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六欲皆可生愿, 从愿生力却非人人都有。
至纯至净的愿力极少能遇到,能修补魂魄的更少。与佛家一心求佛发愿所生之力不同,特别灵魂安置处所需的愿力, 是无可撼动的灵魂之力。
自灵魂深处生出的为己、为家、为国的愿力,能修补魂魄的程度也不同。
志愿军所赠的愿力, 为己、为家、为国合一, 且最为纯净, 因此修补魂魄的效果最好。
元锦清楚记得自己引渡回来的志愿军, 给的愿力比自己往返阳间多次,寻得的都要多。
怎么可能不够用?
“你可知那一场**中, 灭家灭族的亡魂有多少?”孟婆看着锅中翻滚的金色浓汤,看向亭外迎风的彼岸花,“那一年亡魂太多,他们走过之后河岸的花尽数化作黄沙。”
元锦拧着眉坐下, 眉间的彼岸花花钿泛起浅浅的光芒, “那要怎么办?我这么辛苦带着她们赚回苦泪和功德, 却要眼睁睁看着她们魂飞魄散?”
河岸的每一株彼岸花,皆是亡魂进入轮回后, 留下的前世记忆生成。
魂魄没有任何重量,能将彼岸花碾碎,足见当时的惨状。
那一年她为了救死于大屠杀进来的无名亡魂,在无名之渊起阵消耗自己的魂力,保住所有灭家灭族的亡魂,不因无人祭奠而消散。
刚安置完这些亡魂, 无名之渊又涌进来大批灭家灭族,因无人祭奠而变得极度虚弱,不知自己来自何方的亡魂。
等她走出无名之渊, 河岸的彼岸花盛开依旧。
当时她只知亡魂太多,不知花被碾碎一事。
“我也还在想办法,等阿策回来后,先把38年的亡魂送走。”孟婆眉头紧锁,“阿策带着的那些亡魂不怎么安分,在我炼制补魂丹的这段时间,你得回去盯着他。”
宋云策当差的年头短,年纪尚幼没经过极恶世界的历练,极易被控制。
附身的魂魄当中不少都有强烈的私欲。他们得到志愿军的愿力苏醒,嘴上说要完成自己最强烈的愿望,进入小世界却一心追逐名利、权力,满脑子三妻四妾的思想,忘了自己初心为何。
最后一个世界如今只有阳间的雏形,那些附身的魂魄,怕是有很大一部分不愿意回来去轮回。
奈何桥一走,前世种种皆成虚妄。所有的记忆和情感会留在忘川,落地生花,在他们成年后消散。
“那好吧。”元锦拿走她手里的汤勺,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喝下解渴,扭头去找凌熙然她们。
她是真没想到凌熙然竟然会在忘川等自己。
“阿姐。”亭子里的姑娘们都站起来,笑盈盈看她。
她们能轮回去阳间,便不用再受世界规则限制,为了爱情忍下所有折磨,承受各种各样的痛苦。她们可以做自己,可以爱想爱的人,不爱了就分开,而不是必须只爱一个人。
“今天走吗?”元锦扬起笑脸,手腕上的招魂铃叮当作响,“站好了,阿姐送你们一样东西。”
所有人都应声排队站好。
“一点福气、一点运气、一点心气送给你们。”元锦抬起手,召出体内的彼岸花,将自己的灵魂之力融成气运,送入她们的魂体。
她们是为了让更多的亡魂得到轮回的机会,主动要求提前脱离世界,因此会损失气运。即便可以轮回去阳间,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她们可能会不漂亮,可能不够聪明,可能家里的条件不那么好。
有了自己送的气运,她们便不需要承受这些因破坏规则,而受到的惩罚。
“谢谢阿姐。”众人再次行礼。
“元锦,我轮回后还能看到你吗?”凌熙然上前一步,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你走后的几十年,我每年清明节都去看你,死也葬在你身边。”
“大概会有机会吧?如果有天你看到个抱着一大束石蒜花的人,就是我。”元锦伸手抱她,“你会很幸福的,能自己挣脱世界规则,不容易。”
凌熙然嗯了声,忍不住吐槽,“彼岸花多好听,说什么石蒜。”
大家都笑起来。
元锦笑着放开她,伸手抱下一个姑娘。一圈下来,也差不多到了她们要离开的时间,亭子里的钟声悠悠响起。
“去吧,你们都是最好的姑娘,我们还会再遇到。或许在阳间,或许在这。”元锦微笑挥手。
姑娘们一步三回头,喝完孟婆汤,缓缓走过奈何桥。
河岸的角落里生出几十株彼岸花花苗,迎风而动。
最后一个姑娘走过去,河上的桥化为虚影,下一批要过桥的亡魂,排队到平生叙述处,排队等待确认领牌子登记。
元锦坐到孟婆身边,抬起左手晃动招魂铃,“她们怎么办?好几万个无名亡魂,我不能又带她们进去,那样会害了她们。”
“你先送她们去无名之渊,给她们看最后一个世界的进展,万一救不了也别让她们有遗憾。”孟婆埋头搅弄锅里的浓汤,止不住叹气,“现在的人愿力少了,亡魂的更少。”
宋云策走过七个世界,因为压不住附身的亡魂,一滴愿力都没有。
元锦倒是得到不少的愿力回来,可惜纯净度不够,强行救那些亡魂会大量消耗她的魂力。要想把消耗的魂力修补好,她得去阳间当差,收集八滴挚诚之泪。
比起八滴苦泪,挚诚之泪更难寻。
“有办法总比没有好,走了。”元锦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轻笑一声,飞出亭子踏着花海回鬼城。
花海之中,魂影重重。
无数亡魂在寻找死去的爱人、家人、挚友的记忆和情感,以期来世能再遇。
……
无名之渊常年被雾气笼罩,这些雾气是元锦的魂力生成。雾气可以滋养那些因无人祭奠,而想不起来自己是谁的无名亡魂。
走进无名之渊,叹息声、哭泣声时隐时现。
元锦双脚落地,放出招魂铃内的亡魂,召出魂体内的彼岸花,取下一瓣花瓣捏碎,“每人一块屏幕,不得争吵厮打,违者打入铁围山。”
“谢谢阿姐。”姑娘们伸手接住花瓣的碎末,手中随即多了一块平板大小的屏幕。
屏幕的亮光照亮无名之渊内的雾气,一时间仿佛仙境。
元锦抿着唇环顾一圈,扭头出去。
“我找到我家了,他们用上了其他世界里的自行车,巷子外面也修起了大路。”
“我们离开好像也没多久,竟然过了4个月。”
“开元大学门口的雕像,是阿姐吗?她手里竟然拎着一块小黑板,有点可爱。”
“阿姐不喜欢人家说她可爱,小心被她听到。”
姑娘们拿着屏幕,新奇地看着自己家附近的变化,叽叽喳喳聊起来。
深渊里的叹息声和哭泣声,渐渐被掩盖。
……
元锦去了一趟特别灵魂安置处,发现之前不肯走的钉子户还在,捏了捏眉心,翻完堆积的档案复又折回忘川。
距离她离开小世界已经过去4个月,再不回去,宋云策带着的那些亡魂又要作乱。
连自己的初心都不记得的亡魂,要不是有规定必须送走,她巴不得他们魂飞魄散。
宋云策每次进入世界所获得的成就,跟他们的愿望没有多少关系,是她给的力量让他记得每个世界的记忆。
回到河边的亭子里,元锦取出彼岸花,将功德和苦泪给孟婆炼制补魂丹,开启小世界的通道,回到第八个世界的1938年4月。
宋云策不在医科大学。
元锦拿出一块屏幕翻了一会,消失在虚空里,前往国家科技部。
她走的时候宋云策还只是科技部的一个小官员,几个月就成了部长,看来附身的魂魄又控制他了。
这些鬼魂简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权力欲旺盛的跟野草似的,实际能力烂的不行。
真有能力,她不会在每个世界都压制他们,只让宋云策当民营企业家。
“阿姐?”宋云策刚开完会,出门就看到以魂体姿态出现的元锦,脸色当即发白。
“垃圾。”元锦抬手一点,将压制他的魂体抽出来,塞进招魂铃,“感觉怎么样。”
“我怎么……”宋云策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又被身体里魂体压制,脸颊烧得通红,“回去说。”
他可真没用,每次阿姐不在就出问题。
想当官手握大权的魂体怎么这么多?每次出来捣乱不说,能力还没多少。
“走吧。”元锦扭头往楼梯飘过去,“你可以跟我说话,其他人听不到也看不到,告诉我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事。”
宋云策闷闷应声,“我按照你的要求,将你留下的各种战机、卫星、导弹、以及其他方面的各种资料,交给主席和总理。之后我就成了科技部的部长。”
那些资料他没有拆开看,所有资料都包装的特别严密,放在阿姐存放各种文物的地方。
他把资料和文物上交后,身体和行为便失去控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不是阿姐回来,他可能会一直被控制没法苏醒。
“幸好我回来的够快。”元锦偏头睨他,“任务完成后,你去一趟极恶世界,把自己的魂体练的强大一点。”
太善良,容易被恶鬼欺负。
“哦。”宋云策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道,“你要待到6月,跟我一起回去?”
只要阿姐陪在他身边,他不怕身体里的魂体作祟。
“一起。”元锦抬手弹他的脑门,“我不来你就完了。”
宋云策心虚低头。
他也不想这样,第一次也是因为自己被控制,导致任务失败。重来一次,这些亡魂又死灰复燃,没点自知之明。
……
离开4个月,江宁的变化其实不算很大,百姓还跟以前一样安安稳稳过日子。
好消息是国民政府土崩瓦解,常总统没能逃出华夏,被关到监狱里劳动改造。
元锦翻了翻江宁的报纸,看到高考前的各种保障准备介绍,嘴角抽了抽。
现在的华夏距离现代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高考已经开始卷了……今后会更卷的吧?
希望这个世界的学生们,不要骂她。
当初是情势所需,她也没想到才几年就有了卷的苗头。
清理完想要控制宋云策的魂体,元锦第二天就回了一趟家,看望陶文耀和三个妈妈。
他们一家响应政府提倡的一夫一妻制,二夫人和妈妈搬到学校配套的老师公寓自住,陶文耀和大夫人各自忙事业,也很少碰面。
陶文耀在粤省当省长,主管航运和工业方面的建设。
大夫人成了江宁第一小学的主任,上课之余还担任着服装厂设计师一职。二夫人去了二小当副校长,忙教学工作外还要忙善堂的事,有空就跟着大夫人一起画服装的设计稿,一起打版。
妈妈去了三小当校长,工作内容和两位夫人差不多,同时还兼任了片区的妇女主任,负责片区内所有的妇女工作。
这些提拔和任命都是她走后才定下。他们自己很争气,组织也有特别照顾,未来会越来越好。
三位妈妈今天没安排工作,聚在一起整理她以前的衣服,一个个眼睛肿成桃子。
“我就抢,她是我亲女儿。”大夫人抱着一套军装,又委屈又无助,“她也喊我妈妈。”
“元元也喊我妈妈。”二夫人放下手里的熨斗,不停抹泪,“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也是亲女儿。”
“你们都是亲妈成了吧。”三夫人一边哭一边骂,“我又没说你们不是,你们就欺负我。”
“我想元元了。”大夫人拿起帕子擦泪,“不是欺负你,就是特别想她。”
全家就这一个闺女,对她们也特别好,说走就走了。
“我也想元元。”二夫人用力吸鼻子,“陶文耀都没舍得总给我钱,元元舍得。”
大夫人和三夫人一起看她,眼里风起云涌。
元锦笑了下,走出坐到院子里的葡萄棚下,听几个哥哥小声发牢骚。他们很早就被丢去当兵,后来各自在自己所在的部队,干出名堂,没人知道他们是她的哥哥。
对于堂主之位打小就被抢这事他们倒是不怎么在意,只在意他们的娘,好像都忘了养过儿子这事。
他们嘀嘀咕咕唠叨一阵,元锦走出陶家的院子,街对面忽然投过来一道满是悲伤的视线。
她抬头看去,认出司徒赟,唇角扬了扬。
“师长,你在看什么?”年轻的警卫员一脸好奇地看着陶家大门。
“没有。”司徒赟嗓音低低地回他一句,转过身,戴上军帽大步走开。
她没有回来。已经过去四个月,负责打捞战机的舰队,只捞回来一块残骸。
曾经这里是他最不想来的地方,后来是他不敢来。现在,哪怕他在这里等上百年,恐怕也无法再见到她,再向她敬礼。
“我还以为师长看到熟人了。”警卫员不明所以,“从里面走出来的姑娘,很漂亮。”
姑娘?司徒赟脚步顿了下,猛然回头。
陶家大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哪里来的姑娘。
“她在笑,穿着红色的旗袍,特别好看。”警卫员脸色爆红。
司徒赟心中一动,挺起胸膛对着陶家大门敬礼。
真希望是她回来了。
元锦瞥他一眼,又朝小警卫员笑了笑,挥手走开。司徒赟看不到她,小警卫员是自己故意让看到的。
离开陶家,她想着自己去哪都是一眨眼的工夫,索性去了一趟粤省。
陶文耀的头发全白了。
自己以牺牲的方式脱离世界,给他造成的打击不小。
元锦走到他身边坐下,看到他整理她小时候的照片,整理她后来当空军总司令的军装照,心底淌过阵阵暖流。
对他来说,自己不是什么司令只是他的女儿。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已经离开。”陶文耀笑了下,眼眶却慢慢红起来,嗓音哽咽,“唯独你没有回来,只有你。”
这一仗打得关东军所属国损失惨重,举国上下乱成一团。
他以为女儿会像之前那样顺利返航,可回来的只有战机的残骸。
“对不起。”元锦轻轻说了声,手刚伸出去想要抹去他对自己的舐犊之情,房门忽然被推开。
她抬头看去。杜良平拎着军帽,顶着一头白发迟疑入内。
“再过半个月就是元元的生日,她如果顺利返航,就该26岁了。”杜良平坐到陶文耀身边,长长叹气,“文耀,女儿是大英雄大科学家,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跟着党组织搞革命后,书越读越多,国外的资料也越看越多。
华夏空军的战机也好,海军的军舰也好,就是陆军的装备,技术都远远高于其他国家。
这些技术不会凭空出现。
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的女儿是带着记忆,从未来回来的。因从小一直带着她,她的一些想法和做法,现在回想其实一直有迹可循。
比如她画的战机上,有八一涂装,生产出来后却没有这样的标志。
一周前国防部开会,正式将8月1号定为建军节,这绝不是巧合。
“我哪里不知道,我只是想她。”陶文耀哇的哭出来,“就因为知道我才难过。她那么辛苦,我想着这一仗打完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敢来我们家门口撒野,她也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结果她却走了,话都没给我留一句。”
女儿不会说话却聪慧异常,他一开始真心觉得女儿是天才,后来也一直这么想。
直到女儿牺牲,他回想过往种种,才赫然发现女儿不属于这个时代。她的想法她的学识,绝不可能出自这个时代。
“你就嘴硬。”杜良平啼笑皆非,“别难过了,她人不在了,留下的事情还要我们继续去执行。”
陶文耀瞪他一眼,用力抹了把脸,继续整理照片。
元锦收回手,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
算了,他们记得也好。
看望过陶文耀和杜良平,元锦回苏省去了一趟造船厂,又去了一趟这几年陆续建立的研究所,最后去空军基地。
韩霜级别没升,职务升了一级,现在是空军一旅的参谋长。
看完两处比较牵挂的地方,元锦待着没事,把全国都走了一遍。
苏省及附近几个最早被中央政府管辖的省份,工业稳步发展,农业发展的也不错。专业的农学研究实验室,不久前刚在农业大学挂牌。
百姓没有经历太久的战火,国外有的各种东西,国内也有甚至比国外更好,百姓安居乐业。
没脱离世界之前,她一直忙于写资料搞配件组装飞机,很少有时间到外面看。
总体跟她预想的不差多少。
……
6月初,宋云策卸任科技部部长一职,在工作中突发心梗离世,年仅20岁。
元锦收走他身上所有的亡魂,带他一起回忘川。
补魂丹还没炼制完成,孟婆拿到宋云策的功德和苦泪后,脸上未见欢喜,反而沉了下来突然出手将他封印起来。
“他的魂体被附身的亡魂吃了?”元锦眼中泛起金光,将宋云策魂体的缺口看清,脸色霎时变得黑沉,“妈的,我已经好几年没杀鬼了。”
这些垃圾当真是做人不行,做鬼也让鬼恶心。
“是被腐蚀,他抢了别人的气运还恶意打压,遭到世界规则反噬。”孟婆抽出宋云策身体里的彼岸花根叶,忧心忡忡,“功德被污染无法炼制第二颗补魂丹,37年的亡魂,还有一周就会魂飞魄散。”
“功德受污染?”元锦敛去杀气,若有所思,“要洗干净是不是得找挚爱之泪?”
她可以再进小世界,去找挚爱之眼泪,找到纯净的愿力再送他们去轮回。
“阿姐对不起。”宋云策低下头,难受皱眉。
这事虽然不是他干的,起因还是因为他太弱。
“是得找挚爱之泪来洗才行。”孟婆挥动扇子,将宋云策魂体内的彼岸花根叶冰封起来,“把38年的无名亡魂都放出来,老娘要亲自教训这个王八犊子。”
元锦扑哧笑出声,“好。”
气得孟婆都骂脏话,这个鬼恶心鬼的本事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