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佑自焚的消息传到宫中, 庆平帝当即吐了血。
等谢景明等人听到消息赶来时,庆平帝正昏迷着,蜡黄的脸半点生气全无, 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 就和死人差不多了。
李勇贴在他耳边唤了几声,庆平帝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嗯, 是十七呀,韩斌来了吗?”
韩斌忙上前跪倒在地, “回官家,微臣在。”
庆平帝盯视他一眼, “太子为何突然自尽?”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暗暗吃了一惊,谢元佑已然被废,官家还称呼他为太子,难道后悔了?
谁都知道韩斌是摄政王的心腹,去东宫传旨的也是他,官家这样问, 难道是怀疑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
众人不由偷偷瞥向摄政王。
谢景明并不担心。官家天性仁和, 待人宽厚和善,或许是大限将至的缘故,他的心肠愈发柔软, 即便谢元佑谋逆, 他也多了几分帝王不常见的容忍。
谢元佑毕竟是嫡长子, 也是庆平帝唯一一个抱在膝头教认字读书的儿子, 官家不见得是疑心自己, 应是一时无法接受他的死而已。
于是给韩斌使了个眼色。
韩斌会意,立时梗起脖子,佯装直愣愣答道:“官家,自古谋逆造反,事败后畏罪自裁的不在少数。事后微臣查看现场,发现谢庶人身上有残缺的太子朝服布料,还有破损的远游冠。由此可见,谢庶人贼心不改,不肯认罪,简直是死不足惜。”
“你、你……”庆平帝已经没有力气和韩斌生气了,断断续续说,“东宫,伺候的人……该死。”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
东宫并不是没有侍卫宫人,却眼睁睁看着谢元佑被烧死,不得不让人多想。
谢景明没有出声,不推脱,不辩解,也不承认。
李勇忙一下下地给庆平帝抚着胸口,轻声道:“官家已对谢庶人仁至义尽,奈何他自己愚钝,无法体会到官家的良苦用心,这是他的命,怨不得别人。”
庆平帝目中闪过一丝讶然,看看他,再看看沉默不语的谢景明,陡然生出一种失去掌控的无力感。
两滴浑浊的老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流下,“他那个人最惜命,自小就怕疼,怎么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尽?”
李勇暗暗觑着官家的脸色,略停了停,转而说道:“官家,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今儿一早就来请安了,他们忧心龙体不安,想来御前侍疾。因官家没有旨意,小的打发他们先回去了,若是明日再来,小的该怎么回话?”
除了谢元佑,官家还有三个儿子,虽说他们资质平庸,被谢元佑打压得抬不起头来,不得不一直远离朝堂的是是非非。
但如果官家没留下遗诏,皇位之争还有的掰扯。
李勇是在提醒他,早日定下继承人,稳定朝局,免得再引发新的一轮立储之争。
庆平帝喉咙发出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声,脸色苍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竟从龙塌上坐了起来。
他向李勇递了个眼色,“念。”
李勇肃然而立,“是。摄政王谢景明,听旨——”
谢景明撩袍跪倒,“臣弟恭听圣谕。”
李勇手捧圣旨,清清嗓子,朗声道:“古昔帝王创业垂统,必立储嗣,以延绵万世之统,慰藉臣民之望也。朕弟谢景明,贤明仁德,文武兼资,伦序当立。兹上顺天意,下应民情,嗣皇帝位,告于天地宗庙。”
“臣弟……谢恩领旨!”谢景明重重叩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如今心愿达成,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心头突然一片茫然,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感。
庆平帝慢慢向他伸出手,眼睛透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谢景明趋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
庆平帝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是在积聚最后的气力,“朕把这江山交给你了。辽人在北方虎视眈眈,西夏明面与我朝交好,却一直与北辽暗通款曲,滦州大震刚过,万千灾民还居无定所,大周内忧外患,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了。”
谢景明自然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臣弟明白,眼下大周朝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朝局稳定为上。”
许是方才一口气说的太多,庆平帝的脸色更差了,就像一盏即将熬干的油灯。
“以太子之礼下葬元佑,你看如何?”
他一瞬不瞬看着谢景明,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泪光,似是在请求,看得一众臣子暗自饮泣。
谢景明眼眸低垂,没有丝毫感情地应道:“谨遵圣旨。”
庆平帝欣慰地握了下他的手,慢慢向后仰倒,“都……都下去,十七留下。”
李勇点了点头,带头退出殿外。
很快,偌大的寝宫,只剩下谢景明和庆平帝二人了。
庆平帝伸手到枕头旁边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荷包来,塞到谢景明的手里,“你是朕的儿子。”
尽管早已猜到了,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谢景明的心还是重重地颤了下。
庆平帝温柔地抚摸着那个荷包,眼中突然迸出神采,“朕不能看着你母妃殉葬,不能!是朕强迫她的,你不要怪她。”
谢景明嘴角扯动了下,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喟叹,“她是我娘亲,我岂会恨她?”
“你恨朕吗?”
“没有您,我活不到今日。”
“你能不能……叫我声父皇?”
谢景明根本张不开嘴。
庆平帝无奈苦笑了下,声音愈发虚弱,“这个东西,是你母妃走前给我的,你能不能拆开?”
谢景明细看那荷包,荷包边缘已有些毛边,显见是被人时常摩挲。
却是把开口缝死了,针法很特别,细若发丝的线全埋在荷包的花纹里,若是用剪子强拆,势必会损坏上面的花纹。
这是母妃独创的藏针技法,谢景明只懂皮毛,缝是不会缝的,拆倒可以。
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他用一根细针从极其隐蔽的地方挑出线头,一点点循着走向,总算是把荷包拆开了。
里面装着一小束头发。
庆平帝紧紧把头发攥在手心里,无力地看了谢景明一眼,似是要交代什么话,然而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景明犹豫了下,试探问道:“是不是……把荷包放入梓宫?”
庆平帝笑笑,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谢景明等不到回话,又问了一遍。
仍是没有回应。
谢景明探了下庆平帝的脉搏,怔楞半晌,慢慢松开了手。
他立在龙塌前,看着庆平帝那张病脱了形的脸,无声地喊了声:父皇。
庆平二十五年九月十三,庆平帝龙御归天,临终留下遗诏,由先帝十七子,摄政王谢景明继承大宝。
城郊温泉山庄,已是深秋,暮风带着习习凉意拂过庭院,晚霞从西天消退后,天地间逐渐变得模糊一片。
廊下,顾春和倚柱而坐,整个人像被罩上一层轻纱,在暮色中变得若隐若现,捉摸不定。
春燕哼着小曲儿迈进院门,笑得见牙不见眼,“姑娘,国公府派人送东西来啦,嘿,还塞给我一个红封,我打开一瞧,您猜是什么?满满一荷包的金豆子!”
顾春和笑道:“现下国公府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勋贵,大夫人还不知道如何得意呢,还想得起给我送东西,我猜,定是兰嬷嬷指点的她。”
“不见得,谁不知道您是未来的皇后?大夫人再尊贵,也尊贵不过您。”春燕双手捧过礼单,美滋滋说,“国公府的小姐妹都羡慕死我了,都说我当初跟对了人,选对了路。”
顾春和莞尔一笑,就着她的手随意扫两眼,“先收到库里,等进京了找个由头还礼就好。”
春燕看着皇宫的方向,不由撅起嘴巴道:“什么时候才能进京,王爷登基都一个多月了,还不来接您。”
“少说两句。”顾春和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先帝刚刚发丧,哪有现在就接我入宫的道理?况且先帝久卧病榻,挤压了多少桩大事等着他决断呢,儿女私情自然要放在后面。”
春燕揉揉额头,憨憨笑了两声,转而道:“您要不要泡温泉?”
左右无事,自然要去。
今儿晚上十分晴朗,浓重的夜幕就像黑丝绒一样压下来,繁星在头顶闪耀,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得到。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顾春和闭着眼睛,整个身体被温暖的水流包裹着,惬意而舒坦,心中那点子不安仿佛也随着水流逐渐飘远了。
这么久没收到他任何的只言片语,说不担心是假的。
自己的身份多多少少有点尴尬,能期许后位么?新帝继位,根基还尚未稳固,想要说服朝臣立自己为后,怕是多有波折。
更不要说拥立他的臣子,边防军的诸位将士,多少人的眼睛盯着他后宫的位置呢!
顾春和悠悠叹息了声,和一群女人争宠,她怕是做不来的。
有人过来了,她以为是萱草或者春燕,连眼睛也没睁开,“我还没泡好,衣服暂且放一边吧。”
却觉胳膊一紧,哗啦一声,被人略带野蛮地拖出水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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