,是饭菜不好吃吗?”负责接待他们的姑娘好奇跟出来,笑容拘谨,“你还想吃点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不用,我已经吃饱了。”元锦给了小姑娘一个笑容,拉她到一旁坐下,“你们以前也这样接待过其他记者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姑娘尴尬摇头。
“想不想继续去上学?你帮姐姐一个忙,姐姐送你去上学。”元锦压低嗓音,“带我去村子里走一圈就行,不用干别的。”
这里的变化很明显。
扶贫干部接待记者没什么问题,毕竟也算是宣传工作,她只是觉得陈高峰高高在上的态度,不应该。
他们是记录者,忠实纪录这里的一切是他们的工作,不该把自己当成是上位者,对着辛苦扶贫的干部指指点点。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想上学?”小姑娘诧异睁大眼。
她高考失利爸妈没钱让她复读,考上的学校学费又很高,索性就不去了。
“因为姐姐会读心术啊。”元锦开了个玩笑,拉她起来,“走吧,带我去看看你们村,顺便跟我说说你们这的变化。说了送你去上学就一定送。”
小姑娘犹豫片刻,点头答应下来。
一个小时后。
元锦拍到满意的照片回到村委会,陈高峰师徒几个酒足饭饱,背着相机准备出门拍照。
她打了声招呼,若无其事地跟上去。
收到通知等在家里的村民,按照陈高峰的要求,摆出各种过节的架势配合他们拍摄。元锦则偷偷拍他们如何作假,如何敷衍这个工作。
拍照工作持续到天黑,陈高峰一行收拾器材,跟着扶贫干部住进老乡家里。
元锦背着相机,和下午认识的姑娘,离开村子到附近的高处拍村子里的夜景照。
为期两天的拍摄结束,她给小姑娘留下手机号,并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联系刘园园。这个村子刚脱贫没多久,村里有不少姑娘上完初中就终止求学,在外地打工。
“你打她的电话,告诉她你的名字和所在的省份,她安排好会联系你们。”元锦轻拍小姑娘的肩膀,“回了学校要好好读书。”
“姐,我们还会再见面对不对?”小姑娘将信将疑,“在什么地方能见到你。”
“会见到的。”元锦挥挥手,拉开车门上车,“等你考上理想的大学,我会给你打电话。”
小姑娘含泪点头。
元锦发动车子开出去,戴上耳机给刘园园打电话。
刚脱贫的地区,有许许多多失学的女生,自闭症康复学校要办,这些女生上学的事也得安排人解决。
希望她拍完全国各地的记忆之城专题时,不再有女生失学的事情发生。
……
历时四个多月的拍摄结束,元锦将自己拍摄的照片挑选出来,发给专题总编后带着放假的季北再次上路。
年底审核通知下来,第二期专题依然采用她拍摄的照片。
陈高峰不服气,发动徒子徒孙在网上内涵元锦,靠美色内定。
元锦放出西北之行第一天的录音和拍到的造假照片,什么都没说。网友听完录音又看了照片,转头指责陈高峰和徒子徒孙不要脸,还找出他们抄袭别人构图的黑历史。
陈高峰没想到元锦会来这手,私下辱骂了她一通,拉黑断交。
元锦对此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计划一个城市一个继续拍。
江城第一家自闭症患儿康复学校,在经过一年多的筹备后正式挂牌,凡是符合要求的患儿可免费接受干预、康复治疗。
开源慈善基金会也第一次走进大众视野。
扶贫纪实专题看见更新满两年,累计发布1000多组6000余张照片,国家重点扶贫地区八成出镜。晚一个月发布的记忆之城专题,涉及三省4000余市县、乡镇,累计发布照片3万多张。
笑容和风景专题发布的照片,合计4万多张。
元锦成了所有网络平台,发布照片最多的摄影博主,大大小小的荣誉奖项拿了一大推。
头年拍到的古和镇完成配套建设当天,她特意发了一组该镇的组照,命名为:被切割的小镇。
新旧分明的小镇引起大家的兴趣,到周末时,前去打卡的人数就超过五万人。
入行第5年,元锦接到孙晓曼打来的电话,她考上了一本重点大学,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
元锦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个巨大的红包,鼓励她继续努力。
次年二月,她拿下荷赛奖的当代热点、日常生活两个组别的单幅金奖,成为国内同时拿到两项金奖的第一个女摄影师。
她的脚步并未因此停下。
入行15年,全国34个省份的记忆城市更新完毕,元锦也成了国社和国家地理御用摄影师。
到45岁这年,她拿到了传说中最有价值的普利策奖,累计发布在微博的照片有三百多万张。
领完奖回国,她的身体也一下子垮了,被季北紧急送进医院。
季北读到博士,之后一直留在京市工作。
“季北,你要把自己的技术留下来,不要因为姐姐离开而难过。”元锦躺在病床上,有种自己随时会离开的错觉,“你要听话,好不好。”
“听姐姐的话。”季北握着她的手不放,“他们很快会来。”
姐姐要丢下他了,他不想被留下。
“不准做傻事。”元锦艰难抬起头,“要好好工作休息。”
他总是学不会合理安排作息,这些年她常常因为他累倒而飞到京市陪他。
“好。”季北再次点头。
过了一会,贺魏来、余飞扬和刘园园、孙晓曼、余盼盼等人一起冲进病房。
元锦欣慰地看着他们,脸上浮起虚弱的笑,“你们都要好好的,不要因为我离开而难过,说不定我们还能再次见面。”
开元慈善基金有刘园园在,她走了还有孙晓曼,还有许许多多他们资助过的姑娘,会一直运营下去。
她留了几十亿的资金,够支持基金会运营很多年。
“姐,你会好起来的。”贺魏来缓缓蹲下去,哽咽出声,“你还这么年轻。”
他一直在等她停下来休息,等她停下来看看自己,没想过会这样。
“苏姐。”余飞扬也红了眼,极力克制着情绪,不让眼泪掉下来。
“世事无常,能和你们一起走了一段路,我很开心。”元锦再次看了他们一遍,微笑闭上眼。
她好像真的该走了?
“姐?”季北用力握紧她的手,喃喃出声,“你不要我了?”
病房里瞬间哭声一片。
虚空之中,孟婆和原身出现在病房里,又惊又喜地看着泛着白色光芒,缓缓升起的挚诚之泪、挚爱之泪。
“婆婆……阿姐做到了。”苏元锦开心鼓掌,“姐姐们有希望去轮回了。”
阿姐不止拿到提炼爱意的挚诚之泪,还拿到了一滴挚爱之泪。只要再拿到两次,被收在招魂铃内的姐姐们,就能修好魂体进入轮回。
“是啊,她们有希望了。”孟婆收起元锦的彼岸花,笑道,“走吧,我们去接下一个世界的原身。”
苏元锦高兴点头,“好。”
还有五天时间,阿姐一定可以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