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大, 稍稍打听就有热心的当地居民带路。
元锦琢磨了几个送少年去接受治疗的办法,决定见机行事。当地人似乎很忌讳家中有精神病人,或者文化程度都不高, 说起张家那个疯了的孙子,大多语焉不详。
被鬼上身这种说法, 一来可以避免少年被人围观, 二来也能解释把他关起来的原因。
家人是否知道少年有精神病, 得见了面才能确定。
沿着大街后面的小巷走了一会, 一行人停到一栋新修的楼房前。
“这里就是老张家了,他们家几个女婿都很能干, 赚了很多钱。小孙子运气不好,清明节上山被鬼上身,以前读书成绩非常好的。”带路的阿姨说着话,手里的动作也没停, 大力拍门。
过了会, 院子里传来狗叫声, 里面的人大声问是谁来了。
“是我,有个小姑娘说想拍你们家那栋旧楼, 给钱,我给她带个路。”阿姨换了当地方言,激动解释,“你快出来,看看你们家的楼拍了有多钱,我家也有一栋老楼, 可以请她拍。”
元锦有些意外自己能听得懂当地的方言,唇角弯了弯,没插话。
“来了。”话音落地, 脚步声随之朝着大门的方向来,“一栋破楼有啥子可拍的,该不是骗子吧。”
元锦抬手摸了下鼻子,迅速思索如果被拒绝的话,要怎么说服对方同意自己拍摄。
大门很快打开。
季北往她身后挪了下,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身体绷紧。
元锦觉察到他的抵触,松开他的手腕,改牵着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安抚他的情绪。
“这小姑娘是外地来的,说是你们家那栋楼很有意思,想要进去仔细拍几张照片,给钱。”带路的阿姨朝元锦点点下巴,用方言说,“我看着不像是骗子,小姑娘长得漂亮,弟弟也很好看。”
房主听阿姨说完,目光落到元锦身上来回打量,“你想拍我们家那栋老楼?”
她的普通话夹着很重的方言,语速很快。
“你们家的老楼很漂亮,有点像是我之前拍过的文物保护建筑,所以想拍一下。”元锦掏出手机,找出和老楼差不多风格的照片,笑着解释,“一天两百块钱我拍三天可以吗?”
“两百块。”房主阿姨看着她手机里的照片,犹豫起来,“我们家孙子住在里面,有点不方便。”
“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打扰到他,也不会伤害他。”元锦见她心动,又把价格往上提了提,“一天三百成吗,我这是要交任务的,完不成就拿不到工资了。”
房主阿姨沉吟片刻,说,“你等会,我问问他爷爷,这事我没法做主。”
元锦含笑点头。
“小姑娘,我家也有一栋差不多的老楼,你要不要拍,一天两百块就可以了不多收。”带路的阿姨满怀期待地看着元锦,“六百块给你拍四天,成不成。”
“行,等我拍完了这位阿姨家的老楼,就去拍你们家的。”元锦低头翻出自己的二维码递过去,“会扫微信加好友的吧?”
“会,我还会发视频呢。”阿姨开开心心加元锦好友。
房主阿姨见状,瞪了一眼带路阿姨,扭头往回跑。
“她家孙子以前很聪明的,被鬼上身后已经关了一年多,她可能是担心你们吓到孙子。”带路阿姨小声跟元锦解释,“她会同意的,你不用担心。”
好好的孩子清明放假疯了,高考也没去,现在天天被关在那个小房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是可怜。
张家请了很多的大仙来做法,都没什么用。
“谢谢阿姨。”元锦嘴甜道谢。
闲聊片刻,房主阿姨跑回来同意元锦去拍摄,一天三百块。
元锦松了口气,当场支付一半的定金,拿了钥匙牵着季北的手和带路阿姨一起往回走。
“你拍完了就给我发微信,我家老楼收拾的很干净,就是孩子们都不在家没人住。”带路阿姨不停嘱咐,“你可别忘了啊。”
元锦想了想,给她也支付了一半的定金,让她安心。
阿姨高兴得眉开眼笑。
10分钟后,元锦回到张家的老楼,拿着钥匙将一楼房间的门打开,装模作样地拿着相机拍照。
带路阿姨说她会发视频,房主阿姨应该也会。说明张家人都清楚被关起来的孩子,是个精神病患者,而不是什么鬼上身。
自己得想办法救这个小孩,让他得到正规的治疗。
读书成绩很好,清明节遇到鬼,根据这两个消息分析,估计是高考的压力太大导致精神失常。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种原因,她不好妄加猜测。
在楼下拍了一圈,元锦照旧让季北在楼下待着,自己拿着钥匙上楼。
被关在屋里的少年蜷缩在地上睡过去,一眼看过去,像是个披着人皮的骷髅。
元锦摸出口袋里的发夹撬开里面那扇门进去,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和衣服,蹲到少年身边,“我知道你没睡着。”
少年的睫毛颤动了下,徐徐睁开眼。
元锦对上他没有焦点的目光,再次出声,“会穿衣服吗。”
少年不理会她,转过身背对着她蜷缩起来,身体瑟瑟发抖。他的后背遍布伤痕,皮肤破损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散发出恶心的味道。
他是故意的,还是潜意识里抗拒陌生人?元锦盯着少年的背看了一会,小声说,“可以拍你的后背吗?”
少年不吭声,身体抖动的幅度变大。
元锦举起相机后退几步,将他蜷缩在地上的样子和后背的伤痕,都拍下来。
拍好后,她从背包里拿出应急药箱,戴上手套给他处理背上的伤痕。
伤口发炎,少年的体温高得吓人。他像是非常惧怕触碰,抖动越来越明显,牙齿咯咯作响。
“别怕,我是来救你的。”元锦小声安抚,“姐姐可以带你出去。”
少年发抖的情况有所缓解。这个发现让她隐隐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好一会才继续手里的动作。
给他处理好伤口,元锦拿出衣服给他穿上,喂他吃了退烧药,举起相机给他拍照。
这少年好像不是精神病患者。
“和你一起来的小姑娘呢。”房主阿姨的声音忽然从楼下传来。
元锦飞快收起相机退出去,锁上门,猫腰进入另外一间屋子,小声回话,“阿姨,我在阳台。”
房主阿姨的脚步声往楼上移动,很快就进了屋子,气喘吁吁地说,“我家那孙子被鬼上身了,你最好不要靠近他,也别拍太久。”
“我知道。”元锦微笑回头,“阿姨你们家屋檐下的雕花,是建房的时候雕的还是买来的,现在还有这样的手艺人吗。”
房主阿姨被她这么一打岔,也忘了去看隔壁的门有没有上锁,告诉她还有手艺人在只是很久没有接活。
元锦又给她转了几百块钱过去,跟她说等自己拍完了就去找手艺人,到时候希望她能给带个路,钱是定金。
房主阿姨笑眯眯答应下来,又交代一番才离开。
元锦吐出口气,收起相机下楼,牵着季北回车上上网搜索寻子信息。
少年的反应……像是被拐卖过来的,又像是真的精神失常。她不能错过任何可能。如果是被拐卖,发现自己的身世后,要求去寻找亲生父母,很有可能会被囚禁。
刚才,她忘了跟带路的阿姨打听,房主家里女儿多还是儿子多。
房主阿姨说这个少年是他们的孙子,不知道儿子的孩子,还是女儿招了上门女婿。
“你吃。”季北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袋饼干递给元锦,“楼上有人。”
“楼上确实有个人,我们今天白天就不去了,晚上再去。”元锦拿走饼干笑道,“你要听话守在车上,不要让人上车。”
季北低下头不理会她,明显在生气。
元锦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打开饼干吃起来,“带你,但你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季北飞快点头,然后将iPad递过去,“九关过了。”
元锦:……
天才的速度就是不一样。
后面的几关是黑客大赛的设置,他居然过了第九关,剩下的一关估计很快能过。
……
小镇的夜晚不像县城,到了9点,大部分的店铺都关了门,街道上冷冷清清。
元锦的车子挂着外地牌照,停在哪里都非常醒目。
未免被人发现她要搞事,她把车停在一个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带着季北悄悄摸回张家的老楼。
大门上了锁,锁上还弄了一根稻草缠着,防止有人拿着钥匙开门进去他们没发觉。
元锦盯着稻草看了会,视线落到地上,不悦拧眉。
他们是在防着自己?
下午搜索寻子信息,有几个小孩的样子跟屋里的少年长相像似,她没法确定是不是也不好贸然报警。
万一真是张家的孩子,只是因为生病被关起来,自己和季北可能走不出镇子。
“我会。”季北伸手拿下稻草,很快又恢复原状。
“我也会,我只是在思考,门后会不会有留脚印的东西。”元锦小声解释一遍,把他拉到阴影里,“姐姐翻墙进去,你在外面等着,有人来你就往里丢石头。”
季北低着头左右看了一圈,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
元锦被他的样子逗笑,拍拍他的肩膀,后退几步猛冲过去敏捷上墙翻进院子里。
里面和她预计的差不多,门后的地上有大片洒的很均匀的草木灰。
她关掉手电筒,拿出吃的东西喂给拴在一楼的小狗,无声无息上楼。白天来了两趟,狗熟悉了她身上的气息,没有叫唤。
找到关着少年的屋子,元锦掏出口袋里的发夹打开门进去,看到少年身上的衣服又被扒的精光,眼底浮起厉色。
张家人有问题。
“咚”的一声,少年的脑袋撞到墙上,惊惧睁大双眼,黑黢黢的眼眸仿佛深渊一般。
“别怕,姐姐会把你救出去。”元锦打开手电,看到他脖子上有明显的掐痕,不动声色地看向他的双腿。
“救我。”少年紧张蜷起双腿,嘴里发出困兽一样的声音,“我家门前有条小溪,村口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朴树。”
“我需要时间帮你找到家人,联系警方,这几天我还会过来给你拍照,你像平时那样就行。”元锦心情沉重,“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救出去。”
“好。”少年呜呜哭出声。
他在高考前意外发现自己不是亲生的,联想起从小做的梦,旁敲侧击确定自己是被拐卖到这,于是上网搜索父母的消息。
清明节放假,他的手机忘了锁屏被父亲看到,之后他就被关在这里。家里对外声称他被鬼上身,是害怕他去报警,让他们像新闻上报道的那些人,被抓去坐牢。
这一年多,他像个行尸走肉被困在这间屋子里,不见天日。
“保持情绪稳定,他们看到你穿了我给的衣服,明天的拍照会有人盯着我。”元锦仔细交代,“不要激动,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能办到。”
少年哽咽应声。
元锦确定他真是被拐卖过来的孩子,交代完随即下楼顺着原路翻出去。
她一定要把人救出去。
……
翻出院子带着季北回到车上,元锦拿起笔记本电脑开机。
“救人?”季北将自己的iPad递过去,“可以找。”
姐姐要找人,他可以帮忙。
“姐姐是要救人,不过不用你帮忙,目前信息还比较模糊。”元锦低头输入密码,进入系统随即打开网页,搜索朴树的分布地。
她对动植物都不是很熟悉,不清楚这种树一般出现在哪里比较多。
搜索结果很快出来,她根据少年的提示圈了几个省份出来,再次搜索这些省份的寻信息。
少年的年龄在20岁以下,他有模糊的记忆记得家门前有条小溪。综合这些,他被拐卖时大概3岁左右。
有些人记得两岁发生的事,有些人6岁之前的事情全部不记得,先圈定一个大致的年龄范围再细分。
片刻后,她将搜索到的信息整理出来,打开卫星地图,根据那些提供寻子信息提供的家庭住址,查找村子里有小溪的地方。
十几年过去,村子的变化可能会非常大。
仔细找了一会无果,元锦放下笔记本电脑,想起公安部的的团圆系统,暗暗计上心来。
不用那么费劲。
她只需要拿到少年的生物信息,送去省厅的DNA数据库比对,就能知晓他的父母有没有在找他。
元锦合上笔记本电脑,抬头看身边的季北,“困了?”
白天那个带路的阿姨说,镇上连旅馆都没有,她要是决定住下就给她发信息,收她一天一百的房费就行。
“困。”季北抬了眼皮,长长的睫毛覆下来,乌黑的眼瞳泛着明显的亮光,“十关难。”
他要过十关,姐姐和他上学。
“慢慢玩不着急。”元锦往后一靠,拿起手机解锁给带路阿姨发语音信息,告诉她自己决定住下的消息。
收到阿姨的回复,她放下手机发动车子,按照阿姨说的路线慢慢开过去。
阿姨家很大,家里就他们夫妻俩在家,孩子都在外地上班,一般是中秋或者春节才回来。
元锦付了钱带着季北住下来,第二天早早起床,吃完早餐就背着相机出门拍照,顺便盯着张家的那栋楼。
张家人早早去收回稻草,扫干净地上的草木灰。
10点多,元锦带着季北过去拍摄,张家人果然跟过来提醒她不要靠近那间屋子。
元锦表示理解。
认认真真拍了五六天的老楼,元锦别过收留他们的阿姨,带着季北离开镇子回省城。
DNA数据库比对结果出来,被张家囚禁的少年确实是被拐卖到镇上。得知他的父母已经赶来的路上,元锦稍稍觉得安慰,亲自带着专案组的警察去解救那个少年。
车队天黑后才进入镇子,专案组兵分两路,一队人马去解救少年,另外一队人马去控制张家的人。
省厅直接来人,当地县城的公安局不得不配合。
元锦冒充记者,全程录像拍摄。
少年名叫张敬松,今年19岁,4岁在老家的县城被人贩子带走,卖到小镇。他常常做梦梦到老家,因此发现自己的血型和父母都没关联,随即联想到拐卖。
被囚禁的一年多,他遭受了无数非人的虐待,看到警察出现的那一刻,激动到昏迷过去。
元锦拍下他昏迷的样子,情绪复杂。
三天后。
省公安厅发布情况说明,张敬松苏醒过来跟亲生父母相认,买家被刑拘。
发布会后,国内的媒体纷纷转载报道此事。有些媒体为了博眼球,一边说张家人如何善良,一边起底省厅在发布会中提到的热心人士。
还有记者大言不惭地说,张敬松从小就是精神病,买家根本不是买他而是收留他。
元锦看完这些颠倒黑白的报道,联系上省厅官微运营小组组长,提供了一段录音和一张张敬松背部的照片。
警方官微发布录音和照片,全网哗然。
无数网友心疼张敬松的遭遇,给他们一家捐款。张爸爸当天下午回应录音和照片的真实性,拒绝网友的捐款,表示一定会把孩子治好,让他顺利参加高考。
意外救人的元锦获得一笔见义勇为奖金,她把钱留给了张敬松的父母,让他们好好给张敬松补营养。
在小镇拍到的照片,有两张老人在江边梳头的照片,被国内的国家地理杂志看中,计划选登到杂志中。
元锦自己申请了一个微博账号,挑出几组故事感比较强的照片,发到微博上。
张敬松的正面照片她不打算公开,那是一个少年最黑暗的时光写照,哪怕发出去能迅速成名,她也不干。
趁着还有一周多的时间才开学,元锦带着季北继续上路。
这一次,他们去的地方是距离省城很近的一个小镇,车程不到两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