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兰妈妈犹豫很久, 还是决定找郎主谈一谈。

她端着一碟桂花芝麻酥糖,笑眯眯放在书案上,“都看了半晚上的军帖了, 歇歇眼睛。”

“妈妈你忘了,我不吃糖。”谢景明把碟子推远, 看上去似乎有些牙疼。

兰妈妈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唉,老喽。”

“你小时候特别爱吃这口, 那时你正换牙,太妃不许你吃。你就瞒着太妃让御膳房做, 宫人要么怕你,要么讨好你, 根本不敢多嘴,结果你牙足足疼了半个月,自此再也不吃糖了。”

突然提及以前的糗事,谢景明有点不自在,却又奇怪,兰妈妈无缘无故说这个干什么?

兰妈妈笑了几声,感慨似地说:“你啊, 想要什么东西, 必须牢牢抓在手里才放心。后来太妃还笑你,早晚都是你的,多等几天都不行?偏瞒着她胡来, 最后遭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谢景明执笔的手一顿, 沉默了。

夜风拂过窗棂, 咔咔地响, 兰妈妈已经走了, 案上的糖还在。

早晚都是他的吗?

“你是翱翔天际的鹰,我只是在林间跳跃的小雀儿,永远飞不到你的高度,也不想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那张瑰丽绝伦的脸出现在眼前,毫不留情地说出这番话,如同朝他泼了一盆冰水,又像拿枪在他身上扎了无数个窟窿。

心底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挫败感,几乎瞬间将他击垮。

这种感觉,他不想要第二次。

谢景明拈了一块酥糖放入口中。

嘶,牙可真疼!

这天鹤寿堂很是热闹,先是二房的蔡悦从书院回来了,人还没坐稳,田家一家三口也到了。

田舅舅田舅妈借着姐姐的光,也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穿着体面,但眉眼间透着小家薄相,纵然遍身绫罗也遮不住身上的土腥子味。

四姑娘蔡雅菲一见面就直翻白眼,别说行礼了,连人都不叫。

田舅妈也不气,呵呵笑着,拼命拍马屁,老寿星一年比一年年轻,两位夫人贵气十足,姑娘们个个水灵鲜亮,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天仙女,国公府简直羡煞旁人啊。

连桌上白瓷茶杯都能夸出个花儿来。

听得田氏浑身起鸡皮疙瘩,寻了个借口把他俩都拽出去了,只留侄女田小满在鹤寿堂陪坐。

田小满容貌虽称不上绝色,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生动的灵气,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说话很爽气,举止也大大方方的,和她爹娘不大一样。

面对四姑娘的白眼,她只笑笑不说话,既不恼,也不羞,看上去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偶尔四姑娘话说的过分些,她也会绵里藏针堵回去,句句在理,旁人谁也挑不出错来。

顾春和不由多瞧了她几眼。

不妨田小满也在瞧她,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不由自主都笑了。

却听老夫人感慨说:“悦哥儿也回来了,就少个玉哥儿了。”

她还是记挂孙子,想让田氏把人接回来,奈何田氏死活不同意。

“刚去书院几天,一来一去路上就快个把月了,接回来也赶不上您的寿辰,等过年再说。您总敲打我慈母多败儿,如今我好容易狠下心,您又不让了……”

老夫人只得作罢。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送走蔡伯玉,免得这傻小子再因顾春和闹出什么笑话来,也是防着田家人。

他家可一直想亲上加亲呢!

上当学乖,家里已经有个田氏了,再添个田氏女,那她见天的啥也不用干了,天天看大戏吧!

还好在此事上,她和田氏的意见是一致的,哪怕她觉得田小满这姑娘还不错。

自家孙子那臭毛病她也清楚,见到漂亮姑娘就腿发软,如果真一时疏忽让田家两口子钻了空子……

行吧,老夫人忍痛不去想宝贝孙子。

“二哥不在,大哥在是一样的。”蔡雅菲别有用意瞥田小满一眼,“都是国公府的嫡公子,年岁也差不多,都很贵重。你说是吧,田表姐?”

田小满点头:“妹妹说的很对。”

一拳打进棉花里,想用力都没处用力,人家根本不接招,倒显得蔡雅菲小肚鸡肠为人刻薄。

蔡雅菲也觉得面上无光,故意道:“表姐多住一阵子再走,我舅舅新得一个温泉庄子,月底就能修好。按说私人庄子不准外人进的,不过没关系,我跟他说,万没有不准的。”

这下连老夫人都觉得过了,从旁打断,“田丫头的住处安排到哪里了?”

便有管事妈妈回话,“夫人想让两位表姑娘住一起,就是不知后罩房住不住得下。”

亲闺女和侄女不对脾气,田氏当然不肯委屈亲闺女,田小满就不好住长房的院子了。

顾春和岂有不应之理?

虽是住在后罩房,两人相处的时间却不多。

与整日闷在院子里的顾春和不同,田小满很忙,各种花会、夏宴排得满满的,来国公府不过几日的功夫,已经去了七八家的宴席,都是京城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

春燕咋舌,“田家表姑娘果真冲着高嫁来的,国公府不成,扭脸就找下家,瞧这阵势,广撒网多捞鱼啊!”

“别多嘴,人家的事少议论。”顾春和知道春燕并无恶意,但她受够流言蜚语的苦,本能地不愿把同样的痛苦加在另一人身上。

春燕吐吐舌头,老老实实闭嘴不言。

后晌,田小满回来了,脸色不大好,回屋换了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房门紧闭,隐隐还能听见哭声。

同一个屋檐下住着,不好视若不见,待里面的动静停了,顾春和提着一篮子葡萄敲开她的房门。

“刚用井水湃过的,拿给姐姐尝尝。”

随着门开,一阵风扑,满桌的纸簌簌飘落,散了一地,张张都是大写的“烦”。

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怔楞。

末了,田小满自失一笑,“我实在是闷得慌,妹妹和我说说话吧。”

顾春和邀她去园子里逛逛,“后罩房西照,现在是最闷热的时候,不如我们去湖边坐坐,那儿凉快。”

两人便寻了处柳荫坐下,风带着水气的凉意迎面吹来,顿时凉爽得滴汗皆无,田小满的表情也轻松许多。

“不怕你笑话,姑妈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就够我家吃一年的,我爹娘算是吃到高嫁的甜头了,县太爷的公子他们都瞧不上,一定要让我嫁入高门。”

她深深叹息一声,“可他们也不想想,我和姑妈能比吗?怎么劝都不听,天天被拉去相亲,就像个待价而沽的货品,我都成人们的笑柄了!他们还怨我不争气,唉,什么时候咱们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亲事啊。”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轻易改变得了?

柳条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让东便东,让西便西,看得两人一阵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顾春和掂掇说:“过阵子没有结果,或许他们就歇了心思。那是你亲爹娘,又只你一个孩子,慢慢和他们说,总能体谅你的。”

田小满完全不抱希望,不过这个话题确实不宜深入下去了,因笑道:“早听说姑妈家有个美若天仙的表姑娘,那天我一见,唉,可恨我不是个男子!”

顾春和却是苦笑,“莫要取笑我了,就因这幅皮囊生出多少事端来,我好不容易才过上两天清净日子。”

田小满欲言又止,忽神情一肃,“那是摄政王?”

柳荫尽头处,谢景明披着斑驳的阳光,和一个年轻男子沿小径往这边走过来。

隐约听见那男子说北辽使臣,河东什么的,顾春和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但碍着田小满在这里不方便问。

田小满小声嘀咕:“他旁边那人是谁,外男怎么能进内院?”

谢景明止住那人,温和地说:“这位是御史文彦博,有公务寻我。”

那么小声都被听见了!田小满闹了个大红脸,忙上前屈膝行礼,好奇道:“御史文大人……莫非您就是替民请愿,痛批青苗钱放贷的文青天文大人?”

文彦博还了一礼,“正是文某,本是分内之事,不敢当青天二字。”

然而脸上露出来的丝丝得意,摆明了这个称呼他非常受用。

田小满忍不住偷偷笑了声。

谢景明轻轻咳了一声,文彦博听音辨意,立刻笑道:“整顿青苗钱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效果如何,姑娘肯不肯赏脸和我说说老百姓的看法?”

柳荫里便又剩下了两个人。

顾春和迫不及待问:“我方才听见你们说河东北辽,那边怎么了?我爹有没有消息?”

“北辽使臣从丰州路过时,与当地百姓发生了口角,没什么大事。”谢景明说,“我的人已起身前往河东了,放心,怎么也能平安把你爹爹带回京。”

河东路,丰州。

端午过后,京师已是暑气逼人,蝉噪聒耳,这里一早一晚还透着凉意,尤其夜间微雨,还需多披一件衣裳。

夜风夹着冷雨飘落在寂寥的街道上,一个男子撑着伞,护的却是怀中的茉莉。

那人一身布衣,大约四十上下,清俊的脸显得很憔悴,身上有种浓重的书卷气,许是长期的抑郁得不到排解,他的眼中时不时闪过阴郁愤然。

“顾先生回来啦。”房东婆子站在门口打趣他,“宁肯自己淋成落汤鸡,也不叫花淋雨,听说王家赏你不少银钱,雇顶轿子多省事,就那么抠。”

顾庭院收起伞,没理会那婆子径直上了二楼。

他将茉莉花端端正正放在高几上,仔细整理好每一片叶子,看着浓绿中含苞待放的白色花儿,顾庭院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温柔。

接着从书箱最下面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坐在灯下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小像册子,最上面的纸有些发黄,时光应是比较久远了。

画画的人应是初学不久,勉强能看得出是一个女童,梳着双丫髻,旁边写着一行工整的字:景顺二十年腊月初一。

越往后翻,纸面越新,画画的人功力越深,女童慢慢长大,从少女变作少妇,眉眼俏丽,或嗔或喜,每一幅都生动极了,就像她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顾庭云嘴角含笑,细细抚摸着她的面容,沉浸在过去的时光中。

当翻过庆平二十二年腊月初一那页时,时间戛然而止,纸面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顾庭云久久地愣住了,终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滴泪落在纸上,茫然而绝望地融入这一片空白的虚无中。

急促的敲门声蓦然响起,惊醒了兀自痴坐的顾庭云。

来人是好友刘温,满脸急色,“顾老弟,北辽使臣团还是住进王家了,其中就有迭剌部的萧贤。”

顾庭院面色一变,他先前策反的两个小部落就隶属于迭剌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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