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是大事, 部分农村地区还有过了70往家里摆棺材,寓意健康长寿的习俗。
给自己准备遗照元锦第一次遇到,因而比较好奇, 问完她就有点后悔。
“没什么不能说的。”奶奶不是很在意地回道,“我怕自己死了, 他们手里连张做遗像的照片都没有。”
元锦愣住。
儿孙都会玩手机, 老人却想着拍一张照片当遗照, 免得自己去了儿孙手忙脚乱。平平常常的语气, 底下全是被忽略的孤独和无奈,甚至是心酸。
也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奶奶只是不想给儿孙们添麻烦。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一件让人开心不起来的事。
“他们忙,回来了也没想着拍照。”奶奶又笑,“之前民政的干部下来给我们拍证件照, 我就想着把遗照也拍好, 工作人员答应后又给忘了。”
村子离镇上还有一段路, 来回一趟还挺麻烦,拖着拖着就过了一年。
她是看着这姑娘的相机和民政工作人员的差不多, 就又想起来遗照没拍这事。
“没事,我给你们拍。”元锦扬起笑脸,“可以给你们拍很多很多的照片,我带了打印机过来,拍完就能打印出来。”
“那太好了,我现在去换衣服?”奶奶高兴起来, 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跟爷爷说,“老头子, 你也去换衣服,我们拍几张好看点的照片,免得走了孩子们手忙脚乱,找不到可以当遗像的照片。”
爷爷笑着点头,“好,我们去换衣服。”
元锦也站起来,“我去把车开过来,机器都在车上。”
“欸。”奶奶高兴极了。
元锦笑看她一眼,出门去拿车子。
她之前买的便携打印机放在后备箱,去度坪村做救助项目时没怎么用,相纸和墨水还有很多。
几分钟后,元锦开着车子回到奶奶家里,爷爷奶奶都换上了他们觉得最好看的衣服,坐在廊檐下等着她。
她停车下去,把打印机和电脑都搬到院子里的桌子上,指挥奶奶找一张深色的布当背景。
奶奶家里什么都有,背景布置好,元锦给他们分别拍了遗照,又撤去背景给他们拍合影。
两人坐在一块手牵着手,笑意融融地看着镜头。
“要不要把院子都拍下来?”元锦低头看着刚才拍到的照片,笑道,“院子很漂亮,可以多拍几张。”
爷爷奶奶高兴点头,“要拍,多拍几张。”
元锦调整了下参数,继续给他们拍。
差不多时,隔壁家的奶奶路过门外,看到他们在拍照,背着手踱步进来看热闹,“这是请到家里来拍照的,收多少钱一张啊?”
“不收钱,奶奶你也要拍吗?”元锦抬头看着新来的奶奶,笑着说,“拍多少张都行。”
“不用拍很多张,遗照能拍吧?帮我拍一张遗照再拍两张其他的照片就行。”隔壁的奶奶有点不好意思,“你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到奶奶家里吃饭先?”
“我已经吃过了,遗照可以拍的。”元锦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胸口酸酸的。
隔壁奶奶听说可以拍遗照,马上扭头往外走,“我回去换一件衣服就过来,你别走啊。”
元锦大声回她,“不走。”
趁着隔壁奶奶回家换衣服,她给爷爷奶奶又拍了几张合影,打开打印机把先前拍的照片打印出来。
爷爷奶奶像孩子一样围在边上看着,看到他们的合影打印出来,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爷爷奶奶很上相,怎么拍都好看。”元锦笑着夸他们,转头打印遗照。
背景的颜色很深,她原本想直接打印彩色的,想到奶奶是不想儿孙麻烦才提前拍,又改成黑白打印。
爷爷奶奶看到自己的遗照,沉默片刻后,拿来一个信封仔细装起来,找来笔颤颤巍巍写上遗照两个字。
元锦别过脸看向远处,尽量不泄露自己的情绪。
她从小就没感受过任何来自长辈的关爱,没有感受过这种无言的,却又浓厚的亲情。
说实话,她很羡慕。
“我们家两个孩子都去当兵不回来,他们每次回来都要过好几年,我们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奶奶仔细收起遗照,跟元锦解释道,“如果我们真走了,他们赶回来就不用太麻烦,什么都是现成的。”
元锦闷闷点头。
所有照片打印完成,隔壁奶奶也换了衣服过来,还给元锦带了自己家种的水果。
元锦给她拍了一张遗照,又拍了几张在奶奶家院子里的生活照。
很快,隔壁奶奶也拿到了自己的遗照和生活照,笑呵呵地跟爷爷奶奶说拍的好,把自己拍年轻了。
元锦收拾好相机和打印机,想想又停下来,打断奶奶的话,说,“奶奶,要不你问问村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要拍,我可以帮他们拍。”
“我帮你问问。”奶奶笑着掏出口袋里的老人手机,挨个打电话。
元锦把相机放下,回车上检查打印照片要用的相纸和墨水够不够。
她带着这些东西,原本是想遇到好看的风景就打印出来,准备出一套明信片。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奶奶家的院子里来了十几个爷爷奶奶。
他们都上了年纪,进门就问是不是真的能拍遗照,不用花钱,拍完就能拿走。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们开始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互相帮着看头发有没有乱,帮着整理衣服的皱褶。
元锦重新挂上背景布,一个一个帮他们拍。
忙到天黑,她也不记得自己拍了多少人,打印了多少照片。爷爷奶奶们送给她当报酬的鸡蛋、水果、饼干,放满了一筐。
“晚上先住一晚再走,女孩子一个人上路开着车也不方便。”奶奶往厨房的方向指,“你爷爷把晚饭都做上了,马上就能吃。”
今天一天她都在忙,不止在家里拍,还跟着去了各家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村子,估计累坏了。
“好,我今晚住下不走了。”元锦收起相机,和奶奶一起坐在廊檐下等爷爷做饭。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在外打拼,大部分都在江城买了房子安家,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趟。
也有像奶奶家这样,孩子都去当兵的。
这些老人年轻时没多少机会拍照,上了年纪儿孙个个都有智能手机,却没人想起来给他们拍照。
拿到照片时的灿烂笑脸,特别感染人。
吃过晚饭,元锦把白天拍的照片整理出来,设了一个新的文件夹——笑脸。
等她回江城就开一个新的主题:爱。
因为爱着孩子,他们一次一次承受着离别和思念之苦,默默等待团聚的日子。
他们伟大又沉默。
……
在村子里住了两天,元锦继续上路。
送去参加摄影大赛的照片,她还没确定要送哪一张。
开着车在路上跑了一个小时左右,她看到天空中掠过去几只没见过的鸟,想起附近有个水库,马上调转方向盘开进水库边上的村子。
她开始摄影以来,还没拍过动物。
水库边上的村子距离县城有点远,村子里的房子都很新,不少房子修的跟江城的别墅一样漂亮。
也有一些低矮的泥房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房。
一边是好看的现代别墅,一边是破败的泥房,元锦来了兴致,找地方停车下去,打开相机镜头边拍边往村子里走。
经过村委会前立着的石碑,她停下脚步仔细看石碑上的文字。
这一块扶贫功勋碑。
她看着一年又一年的人均收入数字,看着这些数字后面记录的扶贫工作,心底满是钦佩。
难怪同一个村子,新别墅和旧泥房会如此界限分明。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感谢那些扶贫干部。
元锦后退两步把石碑拍下来,回头去拿无人机拍村子的全景。
无人机升空,很快引来村干部询问她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水库是县城的饮用水源之一,村民的警惕性非常高,尤其是突然出现外地陌生人。
“我是摄影师,看到你们村的别墅很漂亮忍不住进来拍照。”元锦收回无人机,礼貌道歉,“对不起,如果不能排的话我马上删除。”
“能拍,能拍。”村干部听说她是摄影师,脸上顿时绽开大大的笑容,“我们村委有历史照片,你要不要看对比。”
他们村从人均收入不足200块,到人均收入过1万块,也不过是几年的时间。他们很希望扶贫干部做的工作,能被看到,希望村子的改变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村里也拍了不少的短视频,希望能带动一下旅游,收效不大。
“那太好了,谢谢你啊。”元锦也禁不住笑,“新村真的很漂亮,房子修的不比江城的别墅差。”
“那当然,所有房子的图纸都是请专业设计师设计的。”村干部一脸骄傲,“我们村现在家家都装了空调,其他的家电也一应俱全,家家都有小车,不比城里差。”
村里的空气也比城里好。
“看出来了。”元锦真心实意的夸赞,“我一路过来,就你们村最特别。”
“那是因为我们遇到了负责的干部。”村干回头指了指石碑,继续往前走,“从他进村开始,就一直在教我们怎么致富,帮助我们根据资源合理规划发展。”
说到这,他的嗓音低下去,长长叹气。
可惜他走的太早了,没能看到现在变化,没能看到自己的种下的种子结出了果实。
“他……会看到的,也会知道你们都没忘记他。”元锦鬼使神差地说,“这里有他放不下的执念,就算是走了,也会忍不住回来,看看你们有没有过上好日子。”
村干脚步顿了顿,又高兴起来,“对,他一定看到了。”
他那么在意种下的果苗能不能活,那么在意果子成熟了要怎么卖出去,一定会回头看他们。
走进村委干净明亮的办公室,村干拿出十几张村子的照片递给元锦,热情给她拿矿泉水。
照片是扶贫干部下来那年拍的,全村只有一栋一层的红砖房,剩下的全是泥瓦房。
第二年,村子里还是泥瓦房,随着边上的土地开始平整,变化开始变得明显起来。
最后一张是今年夏天拍的,新规划的别墅外花红柳绿,原来泥瓦房重新修整,也种满了各种花卉。
这里确实是个旅游的好地方,旧时代和新时代被一条双向车道隔开。
“这些照片我可以翻拍下来吗?回头我给你们发到微博上。”元锦心里满满都是钦佩和感动,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做过和扶贫干部一样的事。
“当然可以,县里也希望我们调整致富结构,跟旅游结合起来带动周围的村子跟着一起致富。”村干挠着头傻笑,“我们原本想等过年时孩子们回来,再商量怎么操作这件事,你能帮忙再好不过。”
村里的孩子全部都上了大学,毕业的去了外工作,有些在江城,有些在省内的其他大城市。
他们平时都用电脑,知道怎么宣传。
“举手之劳。”元锦笑起来,随口问道,“水库那边可以过去拍照吧?我想拍飞过去的鸟,不知道那种鸟叫什么名字。”
“你说的应该是朱鹮,我们村有专门的护鸟小组,也是头一次看到朱鹮飞到这儿来。”村干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去拍可以,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随便乱扔垃圾。”
扶贫干部说了,野生鸟类和动物也是旅游资源,得好好保护。
“我会注意。”元锦笑着答应下来。
将村子变化的照片翻拍下来,她又跟村干聊了一会,才回去拿车继续往水库的方向拍。
朱鹮大部分分部在临省,这边省内没听说有,会飞到这边来估计是因为这边的水田湿地较多?
元锦在水库边上停下车,拿出望远镜背着相机慢慢往山上爬。
水库边上的山上种满了各种乔木,能看得出来是人工种植的树苗,估计也是那位已故的扶贫干部的设计。
爬到山顶,她观测到那几只朱鹮的踪迹,又背着一堆设备跟过去。
半个月后。
元锦拍摄到满意的参赛照片,回村跟村干说了声,启程回江城。
基金会全权交给刘园园管理,重大项目她才会出面解决。
到家已经很晚,开门闻到空气里的饭菜香,她诧异了下出声道,“季北,是你吗?”
她这是养了个田螺少年?
话音落地,季北从屋里出来,脸上写满了不高兴,“48天。”
姐姐走了48天没打电话没发消息。
“下次注意。”元锦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换上鞋子进去,“我快饿死了,有事等我吃完饭说。”
季北点了下头,面无表情地进餐厅坐下。
元锦忍着笑坐过去,放下笔记本电脑打开,自己动手盛饭,“有事要跟我说?”
“你弟弟在季家。”季北说完又低下头,拿起自己的碗筷,“你不能要他,只有我。”
只有他是弟弟,那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