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最后一抹斜阳留恋地从水面退去, 一两点灯火出现了,接着又是几点。渐渐的,水面映出一串串红的黄的光晕, 远远近近的灯光连成了片,延绵数里, 结成一条璀璨的星河。

舟行河上,仿若置身于天边的银河。

来汴京这么久,顾春和还是第一次看到汴河的夜景, 一时间眼睛都有些不够看,方才那点子不快早抛到了脑后。

韩栋看着她笑, “你很少出来玩?”

“到国公府一年半了,出门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顾春和坦然道, “我家的事你大概也清楚,又是李家又是顾家的,见面肯定起纷争,所以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韩栋的确知情,“恶人已伏诛,都过去了。顾先生的才情极高,非池中之物, 眼下的困局难不住他, 你们早晚能过上想要的日子。”

“承您吉言。”顾春和明显把这话当成不痛不痒的宽慰。

韩栋也看出来了,笑笑继续道:“我虽只和他短短相处了几日,却是受益匪浅。都说为君者应与士大夫治天下, 顾先生却以为, 应当以民为先, 为君者不能忽视老百姓的声音。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 读书人都知道这句话,却没几个真正放在心上。”

顾春和默然片刻,“我外祖就是因为主张削弱士大夫对朝廷的控制,得罪了老相国他们,才获罪抄家。”

想触动当权者的利益,就要先做好身死的准备。

她希望父亲能实现心中的抱负,可她更希望父亲能平安终老,经历过一次生死离别,若父亲再有个好歹,她也不想活了。

“事在人为,当今不认可,也许未来的官家会认可呢?”韩栋低低说道,“那五百辽人一心追随他,正说明人们更乐于认同他的政治见解。”

顾春和大吃一惊,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当今还在,这话要是传到别人耳朵里,韩栋的仕途也到头了。

韩栋忙闭口不言,眼中却装满了喜悦。

小舟靠岸,穿过一条街,便见一座巨大的灯山矗立在街心的空地上,约有三四层楼高,数不清的琉璃灯缀在层层木塔上,堆砌成山林状。

塔体用锡板包裹,金碧辉煌,聚成璀璨无比的大光环,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天上的群星都被这光芒掩盖过去。

顾春和低低发出一声惊叹,这般盛况,也只有汴京才能看得到。

“戌时三刻还会放焰火。”韩栋护着她挤出人群,寻了一处离灯山最近的地方。

“据说里头藏着大水法,触动机关,就有无数水流从天而降,瀑布一般,不知道有多好看。”

顾春和试着想象,但很快放弃了,从天而降的水,她只能想到下雨,完全无法想象大水法是什么样子。

他遗憾地叹了声,“可惜大水法的机关发动起来很麻烦,需要上百人的劳力,只在元宵节才有。”

“你对汴京很熟悉呀,”顾春和忽而一笑,“你不是第一次来汴京么,难道提前做了功课?”

韩栋羞赧地挠挠头,他的确做足了功课,只因为听说她也会来。

还好派上用场了。

砰砰,忽听一声接一声闷雷般的声响,河面上空爆出数朵焰火,流光溢彩,五彩缤纷,拖着长长的彩尾,向四周撒下点点瑰丽的星火。

人群兴奋起来,呼噜噜地往河岸方向走。

猝不及防,他二人被冲开了,韩栋大惊,但身体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根本由不得他做主。

乌泱泱的人群冲过来时,顾春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牢牢护在怀中,也不知他怎样动作的,几下就带着她躲到一处角落。

顾春和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背着我偷腥。”谢景明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还笑得那么开心。”

“呸,胡说八道什么!”顾春和红着脸,轻轻啐他一口,“还不到时辰,是你叫人提前放焰火?”

谢景明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派人和韩公子说一声可好?别让人家着急。”

“早安排好了,你少操心别人,多操心操心我行不行?”

顾春和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很惊讶的样子,须臾,忍不住抿着嘴儿悄悄地笑起来。

原来摄政王大人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啊!

谢景明干咳一声,不太自然地转了话题,“想不想看大水法?”

“可以吗?”顾春和的心反常地跳动着,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只要你想看,随时都可以。”谢景明点燃一枚小小的烟火筒,一声长啸过后,空中爆开流星般的光亮,像是无数个气泡瞬间炸裂。

灯山顶端,许清从最高处的灯柱颤颤悠悠爬下来,沿通道进入灯山内部,“管事的,人都到齐了吗?”

“都到啦,就等着您老发话嘞!”管事笑眯眯地说,钱给到位了,人自然也能到位。

许清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大喝一声,“伙计们,开工喽!”

随着一声声整齐的号子,灯山内的齿轮嘎吱吱动起来,水闸门开,藏在地下的渠道瞬间涌满了河水,百十号壮汉光着膀子,奋力转动一个个绞盘,将水流送上塔顶。

水流触动暗弦,灯山大大小小的檐铃无风自动,悠扬深远的铃声顿时响彻汴京上空。

万千水柱随之从塔顶各处喷口齐齐流下,绕着灯山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幕,琼盏玉台,飞珠溅玉,水光、灯光、焰火交映成辉,璀璨的光影水纹一样摇荡着,幻化出梦幻般的色彩。

顾春和立在水圈中央,惊奇地看着,拍手笑着,雀跃不已,开心得像个孩子。

谢景明从后拥着她,“这座灯山是我做的,我母妃喜欢看灯,喜欢热闹,可她是守寡之人,热闹事与她无缘。我就想着做个灯山哄她开心,做好了,她却看不到了。”

顾春和轻轻覆上他的手,“看得到,我爹说,故去的人会化成天上的星星守护我们,想娘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那颗最亮的星就是娘亲。”

“都是骗小孩的。”谢景明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笑得很大声,却含着轻微的鼻音。

水流渐弱,已可见外面聚集的人影子了,顾春和推推他,“再不放手咱们就成了一景儿啦!”

谢景明轻哼一声,拉着她走进灯山,在复杂的灯柱中左拐右拐,穿过几道暗门和悬梯,最后竟从一处小门脸里走出来。

“这里面还藏着暗道!”顾春和小小惊呼一声,“怎么走出来的?我都快绕晕了。”

谢景明笑道:“这里也是我的一处暗桩,回头带你多走几次就记住了。”

“我认路很差的,还是算了,反正也用不着。”顾春和忽然停住脚步。

迎面走过来许清和韩栋等人,郑行简也跟在最后。

顾春和手往回缩,想挣开谢景明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谢景明斜斜瞄她一眼,意思很明确:别动!

所有人都看见他二人紧握的双手,除了许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或多或少都出现了波动。

“好巧啊王爷!”文彦博最灵醒,笑眯眯行礼,“今儿晚上韩栋割肉请客,樊楼吃他的去,王爷和我们一起?”

谢景明还未说话,曹柔蹦蹦跳跳跑过来,“郎主,去嘛去嘛,和您一起吃顿饭,我能和我哥他们吹一辈子!”

“不了,还有事,许清作陪就好,记在王府账上,敞开了吃,不必替我省钱。”谢景明温和地笑笑,看得出他心情十分的好。

夜风掠过水面吹来,凉爽宜人。

谢景明随手脱下半臂罩衣,轻轻披在顾春和的肩上,“衣服都湿了,当心着凉。”

顾春和看着溅到裙角的几滴水渍……

好吧。

曹柔看看她,又看看郎主,不妨正和郎主的目光对上,虽只有短短的一瞬,那目光所蕴含的意味也足以让她明白了。

曹柔吐吐舌头,嘻嘻笑着躲在许清身后,眼圈却暗暗红了。虽然早就猜到了,当亲眼看到时,又是另一番滋味。

谢景明冲他们微微颔首,拉着顾春和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郑行简一眼。

郑行简脸色涨得通红,慢慢又变得铁青,可除了忍耐,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众人都散了,他还在要酒喝。

文彦博陪着他,苦口婆心劝道:“别喝啦,人家顾娘子和王爷情投意合,你酸什么酸?要是真心喜欢她,就该默默祝福她才是。”

“你不懂,不懂,”郑行简趴在桌子上,又笑又哭,“她以前不这样,她讨厌权贵……她也是,泽兰妹子也是,都给富贵窝迷花了眼,宁为富人妾,不做穷□□,呵,呵呵,都是势利眼,早晚,她们会后悔的。”

文彦博不以为然,“那不叫势利,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人家跟着王爷风光体面,凭啥跟你吃糠咽菜?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趁早清醒,离明年春闱只剩半年了,老师对你期望极高,不要让他失望。”

郑行简猛地将酒杯往地上一摔,发狠道:“对,我不能颓废,明年我定要中头甲!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封王拜相……”

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统统跪倒在我脚下!

“对对对,亥时都过了,赶紧回家,明天还得学里去呢。”文彦博连扶带扛,总算是把他从酒楼拖出来了。

微凉的夜风一吹,郑行简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不少,暗想文彦博虽与自己交好,其实立场更偏向摄政王。自己刚说的那些愤懑之言,尽管说的是顾春和,若是传到摄政王耳朵里,搞不好误会自己对他不满。

此前李仁对他的打击颇大,他也不再是那个只凭一腔热血就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愣头青了。

“文师兄,我喝多了,酒后胡话,你千万不要当真。”郑行简连连作揖,满脸羞愧地说,“实不相瞒,我原先心里是有点喜欢顾娘子的,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和她是两路人,走不到一起的。”

文彦博一拍他肩膀,“废话,我吃饱了撑的和王爷议论他的心上人?除非我活得不耐烦了。”

郑行简微微松口气,转念一想,还有个韩栋!

这次来本意是和韩栋交好,没想到竟因顾春和闹了不愉快,韩栋的养父身居高位,自己不过是个没有背景的举子,若是韩栋怀恨在心,想断了自己的仕途简直轻而易举。

那些权贵世家子弟,和李仁一样,过惯了人上人的日子,稍不顺心就打击报复,没几个好的。

这口气瞬间又吊了起来。

马蹄声声,从街角拐出一辆马车来,道路狭窄,文彦博忙扶着他站到道旁,让马车先过去。

郑行简看那马车夫有几分眼熟,他记性极好,很快想起来了,那是柴家大姑娘的马车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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