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翼军不能长期驻扎在京城,宫变结束没多久,刚洗清谢家的冤屈,谢迟晋就率领赤翼军离京。如今北疆已经被打退,不敢来犯,赤翼军便被萧明珩派到了西南,一方面可以清查邑王封地的余党,另一方面也能抵御西域人的进犯。
昭镜司渐渐被放到了明面上,成为新帝直接统领的部门,主要负责监察官员,察查京官阴私之事,职权甚至凌驾于六部之上。
三月初一的金銮殿上,寒门学子沈右安一纸《国策论》惊艳四座,被新帝钦点为新科状元,委以重任,一时风头无两……
新帝登基,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清正风气,百姓无不称道。
这日,萧明珩甫一下朝,没有去御书房批阅奏折,而是直接来了落月殿。
萧箜仪没有搬到坤宁宫,她还是喜欢住在这里,喜欢在水池边捣鼓自己的小水车和水阀浮漂。
“珩哥哥,你怎么来了?”萧箜仪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东西,欢快地迎了上来。
平时他这个点应该在御书房,等用午膳的时候才会回来陪她的。
萧明珩一下朝就急匆匆地赶过来见萧箜仪,直到跟她见了面,一路悬着的心这才落回了平处。
被少女身上的馥郁香气扑了满怀,萧明珩顺势揽住她的肩膀,“想过来看看你。”
萧箜仪明眸莹亮,弯唇笑了笑,“可我们不是今天早上才刚分开吗?”
登基以来,萧明珩每日都宿在落月殿,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平时他要早起上朝,起来的时候尽量不打扰萧箜仪,最多就是俯身亲一亲她的额头,连更衣都在隔壁房间。
可是今日不知怎么了,萧箜仪还在睡着,萧明珩就将她抱进怀里,轻蹭她的侧脸,把她从梦中给蹭醒了。
他甚至还埋首在她颈间,低声同她说:“昭昭,我今日不想去上朝了。”
萧箜仪昨夜疲累,还没恢复过来,睡眼惺忪地推开他,迷迷糊糊道:“不成,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处理呢,珩哥哥你快起来吧。”
萧明珩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等外头的内侍都开始出言催促了,才轻叹了声,依依不舍地起身更衣。
结果刚一下朝,他便急忙赶回落月殿,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想到这里,萧箜仪脸上的笑意渐收,眉间笼上淡淡的忧色,“珩哥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萧明珩眸光微暗,若无其事地抚着她的发丝,“没什么。”
如今局势稳定下来,曾经的皇后和阮贵妃一党全部被贬为庶人。邑王罪行累累,早已处决。萧明睿,也就是真正的邑王世子萧扶朔,在逃出天牢时被乱箭射死,尸体被丢在了乱葬岗。
这般想起来,似乎没什么可以威胁到他们了。
萧箜仪便以为萧明珩只是累了,拉着他走到水池边缘,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珩哥哥,给你看看我新做的水阀。只要水位一升,蓄水池里的水就会满,这里的浮漂会把阀门堵住,就不会再往里面流水了。等水位降下来,浮漂也会下降,水就可以继续流淌,水车也会转动……”
萧明珩很有耐心地听着,时不时提出几个问题,两个人一起商议讨论该如何改进。
用过午膳,萧箜仪原本想去午睡一会儿,萧明珩却提议带她出去一趟。
“要去哪儿?”
萧明珩朝她伸出手,温和道:“去了便知。”
萧箜仪伸了个懒腰,把手放到他手中,笑吟吟道:“好吧,那你带我去吧。”
萧明珩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条雪白的系带,缠在了她眼前,“这样紧吗?”
“不紧,刚刚好。”萧箜仪软声答话。
珩哥哥到底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啊?怎么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萧箜仪心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
绑好了遮蔽视线的系带,她任由萧明珩拉着她的手,毫无防备地跟他朝寝殿外走去。
走到门槛附近,她忽然被人打横抱起。
萧箜仪被吓了一跳,短促地惊叫了声,连忙环住他的脖子。
“抓紧我。”少年在她耳边叮嘱。
“好。”
话音刚落,萧箜仪便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暖洋洋的春风拂过面颊。
她的心跳蓦地加速,不由惊喜道:“珩哥哥,你的内力恢复了?”
“嗯。”
其实不是内力恢复,而是他练了几个月,已经可以再次施展轻功了。
萧明珩一直惦记着之前答应过她的事,而且他每日忙完事情急着见到她,所以暂时没有去练别的,首要练的便是轻功。
萧明珩轻巧地抱着萧箜仪飞身掠上屋顶,在高低错落的殿宇间起落。
萧箜仪听见琉璃瓦片啷当响,听见擦过耳畔的风声,近在咫尺的鸟鸣。
想到他的内力已经恢复,压在她心头的巨石也终于挪开,她总算可以彻底放心了。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萧明珩才带着她停下来。
闻到空气中芬芳馥郁的花香,萧箜仪感叹道:“这是什么地方?好香啊。”
萧明珩走到她身后,解开了缠在她眼前的束带。
萧箜仪乌睫颤动,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视野顿时被一片绚丽迷乱的美景所占据。
满园的杏花树,盘虬的花枝交错缠绕,一眼望不到头。
春风拂过,枝头杏花如碎雪扑簌落下,让人眼花缭乱。
杏花并未全白,万丛白中还余着一点艳丽的胭脂红。多一分显得艳俗,少一分显得寡淡,秾丽得恰到好处。
萧箜仪抓着他的衣袖催促道:“珩哥哥,你快带我下去。”
“好。”萧明珩弯了弯眼睛,揽着她的腰肢,轻飘飘地带着她落到了杏花园中。
刚一落地,萧箜仪就挣开他的怀抱,迫不及待地在园子里跑了起来。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这头响到那头。
萧明珩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追随着前方那道娇小的身影,仿佛不管天地间美景如何明媚灿烂,都比不上他放在心尖的那个人。
萧箜仪跑了半天,额头都沁出了汗,但也只不过才跑遍了园子的一小半而已。
她眼里噙满了兴奋和欢喜,转回身,顶着满身的杏花瓣,再次扑进了萧明珩怀里。
“珩哥哥,这里真好看,我很喜欢。”她从少年怀里抬起头,明眸润亮地望着他。
萧明珩穿着墨色绣金的龙纹袍,长身玉立,容貌一如既往的俊朗秀逸。
他的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用衣袖帮她拭去鼻尖的汗珠,唇角微微勾起,“喜欢就好。”
之前答应过她,要带她去屋顶上看雪。
可是等他练好轻功,已经错过了冬日的最后一场雪。
于是萧明珩便命人在这里单独开辟出一个园子,从宫外移栽了许多杏花树进来,这两日才布置完成。
萧箜仪望着他俊美的笑颜,眼里带笑,心里却被酸酸涩涩的情愫涨满。
她知道他在兑现之前的诺言。
很普通的一句话而已,他却一直都记在心上。
萧箜仪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踮起脚,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
萧明珩配合地低下头,手掌撑在她腰后,侧过脸吻住她的唇。
可能是被内心的不安所驱使着,他不受控制地抵着她,加深了这个吻。
萧箜仪被他带着慢慢后退,直到碰到身后的杏花树,再也无路可退。
她的手掌无力地撑在他胸口,却难以抵挡他的攻势。
萧明珩在她面前向来是温和的,很少像现在这样展现出他在外人面前的压迫力和野兽一样的掠夺欲/望。
萧箜仪眼眸泠泠迷离,脸颊酡红如霞。
濒临窒息的缺氧感袭来,她有些招架不住地推开他,靠在他肩头细细地喘息。
却只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少年纷乱灼烫的气息很快再次落下来。吻过她的眉心,鼻尖,最后在她唇齿间流连。
萧明珩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来缓解他内心的不安全感。
他没有跟萧箜仪说过,从他帮她解了毒开始算起,今日刚好是五月之期。
萧明珩不怕死,但他害怕离开她。
渐渐地,他的情绪越来越失控。
萧箜仪察觉到他的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不免有些担心,“珩哥哥,你怎么了?”
萧明珩却不回答,只是发了狠地吻住她。
她腰间垂坠的流苏玉佩掉在地上,刚好撞到石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箜仪被他勾着膝弯抱到身上。
萧明珩的薄唇贴着她的侧颈,气息沉沉,不平静极了。
杏花树簌簌摇曳,树下的两人都落了一身的杏花。
萧箜仪乌墨般的云鬓松散,听见他低哑的嗓音里压着喘,“昭昭,在芙蕖宫那次之后,我一直在找你。”
萧箜仪咽了咽喉咙,无意识地“唔”了一声。
萧明珩与她汗湿的额头相抵,“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还以为你是哪位大臣的女儿,所以才一直没有找到你。”
他听见先皇喊她“宁儿”,以为那就是她的名字。
在宫里没找到她,他便开始满京城地找她。
萧明珩找了她那么久,怎么都没想到,原来她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只是初见时他易了容,后来她也一直佩面纱,两个人就这么阴差阳错地错过。
“嗯?”萧箜仪抱着他的手臂收紧,更贴近他的胸膛,嗓音细弱娇柔,“怎么忽然跟我说这个?”
萧明珩精瘦有力的手臂抱着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
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一直在记挂着她。
曾经如此,将来也一样。
萧箜仪青丝间的钗环掉在了地上,谁也没去管它。
她只顾娇缠着他,眸中水波潋滟,柔柔地道:“珩哥哥,你应该多笑一笑。”
“为什么?”
“我喜欢看到你笑。”
萧明珩心中愈发酸涩,面上半分不显,反倒听她的话,继续笑了起来。
萧箜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整个人软作一团,几乎要融化在他滚烫的怀抱里。
他们在杏花林里一直待到入夜。
萧箜仪先前没逛完的园子,没看完的杏花,萧明珩带她看了个遍。
临离去的时候,她身上酸软没力气,被萧明珩打横抱起,踩着屋檐回了落月殿。
夜里萧箜仪想要睡觉,萧明珩却不肯放过她,直折腾到后半夜。
翌日清晨,萧明珩先一步醒来。
看到周围熟悉的一切,他几乎以为是一场梦。
可是温香娇软的少女真真切切地躺在他怀里,察觉到他的触碰,还会无意识地推开他的手,轻声呢喃道:“不要了,哥哥。”
看来当真是累坏了。
萧明珩既愧疚又庆幸,最后都化作了如释重负。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盼着能活下去。只要能好好活着,陪在她身边,对于他而言就是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萧明珩摸出枕头下提前写给她的信,放在烛台上销毁。
萧箜仪并没有怀疑那天萧明珩的异样。
毕竟他本就欲念重,萧箜仪是知道的,只不过那日格外放纵而已。她只以为是萧明珩压抑久了,偶尔才控制不住自己。
从那以后,萧明珩再也没有像那次那样失控过。
两个人朝夕相处,相互扶持,两年的时光很快过去。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萧箜仪隐约觉得萧明珩不太对劲。
不管他们如何亲密,萧明珩总是避免让她看到自己的手腕,每次不是将她的手按在头顶上方,就是从身后抓住她的两只手腕。萧箜仪的视线刚要碰到他的手腕,他就会立刻不着痕迹地藏起来,就像是在隐藏什么似的。
直到有一次,萧明珩刚握住萧箜仪的手,还没来得及拉到头顶,就被她反身压在了身下。
萧明珩瞳孔收缩,正想将手腕藏起来,却被她反客为主地握住。
这下,萧箜仪终于看清了他一直以来想要隐藏的东西——凸起冷白的腕骨旁边,清晰地印着一道红痕。
这样的红痕萧箜仪再清楚不过,她总是昏睡的那段时日,手腕上便多出了这样的红线。
随着时日渐久,那条红线的颜色愈来愈深,她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萧箜仪脑子里“嗡”的一下,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她脸上血色尽数褪去,过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着声问:“珩哥哥,你中毒了?”
萧明珩眸光微闪,试图收回自己的手腕,“没有,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他这样的反应无疑印证了萧箜仪的猜测。
萧箜仪不停用指腹揉搓他的手腕,搓得肌肤都泛红了,还是没能擦去那条红线。
她眼前凝聚起朦胧的水雾,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不是已经用内力解毒了么?怎么还会有红线?”
萧明珩强作无事地笑了笑,“我没事,也没有觉得困乏。”
萧箜仪怔怔望着他,眼睫颤动,泪水便如同串珠似的顺着脸颊滚落。
萧明珩坐起身,指腹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捧着她的脸认真哄道:“昭昭,别担心,我已经让陈文瑜想办法了,会有解毒的法子的。”
可是想了两年都没有办法,将来真的能找到解毒之法吗?
萧箜仪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这条线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就前些日子,”萧明珩拍了拍她的后背,“颜色还很浅,不碍事的。别怕。”
萧箜仪靠在他肩头,蹭着他的衣服擦干脸上的泪。
她红着眼眶,闷声道:“那你以后不许瞒着我了。”
萧明珩眼神复杂地将她拥入怀中,“好,我再也不会瞒你。”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提起另一件事,“过几日景恪要娶妻了,你想不想出宫去观礼?”
萧明珩也想带她出去散散心,不希望她一直被这件事困扰。
萧箜仪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忍着哽咽点头,“好。”
到了赵景恪成亲那日,萧明珩帮萧箜仪稍稍修饰了容貌,带着她微服出宫,前往赵府观礼。
来往宾客众多,恭贺声纷杂。
赵景恪穿一身大红的喜服,笑意温润,俊朗的眉目熠熠生辉。
萧箜仪受热闹的气氛感染,连日来沉闷的心情也松快了不少。
萧明珩则是想着,景恪与他身形相差不多,除非亲近熟悉的人,旁人仅看背影绝对分辨不出他们。
“要拜堂了,珩哥哥,我们过去看看吧。”萧箜仪拉着他往厅堂那边走去。
萧明珩的思路被打断,反握住她的手,护着她不被人群挤到。
从那天以后,萧箜仪再也没提过红线的事,也不会主动去看萧明珩的手腕。
但习武之人对视线敏感,萧明珩发觉过她偷偷观察他的手腕,有时候也会趁他睡觉的时候悄悄翻开他的手。
萧明珩对此只当不知道。
两个人都好像把这件事给放下了,从前如何,现在便如何,不约而同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不想让对方伤心难过。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年时间。
陈文瑜依然没有找到解毒的办法,暗中遍寻天下名医也无济于事。
而这个时候,萧明珩手腕的细线已经红成了朱砂色。
他没有像萧箜仪之前那样陷入昏睡,只是身体变得羸弱,脸色日愈苍白。
萧明珩估算自己中毒以后只有五年寿命,如今已经过去四年,只剩下最后的几个月了。
能够多出这么长时间来陪伴心爱的人,他已经很知足了。
可萧箜仪无法坦然面对,她经常在萧明珩睡下后悄悄起身,一个人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小声啜泣。
萧明珩每次都远远地站在她身后,想要上前又不敢过去,只能攥紧了拳,在远处静默地望着她。
昭宁五年,盛夏快要结束的时候,事情终于迎来了一次转机。
赤翼军中来了一位何姓医官,据说他曾经与西域很有名的游医打过交道,对西域毒物颇有了解,谢迟晋便将他举荐到了圣驾前。
八月十五祭月节,何医官秘密被宣入宫,为萧明珩把脉看诊。
“怎么样?何医官,这种毒能不能解?”何医官刚收回手,萧箜仪就急忙问道。
何医官神色有些凝重,断言道:“此毒名叫‘朝露’,乃是西域流传出来的一种奇毒。我那位游医朋友年轻时候写过一个解毒的药方,但从没找人试过药,不知是否能起效。而且,解毒需要的药材也极为难寻。”
萧箜仪忙道:“需要什么药材,医官直说便是。”
不管能不能起效,总要试过才知道。
“首先需要的一味主药是千年雪莲,另一味药则是西域皇室的珍宝,雪冰蟾。”
萧箜仪眼眸亮起,“雪冰蟾已经有了,敢问千年雪莲要去何处寻得?”
前些日子,西域三王子符越忻秘密潜入盛京城,被昭镜司发现。为了让符越忻安全回国,大王子派人送来了无数珍宝,以表诚意,其中就有雪冰蟾。
因为只知道雪冰蟾是西域皇室的解毒圣药,并不知道它对“朝露”也有效果,便只是暂时将其存放在国库里。
何医官面露难色,“这……微臣只知道千年雪莲生长在极寒的北境,具体能在何处寻得,臣也不得而知。”
“若是寻到了千年雪莲,你可能做出解药?”
何医官点点头,“可以,微臣还记得药方。”
萧箜仪跟萧明珩四目相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不管怎样,至少他们现在有了解毒的一线希望。
萧明珩暗下密旨,派人去北境寻药。
可灵药并非一两日便能寻到,萧明珩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尽管萧明珩尽力瞒着,可还是被萧箜仪瞧见了他咳血。
那日,萧箜仪刚从承恩寺求了平安符,正想给他送去,就没让人通报,径直走进了御书房。
她站在屏风后面,看见少年帝王弯下脊背,脸色苍白如纸,掩唇咳出了大片鲜血,染红了手里的帕子。
萧明珩快要撑不住了,可北境的千年雪莲仍没有半点消息。
无奈之下,何医官只能先将雪冰蟾入药,给萧明珩服下,以期帮他的身体尽量多拖延一些时日。
萧明珩最终还是没有扛过昭宁五年的冬天。
寝殿中燃着地龙,暖融融的,地上铺了厚厚的羊绒毯,萧箜仪坐在床边,温声陪萧明珩说话。
这时候,萧明珩忽然轻声道:“昭昭,我想看梅花。”
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连说话时都气若游丝。
“梅花?”萧箜仪放下怀里的手炉,站起身,“我去帮你折一枝。”
说罢,她便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萧明珩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铃铛声渐行渐远。
萧箜仪穿过月洞门,来到隔壁的园子,随手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红梅,正打算带回去。
可转身之际,又瞧见一枝并蒂红梅,梅花在凛冽的寒风中相互依偎,相互缠绕,仿佛一对难分难舍的有情人。
她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折下这枝雪梅,小心地护在怀里,往寝殿走去。
小跑着回到屋里,萧箜仪抖了抖身上的雪,兴冲冲地往内室跑,“珩哥哥,你看我找到了……”
剩下的话到了嘴边,却再也没有说出口。
屋中的炭火盆和小泥炉都在静静燃烧着,噼啪地冒着热气,可床榻上的人影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萧箜仪的腿好似有千斤重,她艰难地挪动步子,一步步朝着床边走去。
萧明珩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气息清浅,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的手臂搭在床边,像是要抓住谁的衣角,却来不及捕捉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萧箜仪帮他把手臂塞回被子下面,将折下的红梅放在了他枕边。
她坐在床边,俯下身,隔着被子趴在他胸口。眼泪静默地流淌,浸湿了锦衾。
……
也许是雪冰蟾的药效起了作用,萧明珩并未毒发身亡,而是陷入了昏睡。
可若是找不到千年雪莲,他恐怕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萧明珩提前给萧箜仪留了书信,让人交给她。
他还留给她一块虎符,可以调动禁卫军的所有兵马。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给她准备好了后路。
为了稳固朝局,萧明珩毒发昏迷的事并未外传,由赵景恪暂时易容成他的样子,代替他上朝。朝中大大小小的政事,都由沈右安、赵景恪、谢迟晋三人协同处理。
外人不知晓其中内情,只当皇后失宠,皇帝日日宿在紫宸殿,再也不踏足后宫半步。
幸得梅太妃和萧明诚早已被贬为庶人,赶出宫去,倒也不会有人在这时候落井下石,说一些锥心刺耳的话。
萧箜仪常常待在落月殿,有时会出宫去苏府,陪父亲家人一起用顿饭,有时也会召见朝中大臣的夫人进宫,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萧箜仪从前便很想认识那位盛家娘子,没想到后来她竟成了赵景恪的夫人。
两人果然十分聊得来,渐渐地成了至交好友。
萧箜仪刚说想养只猫来陪伴自己,盛听月便大张旗鼓地替她搜罗了许多名贵的狸猫,挑了只最漂亮的给她送来。盛听月还向她介绍了沈大人的夫人,是个娇俏可爱又通透坚韧的姑娘,很讨人喜欢。
每天晚上,萧箜仪都会去看萧明珩,陪他说一会儿话。
担心吵到他睡觉,她取下了脚踝的铃铛,放在桌案上。
“珩哥哥,今日谢将军的夫人进宫了。她听说我要养猫,便告诉我说,猫儿鸟儿对人的气息最为敏感,若是经常拿一个人的衣物放在它们身边,它们便会对那个人的气息熟悉,就算是第一次见到,也不会陌生。”
“从前谢将军就是用她的帕子来训芙蓉雀的,所以鸟儿见了她一点也不怕生,反倒亲切极了。”
“你还记得那片杏花园吗?今年的杏花开得可好了,前两日树上结满了青杏,酸得倒牙……”
萧箜仪养了只白色的波斯猫,毛发油亮蓬松,长得圆滚滚的,给它取名叫“醒醒”。
她经常把萧明珩穿过的外袍放在醒醒身边,也不知道猫儿能不能记住他的气息。
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又是一年春日。
昭宁七年,北境终于有了消息,有人寻到了千山雪莲,快马加鞭地送回京城。
何医官和陈文瑜一起,将千山雪莲和其他几味药材制成了解药,喂萧明珩服下。
可或许是雪冰蟾的药效过去了太久,亦或许是他中毒的时日太长,萧明珩并未立即苏醒过来。
陈文瑜眼眸霎时被失望填满,他看向萧箜仪,想出言安慰两句,“皇后娘娘……”
萧箜仪却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惶然失落,她抚着怀里的猫儿,声线平静地道:“再等等吧。”
她相信,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不管有多困难,他一定会努力回到她身边。
……
而在皇宫外,也有一人寻来了千山雪莲,他就是萧扶朔。
萧扶朔并未死在乱箭之中,他提前服下了邑王留给他的假死药,逃过一劫。
只是由于身受重伤,他前两年才调养好身子,终于可以下床走动。
萧扶朔的身体刚恢复,就听眼线回报说,皇后私底下去了承恩寺。
萧扶朔率人前往,原本是想带她离开的。可走到佛像后面,听见萧箜仪跪在佛前说的那些话,他才知道,萧明珩不是碰了她才不小心中毒,而是为了给她解毒,故意将毒渡进了自己身体里。
萧扶朔知道朝露的解药,因为他的母妃也中过同样的毒,还是被萧翼派人下的毒。
只是不同的是,邑王发现“朝露”的毒性以后,并没有亲自为王妃解毒,而是叫了一名侍卫代替。当夜,那名侍卫就被他秘密处死。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可后来还是被王妃发现。从此以后,夫妻二人离心,直至王妃在除夕夜自缢而亡。
邑王原名萧讳,在王妃出事以后,给自己更名为“萧悔”。可不管他如何后悔,佳人已逝,再也不会回来。
这些都是萧扶朔从邑王留下的信函中得知的,后来邑王派人四处寻探,终于得知了“朝露”原来并非无解之毒,更是懊悔难当,发誓要杀萧翼报仇。
朝露,并非命如朝露,而是情如朝露,稍纵即逝。
从萧扶朔打算给萧箜仪下毒起,他便知道自己再也配不上她了。
得知这一切后,萧扶朔单枪匹马去了北境,替萧明珩找救命解毒的灵药,为此付出了自己的一条手臂。可等他苦寻两年回来,最后还是晚了一步。
萧扶朔左袖空荡,单手合上手里的木盒,转过身,走进了人群中。
……
这是一个极为寻常的,杏花开遍的下午。
萧箜仪吩咐晴溪摘点杏花来做杏花酥,正说着话,怀里的猫儿忽然跳下她的怀抱,朝着院子里跑去。
萧箜仪连忙起身跟上。
猫儿灵巧地穿过月门,穿过繁茂的花枝草丛,跑进了寝殿之中。
想到萧明珩还在里面休息,萧箜仪加快脚步跑上台阶,追了进去。
洁白的猫儿径直跑到寝殿里面,蹿上桌子,叼起萧箜仪随手放在案上的铃铛,又跳了下去。
叮铃悦耳的铃铛声响在殿中。
萧箜仪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走它叼着的铃铛,将猫儿抱进怀里,揉了揉它的脑袋,放轻声音教训道:“醒醒,珩哥哥在这里睡觉,你不能进来这里,知道了吗?再有下次,我可要……”
萧箜仪的话语被一道熟悉而沙哑的嗓音打断。
“昭昭。”
萧箜仪背对着床,声音便是从她身后的床上传来的。
她僵直了背,呼吸几乎在刹那间停滞。
身后的人又唤了一声,“昭昭。”
声音一如既往的专注温柔。
萧箜仪不禁鼻子发酸,还来不及分辨是现实还是梦境,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屏住呼吸,霍然转回身。
视线里,单薄清瘦的黑衣少年手撑着床板,缓缓坐直了身子。
他一双乌眸深深望向她,眼眶微红,低沉的嗓音带着颤意,饱含了无数思念和情愫,“昭昭,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