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沉沉的, 繁星似的火把在河堤上闪烁,夜风卷着水腥味袭来,几乎将明暗不定的火光吹灭。
无数扛着沙袋的兵勇, 还有身着短衣的百姓,拼命向那轰鸣的水声奔去。
“让开让开!”一个校尉打扮的人粗声粗气驱赶着顾春和等人, “哪儿来的?谁让你们上来的?”
萱草一亮手里的令牌,“我们是摄政王府的人,有事找王爷。这里乱哄哄的, 怎么回事?王爷在什么地方?”
一见是自己人,校尉的脸色好了许多, “别提了,北面河堤突然溃堤, 我们忙着堵决口呢,王爷也在那里。”
“溃堤?”顾春和头皮一炸,当即有些站不住了,“泄洪渠已经修好,堰塞湖情况也稳定了,这几天也没有下暴雨,为何突然溃堤?”
校尉不知内情, 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叮嘱他们几句注意安全,便弯腰扛起两包沙袋,火急火燎赶去河堤堵决口了。
“不然我们回去吧?”萱草再次劝道, “王爷在堤上肯定忙得要死, 就是去了也没机会说话, 再说也太危险, 若是王爷看见姑娘, 还得分出人手保护你。”
顾春和没有停下脚步,“我不过去,就远远看一眼,不然我这心总踏实不下来。”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河堤上灯火通明,一道两丈来宽的决口横在众人面前,沉重的隆隆声中,江水横冲直撞冲挤着决口,直扑北面山坡。
北面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再过个十天半月,麦子就要成熟了。
谢景明站在决口边上,脚下的浊浪一个接一个撞向河堤,疯狂地嘶吼着,恨不能把他卷进水中。
火把熊熊燃烧着,他的眼睛灼然生光。
大小无数石块垒成一人多高的墙,兵勇们站在墙边,所有人都望向了谢景明。
顾春和看见他举起了手。
兵勇们同时斜着竹竿,狠狠戳进石墙的缝隙,竹竿的另一头,架在他们的肩膀上。
谢景明的手向下猛地一挥。
兵勇们的喉咙里同时发出嘶吼,用力向上一推,石块纷纷如雨,顷刻落进决口,紧接着,是一袋袋沙包。
不知是不是顾春和的错觉,水流似乎停顿了下。
河堤上的兵勇们急速地跑动起来,沙包在人们手中传递着,眼看决口越来越小。
“堵上啦!”她不由欢呼一声。
然而话音甫落,一道凶猛的浪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力,忽地冲抵过来,那么多的沙包转瞬间被吞噬掉,无影无踪。
决口再一次狰狞地张开大嘴。
顾春和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谢景明抹了把脸,大声说了句什么,那些兵勇们的脸色霎时变得肃然,随即手臂挽着手臂,腰间系着绳索,结成人墙站在决口边上。
“他们要干什么?”顾春和惊叫道,心里却隐隐有了猜测。
萱草的声音在发抖,“在等待王爷的命令……”
谢景明望向他的兵,他的目光中透着悲壮,拱起手,冲这些兵深深一揖。
那一排兵勇大吼一声,纵身跳入决口。
顾春和的心口像是被大锤重重击了一下,随即一股宛如暗夜般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哀痛,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湍急的水流就吞噬了那些兵。
又一排兵勇手挽着手站在决口旁。
顾春和不敢看了,紧紧闭上眼睛,河堤上的官吏、河工们也转过头,不忍再看。
“别跳啦!别跳啦!”有人在喊,渐渐的,呼声越来越高。
然而谢景明的手还是无情地挥了下去,强劲的浪头打过来,顷刻就看不见那些人的影子了。
河堤上死一般的寂静。
“出来了!”萱草突然大叫一声。
急流中,兵勇们奋力从水中冒出头,仍是手挽着手,竭尽全力站直身子与洪水对抗着。
第三排兵跳了下去,接着,是第四排……
“拉紧绳子!”谢景明大吼,“下沙包,快!快!”
一瞬间河堤上又活了过来,所有人都快速奔跑,大声喊着号子,无数沙包纷纷如落雨般抛进兵勇身后的决口。
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全是泪水,顾春和转过身,默默走下河堤。
她低声吩咐萱草,“多找几个说书的,唱莲花落的人来,把今天的事编成书,茶肆酒楼里,让他们多传唱传唱。”
“找他们干嘛?下九流说的话又传不到官家耳朵里。”萱草不太明白,“王爷回京,肯定会把所有事情禀告官家,再说河堤上还有好些官差在,别人不知道,他们还看不见吗?”
“不是为了向官家请功,你想,用边防军堵决口,这事以前有过吗?”
萱草摇摇头。
“我就怕有人拿此事弹劾王爷,更怕有人借机生事,说王爷用将士们的命买好名声。所有人都知道王爷最大的依仗就是边防军,如果边防军因此不信任王爷,或者对王爷的威仪产生怀疑……”
顾春和深深叹息一声,“所以一定要让大家知道,今天的形势是多么危急,王爷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萱草恍若大悟,“这个好说,我去办!”
“再找几个懂行的工部官差问问,为什么用人堵决口。”顾春和追了一句,“王爷把那些兵看得眼珠子似的宝贵,绝不会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下山的时候,她们迎面碰上了许远。
萱草抓着他问决堤的原因。
许远答道:“河工里头排查出来七个,摁住六个,剩下一个,炸药绑在身上,一看逃不掉,就直接炸堤了。”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似乎刚才经历的不过一场小打小闹而已。
可他身上好几处挂了彩,血水渗透青布短打,大片大片的红,衬着他惨白的脸,显得有些可怖。
连他也受了伤,可想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急惨烈。
一个就有这么大的威力,若是七个,任凭多少边防军填下去,也堵不上这个决口了。
“万幸的是两条泄洪渠都提前挖好了,水位下降不少,而且北面地广人稀,不像南面密密匝匝全是城镇村子。”
许远长长吁出口气,语气很复杂,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闹心。
顾春和小声问他,“有那六个人的口供,能不能给太子定罪?”
许远犹豫了下,模棱两可说:“还好。”
顾春和一怔,还好?这什么意思?
再问,许远却不肯说了。顾春和只好忧心忡忡下了山,此时已是夜半,出城自是不可能的了,便住进了谢景明的大帐。
“滦州在堰塞湖南面,这回倒不用担心被淹。姑娘早些歇息,这阵子就没见你睡过踏实觉,好容易养起来的肉,又瘦没了。”萱草帮着收拾好床铺,自去外帐守着了。
顾春和晕沉沉地躺在席子上,身体极度的疲劳,可根本无法入睡。脑子里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一声夜鸟的啼叫,一个石子的滚动,她都会心颤肉跳,立刻惊醒。
因此谢景明一踏进帐子,她立刻就察觉到了。
天光蒙蒙发亮,黎明的曙光揭开夜幕的黑纱,他的轮廓朦朦胧胧显现在青白的光线中,那双如暗湖般幽深的眼睛,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泽。
就像暗夜中的星。
顾春和用手指一点点描绘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唇。一股又甜又酸的滋味不住翻腾着,有无数话想和他说,可一个字也没有,只用力抱紧他,使劲贴住他的身体,感受着他的存在。
谢景明同样抱紧了她,那充满男性力量的,又硬又坚实的臂弯,抱得顾春和从身体疼到心里。
虽然痛,可这种痛楚带着满足的欢乐,他好好的,没有受伤,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顾春和轻声说:“吃过饭没有?想吃什么?这里备了点心,你先垫一口,我去给你下碗面。”
“这些事有别人干,你过来。”谢景明翻身躺下,手还拉着她不放,“为什么不听话,明知道危险还往这里跑?这是堵上了,万一——”
“我要跟你在一起!”顾春和打断他的话,“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谢景明的笑渐渐融在脸上,他看着那双眼睛,眷恋、喜悦、羞涩……,如果说人世间是美好的,那一定是因为有这些情感在。
“决定了?永远跟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
“嗯。”
“你要想明白,一旦把手放进我的掌心,我就绝不会放开,生也好,死也罢,你都别想再挣脱。”
顾春和用力点头,紧握着他的手。
他心跳得厉害,微微震动着她的胸膛。
一束束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喷射出灿烂而耀眼的火花,映得帐篷里金灿灿的。
帐外传来兵戈撞击马刺的声音,有人在走动,伴着阵阵换防的呼喝声,军营开始热闹起来。
“你还回堤坝上吗?”顾春和问。
“不了。”谢景明说,“决口合拢,目前堰塞湖情况稳定,滦州城能清理的也都清理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重建,这些交给当地官员办就好。我琢磨着,过几天就该回京复命了。”
“太子这回逃不掉了吧?”
“不好说,那七个人都是死士,牙齿里藏了毒药,剩下的六个,四个死了,两个昏迷不醒,看样子也没多少醒来的可能,口供怕是拿不到。”
这下可有点麻烦,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没办法治太子的罪。
顾春和的小脸皱了起来,“难道要吃个哑巴亏?”
“怎么可能!”谢景明笑了笑,那笑容多少带着森森的冷意,“折了我十几个的兵,他还想全身而退?我可是要千百倍的找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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