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锦改卷子的速度很快, 11个人的主科卷子改完不到一个小时,改完就把卷子和正确答案都发下去。
张志勇等人拿到卷子,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 焦急查看分数。
元锦收起笔,拿起放在地上的保温杯喝了口水,顺手把凳子归拢起来。
时间有点短,不过在她的高压恐吓下, 这帮小孩倒是很认真的把七年级的课程, 都补了一遍。
效果说不上多好,坚持到中考前夕,考上高中还有希望。
西溪县是著名的贫困县, 乐水村所在的兴远乡, 是县里劳务输出最多的一个乡。各村16岁以上的青壮年, 不管男女都在外打工,有的过年回来有的一两年回来一次。
留守儿童越多的村子, 上高中的比例就越低。
“看清楚,怕我改的不正确的可以自己上网查。”元锦回屋搬出火盆, 伸脚勾过来一张凳子,自顾坐下, “卷子的内容都是你们最近复习过的,不及格真不能怪我。”
她在网上下单买了很多同教材不同题型的卷子, 带答案的那种。
“差一分也不行吗?”张志勇看着自己只差一分就及格的英语卷子, 头都抬不起来。
他已经很努力的在复习, 可是英语真的很难, 音标全部都搞不懂,完形填空全靠蒙。
“不行。”元锦扭头看过去,不容置喙的语气, “七年级的卷子都做不明白,八、九年级增加两门功课,岂不是要抓瞎。”
张志勇吸了吸鼻子,抿紧了双唇不说话。
八、九年级还有物理和化学。她说的对,七年级的都搞不懂,多两门要复习的主科,更难。
周游也紧张起来,一科一科得对完了答案,缩起脑袋坐到张志勇身边,跟被霜打了似的。他的数学差了一分,其他的科目全部过关。
片刻后,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坐在屋檐下,神情沮丧。
“之前已经抵消的牌还回来,换欠条。”元锦站起来,低头拍了拍外套上的灰,波澜不兴的语气,“离开学还有9天,一天后重考,及格了还是能免五十万。”
原本垂头丧气的众人一下子活过来,利落掏出之前拿到的牌,重新写欠条。
元锦回所有的牌和新的欠条,摆手让他们回去吃年夜饭。
张志勇等人勾肩搭背地出了门,很快聚到墙根底下抽烟。
小胖子吐出口烟,蹲在地上难受地说,“我爸已经开始好奇我到底欠了多少钱,昨晚我看到他换了新的皮带,我不想被抽。”
“我妈昨天去砍了新的竹子。”周游用力咽口水,“我爸还把以前拴狗用的铁链翻了出来。”
谭固听他们说完,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爸把他以前抽我用的皮带都找了出来,我昨天上网查了下,家暴报警没用,警察最多教育两句。”
“我就不信了,不就是做卷子考试,凭什么她什么都会我们就不行。”张志勇吐出口烟,抬手拍谭固的肩膀,“报警是真没用,我爸出了派出所打我打得更狠。”
几个女生被他们说的想哭。
被元锦摔了电子烟的梁欣往后退了几步,嗓音发颤,“我回去上网课,一天后可以重考,我不能欠债。”
她爸打人从来都是往死里打的,她不想挨揍。
另外几个女生也害怕得跟上她,“我们回去上网课,你们也别在外面晃了,马上要吃年夜饭,不及时回去也会被打。”
大家想想也是,瞬间散了。
……
年初二重考,这次大家的主科成绩全部及格,还无师自通学会了总结学习方法,整理错题集。
元锦假装不知道他们的进步,不过把抵消的账目金额又往上提了提,让他们开始复习八年级的课程。
“阿姐,你是打算在开学前,让他们再次全部赔光吗?”宋云策看她准备的‘激励’计划,自愧不如。
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她到底跟那些小孩的家长说了什么,竟然没人想着帮自家的小孩赖账。
“对啊,我得回海城考试,没功夫天天盯着他们。让他们一次性赔光,正好用考上高中来抵消。”元锦拿了个橘子递给他,“你没发现他们其实一点都不笨吗。”
这些小孩不是因为笨学不会,而是没人管,又天天在互联网上看所谓的草根成功学。觉得自己不读书一样可以成才,一样可以很牛逼。
那些所谓没学历还成了富豪的草根,租的别墅和豪车都一模一样,却有一大堆的人相信是事实。
尤其是像张志勇他们这样,处在叛逆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觉得不被理解的未成年。
他们早上睁开眼就是手机,晚上闭眼之前最后看的也是手机。各种APP的信息轰炸之下,没及时得到引导,变成之前她看到的样子,是件很容易的事。
人性本恶。
学坏比学好要快的多,甚至有些孩子的坏,本质上是希望父母能多注意自己。
“你走了,他们恐怕又会旧态复萌。”宋云策不是很看好张志勇他们学好。
“没关系,我远程监控。”元锦抬手敲他的脑门,“别说他们,你也得老老实实读书。”
宋云策揉了下脑袋,乖巧点头。
两人在堂屋坐了一会,张志勇、谭固他们几个的爸妈过来拜年,屋子里很快坐满了人。
往年他们也会来看望爷爷奶奶,给爷爷奶奶送钱送东西。
受过原身父母照顾的这些人,都记着他们的恩情。
“往年就你们二老,如今元锦回来了,家里看着都热闹许多。”张志勇他爸拿出个红包递给元锦,“我家那小子最近乖的不行,这是叔叔给你的谢礼,别嫌少。”
她在群里说,他们家的兔崽子偷了她买的瓷砖,被她给抓了现行,要求他们一个人赔一万块钱。
这笔钱不用他们家长还,谁偷的谁来还,就算还不上也不找他们当家长的要,小孩子的账小孩子自己算。
原本他想着回来好好收拾下儿子,到家一看,发现他们为了还钱竟然在读书,也就不管了。
别说,这法子还真挺好。
谁欠的债谁来还,小兔崽子平时挺能的,有了债务压身让干什么干什么,也不顶嘴了。带出门还特别有礼貌,跟变个了人似的。
“张叔叔你太客气了,这钱我不能收。”元锦客气拒绝。
他们常年在外打工,赚来的钱修了家里的房子,也没剩多少。
年初一那天,爷爷奶奶已经给了她很多的压岁钱。村干来看望爷爷奶奶,也给她压岁钱。
她真的一点都不缺钱。
“这是压岁钱,小孩子都有。”张志勇他爸把红包塞她手里,转头掏口袋拿出五块钱递给宋云策,“这是你的。”
宋云策:……
这区别对待的也太明显了吧?
元锦收了一轮压岁钱,等他们走后特意数了下,居然有一万多块。张志勇和谭固他们几个的爸爸,每个给的都是两千的压岁钱。
她决定拿这笔钱再多买点卷子,让张志勇他们感受下来自父亲的爱。
……
寒假结束前最后一次考试,元锦发卷子前拿出他们欠条,一张张摆在桌子上公布规则,“我明天上午走。今天的这次考试,如果你们都及格,欠我的钱一笔勾销。不及格还是翻三倍,还要拿欠条回去让你们爸妈签字。”
原本自信满满的张志勇等人,脸色瞬间发白。
找爸妈签字跟主动求抽没区别,这也太狠了吧。
“怕了?”元锦将他们的反应收进眼底,黛眉微扬,“怕就好好读书,好好考,已经学过的知识复习都不及格,好意思吗。”
“能不能不找家长?”小胖子弱弱出声。
他听说隔壁村那个,以前经常跟他们去县里开房的一个小子,过年期间去赌钱,被他爸抽的进了医院,真打断手。
“不想找家长你们就好好考。”元锦抬眼看他,“去县里跟人打架不是很威风吗,这么怕找家长。”
“那会他们不是不在家吗。”小胖子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平时不管我们,回来知道动手打人。”
“他们平时管你们的话,你们去网吧的钱从哪来,去KTV开房唱歌的钱从哪来,身上的名牌衣服从哪儿来?”元锦脸色发沉,“过年期间,你们换了新手机,买了新衣服,每个人都有压岁钱。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大风刮来的?”
小胖子噎住,飞快藏起自己的新手机。
“我从有记忆起就不知道自己有爸妈,每天都挨打。”元锦打开电视,关掉声音,把自己被虐待的一段影像放给他们看,“你们以为我在海城,过的很好吗。”
张志勇等人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你们做错了至少还有人管,我被人打死都没爸妈帮出头。”元锦关闭影像,目光清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比我幸福多了。”
空气静默。
元锦站起来给他们发卷子,“你们应该也听说,孟家人被我送进了监狱。”
大家都不出声,只轻轻点头。
孟家两公婆收养她,却跟梁爷爷说她也死了的事,村里都传遍了没人不知道。
“我能送他们去坐牢,不是因为我能打,而是我学了法律知道他们犯了什么法。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惩治他们。”元锦顿了下,继续说,“你们若是还把自己当大哥大,大姐大,等你们成年,就会成为被别人送进监狱的那个。”
“我们不违法不就行了。”谭固小声反驳,“当网红也能赚钱。”
“网红不需要门槛,谁都能当,可打赏的钱在平台。平台说你的内容低俗,封了你的直播间,你的打赏可能一分钱都分不到。”元锦侧过头看他,“你连找哪个部门投诉都不知道。”
谭固红着脸低下头,想说她说的事不存在,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她说的事发生过。
“开始考试。”元锦发完语文的最后一张卷子,打开计时器,拿了张凳子坐到火盆边烤火。
贫困地区留守儿童多,亲子关系紧张是没法子的事。国家已经在大力扶贫,乐水村这几年也眼见的变了很多,常年在外打工的人,还是舍不高工资回来。
回来了意味着没有那么多收入,也没有特别好的致富项目,投资失败很容易返贫。
听爷爷奶奶说,这几个孩子的老师来过村里好多次,然而没什么用。
14-15岁,心智还是小孩,身体已经有了成人的雏形。打不过、骂不过,来了也只是应付学校的要求,完成家访任务。
老师也是人,被学生打了领导只会要求他们息事宁人,不准他们报警处理。
就算报警处理,拿到的赔偿也特别少,还不如做样子应付,大家都好过。
元锦将视线投到院外,心底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她回去就报名参加高考,毕业后一定回来。
所有主科的卷子做完已经是晚上9点。
元锦改完了卷子,照例将答案和卷子发回去给他们自己对。
半个小时后,所有人都沉默低下头,女生们呜呜哭了起来。
“不想让我找你们家长签欠条?”元锦藏起眼底的笑意,佯装为难,“那我的损失谁来负责,起诉你们爸妈,要他们卖房子还钱?你们应该都知道,你们的家长承认你们和我债务关系,我起诉他们合理合法。”
这就是不好好读书的下场,被骗了的不知道。
“只要你不让我爸签字,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张志勇鼻子发酸,“我奶奶过完年要做个手术,家里没钱。”
他这个当带头大哥的哭了,其他人也瞬间哭出声。
元锦任由他们哭了一会,拿起干净的本子递过去,“欠条自己写好,想要我不找家长也行,不过我有个条件。”
听说可以不用找家长签字,大家争先恐后把欠条写好,签上自己的名字。
“考上高中,必须是县里的高中,职高都不行。”元锦收起写着欠条的本子,慢悠悠出声,“我高考结束后就回来,你们要是考不上高中,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是才上九年级吗,为什么能参加高考?”周游不明所以。
“因为我学习好。”元锦睨他,“你是想让我现在就去找你爸?”
周游忙不迭摇头,“我考高中,你千万别找他们。”
考高中可比被打死轻松多了。
元锦嗯了声,摆手让他们回去。
她回了海城也一样能监控他们的手机,不怕他们不努力。
……
6月下旬,元锦的高考成绩出来,高出华国最好的大学录取线40分,同时也是省状元。
她见过国内几所知名高校的招生老师后,选了最好的那所大学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填完志愿的第二天,中考结束。
张志勇等人走出考场看到她,一个个眉飞色舞,都说自己考的应该不错。
“等成绩出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错。”元锦一手拿着奶茶,一手抄在裤兜里,轻描淡写的语气,“我考了个省状元。”
众人:……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怀着对自己成绩的怀疑,一帮人回到村子里也不敢到处去玩,老老实实帮元锦整理小院。
二十天后成绩出来,每个人的成绩都超过高中录取线10-15分。
“我没看错对不对?”张志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县高!”
“我是民族高中,也还行。”谭固曲起胳膊怼了下身边的梁欣,伸头去看她的手机,“你呢?我记得你一模的成绩进了年级前30。”
“我是县一高。”梁欣偷偷看了眼元锦,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县第一高中是最好的高中,录取线比县高多了30分。
“你也太牛了!”谭固再看自己的成绩,心情顿时不那么美好。民高的录取线最低,他比他们低了整整20分,就很丢人。
“阿姐才牛,省状元。”梁欣脸上满是崇拜,“15岁的省状元是我们的老师,四舍五入我们也很牛逼。”
隔壁那个小孩总叫元锦阿姐,他们也跟着叫,都习惯了。
她回去后,给他们弄了很多的学习资料,每天监控他们的手机要他们复习重点,比老师还负责。
“说的也是。”谭固又高兴起来。
元锦听他们嘀嘀咕咕说完话,拿出写着借条的本子递过去,语气轻快,“自己看着办,以后你们不欠我什么了。”
他们从学渣一路逆袭上来,成了乡高中的风云人物。读书带给他们的成就感,会让他们在高中也能约束好自己,去享受这种超越自己超越他人的快乐。
“阿姐,我们一定会考上好的大学。”梁欣撕下自己的那张欠条,小心翼翼收进自己的口袋。
其他人见状,也各自撕下自己的欠条收好。
元锦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地说,“为了庆祝你们都考上了高中,我给你们准备了礼物,自己去看。”
梁欣和张志勇一起冲进堂屋,手忙脚乱地拆摆放在客厅巨大礼物箱。
其他人伸长了脖子,满怀期待。
箱子打开,看到整整齐齐的11套五三,众人愣了下,含泪收下。
不愧是阿姐。
……
四年后。
元锦顺利毕业并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回兴远乡支教。
张志勇等人都考上了理想大学,最差的都上了二本。元锦趁着暑假放假,让他们帮忙去走访各村的失学情况,自己统计数据。
“阿姐,我大学毕业了也要回来。”梁欣跟着元锦,自信满满,“要跟你做同事。”
元锦暼她一眼,随意的语气,“不找我赔你的电子烟了?”
“不带翻黑历史的。”梁欣脸色爆红,“我初中的一些同学,已经结婚生孩子,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可能也差不多。”
她那时候真觉得性没什么,后来被迫看了三个小时的影像,脊背阵阵发寒。
从那时候起,她再也不随便跟人发生关系。
“没有要翻你黑历史的意思,而是想跟你说,即使过去四年,跟你当初一样的女生,比比皆是。”元锦抬手拍她的肩膀,“乐水村因为你们,很多小孩都开始好好读书,其他地方的情况还很严重。”
人会互相影响,他们几个带头闹事的学好,其他原本没什么上进心的也开始努力。
毕竟当初他们这些人考上大学,村委第一次摆流水席给他们庆祝,场面大的很。
“我知道。”梁欣拍拍自己的脸颊,笑道,“我一定会回来,就算不回兴远乡,我也要像你一样去当老师。”
她要像阿姐一样,把陷在泥潭里的学生拉回课堂,让他们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那我等你回来。”元锦微笑鼓励。
经过四年的练习和训练,她脸上的表情丰富了一点,不像刚来那会脸上永远挂着一层霜。
一个月后,兴远乡下辖的村子留守儿童统计数据出来。没有完成9年义务教育的学生,有167人,在校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旷课超过两周的有52人。
抽烟、染发、打架,小偷小摸的有30人,被警察处置过的25人。
元锦拿到数据后,开始制定劝学计划。
大学期间她成了一家慈善基金会,有专门助学项目组,解决因贫困而失学的问题。
此外,她在18岁成年后,创立了一家科技公司,目前已开始实现盈利。
暑假转眼过去,张志勇和梁欣他们回校继续学业,元锦则去兴远乡中学报道。
她负责的科目是英语和数学,从七年级教起。
班主任是老教师,学生注册工作基本都是他在忙。第二天正式开始上课,元锦看着坐满教室学生,挨个开始点名。
这次七年级共有四个班,她要负责两个班。
看着学生们一个一个在念到自己名字时站起来,她的内心无比踏实,有种找到自己来处的安然。
然而这样的安然不到半个月,就被一个女生打破。
周日晚7点,班主任说班上有个女生没来,联系上照顾她的奶奶,那边却说孩子下午4点出的门。
乡中学是寄宿制,每周日下午回校,晚自习点名。
“还有没有其他的线索。”元锦听班主任说完该女生的情况,脑海里立即浮起该女生的模样。
打扮的土潮土潮的一个女生,会化妆,听其他科的老师说,她上课总在睡觉。
上她的课倒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