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箜仪正欲吩咐人收拾床铺,忽然眼尖地看到旁边方枕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方枕边缘露出了一串天青色的流苏坠,编法有些特别。
她弯下腰,掀开方枕将东西拿了起来,是一块通体乌黑的玄铁令牌。掌心大小,入手冰凉。正面刻着一株雪梅,背面则是一个苍劲有力的“昭”字。
这是何意,萧明珩为何要给她留下这样一块令牌?
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萧箜仪便先将令牌贴身收起,打算下次遇见他再问。
出门的时候,萧箜仪想起来吩咐了一句:“派个人去请小武回来吧。”
小武是她派去三皇子府求救的太监,如今都去一夜了,连半点消息都没传回来,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晴溪摆了摆手,打发一个太监去跑腿。
到慈宁宫和坤宁宫请安的时候,萧箜仪并没有看到萧明珩的身影。
按理说他既然回宫,应当会过来请安才对。
临走的时候,萧箜仪听见几个妃嫔议论,说五皇子跟七皇子出外办差,不知能不能赶在正阳节回来。
看来萧明珩回来的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回到漪澜殿,小武已经回来了,一见萧箜仪就忙不迭跪地磕头,“殿下,奴才办事不力,没能完成殿下的吩咐,请殿下责罚。”
萧箜仪淡声问:“起来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的话,奴才到三皇子府求见三殿下,却被管家拦在了外院,不得入内。奴才便在外院等了一夜,到最后也没见上三殿下的面儿。”
“本宫让你递的字条,你可有交出去?”
“事关重大,没亲眼见到三殿下,奴才哪敢把字条交给别人?”
萧箜仪微松了口气,让小武拿出了字条,当场销毁。
这日,萧箜仪从前面出来,又见到了萧明睿。
萧明睿又将她请到了偏僻无人的宫苑,一进去就从身后抱住她,贴着她的耳廓,亲昵地笑问道:“上回你派人去找我,为的是何事?”
这处宫苑同样荒草丛生,亭阁破败,布局也跟芙蕖宫有些相似。
萧箜仪面孔发白,捏了捏微凉的指尖,“你先放开我。”
“生气了?”萧明睿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低头蹭了蹭她的颈窝,“上回我有公务在身,忙了一夜,第二日才听下人说你派人过来了。”
萧箜仪闭着眼,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
萧明睿高大的身影立在她身后,望见面纱下露出的一小片凝脂雪肤,依稀能闻见她身上沁人心脾的梅花香,连发梢都带着香气,“这都夏日了,你身上怎么还有梅花香?”
“你放开我。”萧箜仪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语气已经冷了下来。
萧明睿以为她在闹脾气,仍未松手,语调吊儿郎当的,甚至带着轻松的笑意,“箜儿,你听我解释。我正准备叫你的人进来,结果得知那小太监已经走了。我心想许是你的事已经解决了,便没再派人过来打问。你可是在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没有及时关心她,在这件事上,萧明睿确实理亏。
不过他那时候刚决意要夺谢家的兵权,一边是愧对忠良的歉疚,一边又要着手筹备此事,忙得不可开交。见萧箜仪把人叫走,他就觉得应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而且她在宫里能出什么事,所以萧明睿才没有及时过来询问。
“我今日刚腾出手,立刻就赶过来见你了。”萧明睿放低姿态哄道,“箜儿,莫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怀里的人儿没有半点反应。
她停止了挣扎,不管萧明睿说什么,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萧明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松开手臂,凑近她面前,这才发现她闭着眼睛,眼尾是湿润的。
“箜儿?”他站在她对面,握住她的肩。
萧箜仪睁开眼,眸中水光溶溶,眼眶泛着绯红。
这下可把萧明睿给吓坏了,连忙保证,“箜儿,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往后你再派人找我,我绝不会耽误这么久了。”
萧箜仪不想待在这个酷似芙蕖宫的地方。
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身体的轻颤,只是声音细弱,显得有气无力,“我想回去了。”
萧明睿握住她肩膀的手不受控地收紧,锐利鹰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松开手,“好,你先回去吧,下次我进宫再来找你。”
罢了,既然她还在气头上,有什么事还是留到下次再说。
萧箜仪僵着脊背,离开了冷宫。
自从上次萧明珩离开后,萧箜仪好些日子都没再见到他。
他应当在为什么事情奔忙,少有待在宫里的时候。
不过近些日子,皇帝并未踏足后宫,更没来过漪澜殿,倒是让萧箜仪心里放松了不少。
很快,到了正阳节这日。烈日高悬,酷暑难耐,青石板路都被晒得发烫。
用过午膳,正是日头最灼热的时候。
外面天光大亮,蝉鸣聒噪,婢女结伴坐在荫凉处打着扇说话。
屋里头冰鉴往外冒着冷气,湘妃竹帘被风吹得微晃,萧箜仪穿着轻薄如雾的衫裙,侧躺在贵妃榻上小憩。
半梦半醒间,发觉身后靠过来一具宽阔而温凉的身体。
萧箜仪下意识转了个身,贴着他的胸膛,依恋地靠在他怀里。有双手臂揽在她背后,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等午睡醒来,萧箜仪摸了摸身旁的位置,却摸了个空。
她秀眸惺忪地坐起来,看了看屋中,除却凉爽的穿堂风以外,便再没有其他声响了。
萧箜仪以为只是自己做了个梦,正欲起身下床,水袖微微敞开,露出雪凝的皓腕,上面多了一样东西,是串漂亮的五彩长命缕。
民间在正阳节这天有去五毒的习俗,戴上五彩丝线编织的手串,便能祛除邪祟,岁岁平安了。
萧箜仪捏着红色丝线的末端,便猜到萧明珩来过了。
她用手背贴了贴额头,转眸看向窗牖外面的繁花疏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光暗隐约明灭。
已经看不出萧明珩来过的痕迹。
皇帝多日未曾踏足后宫,宫里宫外流言四起。
而在帝王寝宫内,皇帝脸色阴沉地坐在龙床边缘,被召来的美人连滚带爬地下床,拢起难以蔽体的衣襟,跪地求饶,“圣上饶命,圣上饶命,都是臣妾的错。”
皇帝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寝衣,瞥了地上的人一眼,“拖下去。”
美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膝行上前,哭喊着求饶,“皇上饶命,臣妾定然不敢多说半个字,请皇上饶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内侍捂住嘴巴,被两个太监拖着给架了下去。
太监总管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半句不敢吭,生怕怒火波及自己。
这已经是被拖下去的第九个美人了,最后的下场都……
皇帝揉了揉剧痛的太阳穴,“去叫陈文瑜过来。”
“是。”
陈文瑜背着药箱赶来,替皇帝把了脉后,开解道:“圣上放心,您只是近日过于操心朝政,致使气血亏虚,静脉淤塞,身体并无大碍。微臣开几服药,您服下后,静心将养一阵子,便可恢复。”
“将养一阵子是多久?”
“这……微臣也不敢保证。圣上勤于政务,人人称颂,可也要保重龙体,适时多加休养,这样才更于身体有益。”
皇帝联想起自己最近确实一直在为邑王的事情烦忧,虽然暗中派出萧明珩去调查处理此事,可迟迟没有收到回应,心里头总七上八下。生怕哪日醒来,身下的龙椅就坐不稳了。
既然陈文瑜都这么说了,皇帝便没再往深里想,以为等这阵风波过去,身体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
而陈文瑜刚走,后脚内侍又进来禀报,说三殿下有急事求见。
“不见,明日上朝再说。”
皇帝随手把人给打发了。
他就寝后,一向不喜再处理国事。
到了第二日,上朝之前,皇帝才从萧明睿口中,得知了事情发生的始末。
谢将军统领赤翼军在边境与北疆作战,这场仗前前后后打了足有五个月,终于临近尾声。
可眼见胜利在即,谢将军却做出了一个过于激进的决策,率军深入敌后,致使五万大军全军覆没。
“什么?”正在更衣的皇帝震惊至极,转头过来,猛然拔高了音量,“谢凛呢?”
“回父皇,谢将军留下血书,已于大军埋骨之处自刎。”
萧明睿低头,掩住了眸中的闪烁。
皇帝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好得很,可真是好得很。朕如此信任你,你居然,居然这般辜负朕的信任,那可是五万将士的命……”
一句话还未说完,皇帝就急怒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身子栽倒下去。
“父皇!”萧明睿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内侍不敢耽搁地跑出去请太医。
皇帝硬撑着一口气,抓着萧明睿的胳膊,“此事、此事交给你全权处置。务必要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是。儿臣先扶您去塌上歇息。”
边关告急,圣上惊怒之下病倒在床,由三皇子和及时赶回的五皇子暂代国事。七皇子似乎还未回京,又一次淡在众人视野中。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此事迅速在朝野间传开。
就连萧箜仪也得到了消息。
后宫之人在太后的带领下,表面上虔心为皇帝祈福,为边关将士祈福。可实际上,从刚一出事起,众人便纷纷动用手头的眼线耳目,打探皇帝病情如何,是否严重。
毕竟前朝出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后宫也不能避免动荡。
圣上病倒,萧明睿靠着手腕强硬而得势,风头一度盖过了行事温吞的五皇子。
对于萧箜仪来说,这件事带来的首要影响就是,巴结她的人更多了。
她出去一趟,都能“偶遇”到好几位妃嫔,缠着她诵经上香。各种珍贵古玩,金银首饰,更是流水似的往漪澜殿送。
萧箜仪知道,没有子嗣的妃嫔害怕皇帝一旦出事,她们也得陪葬。所以都急着来巴结她,希望能通过她在萧明睿面前求求情,免于一死。
与坐不住的其他人相比,萧箜仪却镇定多了。
毕竟年节宫宴上发生的事,她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北疆人都打破了关口,皇帝还有兴致陪臣子饮酒作乐,哪像是真的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的模样。这么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会因为边关告急,就心焦得卧床不起?
恐怕这其中,做戏的成分更多些。
正如萧箜仪猜测的那样,皇帝虽急火攻心,吐了口血,看上去很严重,但实际上只是吐了口淤血而已。
除了有些隐秘不可说的障碍以外,皇帝的身体并无大碍。
皇帝装病在床,一方面是不想正面处理此事,毕竟谢凛由他亲自任命挂帅,如今谢凛犯了这么大的错,他也难脱罪责。但他若是一直卧病不起,便无人能在这时候指摘他的错处,反而能为自己博得一个忧国忧民,为国尽瘁的好名声。
另一方面,皇帝生性多疑好猜忌,也想趁机试探一番,后宫和朝中到底有多少人不老实,不安分。
三皇子日日去帝王寝宫探望,实则是将朝堂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通禀给他。
皇帝眯起眼,浑浊的眼睛透露出几分狠辣,“当初北疆事发,谢凛第一个站出来领命,朕当时便有些怀疑。如今想来,他贸然做此决策,难不成是早已背弃盛安,转投了北疆?”
萧明睿眸中快速划过一抹鄙夷,面上仍恭敬问道:“父皇想如何处置谢家?”
“犯下如此十恶不赦的大罪,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萧明睿劝道:“事起突然,还未彻查清楚。况且谢家世代忠良,如今又是战火连绵之际,如此草率地处置,怕是会寒了其他将士的心。”
“罢了,念在谢家祖辈的功绩上,便留他们一条生路。褫夺谢府封号,收回兵权,将谢府上下统统贬为庶人。”
“是。”
萧明睿提议道:“父皇,边关不可一日无将领。儿臣觉得,不如先让简副将代掌帅印,先部署好防备,防止北疆在此节骨眼上反扑。”
“你说得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做。”
皇帝并未发觉,萧明睿身在京中,从未涉及此事,为何会连边关副将的名字都一清二楚。
“你先下去吧,朕累了。”
许是最近在床上躺的时间太久,皇帝总是昏昏欲睡,精神头没以前那么好了。
从太极宫走出来,萧明睿缓步走下台阶,回头看了眼辉煌威严的宫殿,再也难藏内心的鄙夷和不屑。
这就是盛安朝的帝王,优柔寡断又只想逃避罪责,哪有半点帝王的气魄?
终有一日,他要……
萧明睿正欲离宫,禄青快步走上来,面带喜色,“殿下,明嘉公主派人给您传信,让您过去一趟。”
这段时日,萧箜仪似乎在躲着他,每次萧明睿去找她都屡屡碰壁。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见面了。
所以萧箜仪今日主动相邀,着实让萧明睿惊喜不已,还以为她终于不再因上次的事情闹脾气了。
等他满怀欢喜地赴约,却听萧箜仪说起了谢家的事,“三哥哥,我听说谢家出事了。”
萧明睿笑着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漫不经心问:“嗯?怎么了?”
萧箜仪迟疑了片刻,柔声道:“或许是我多想了,但总觉得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皇上将此事交由三哥哥处理,所以我想请三哥哥彻查此事。”
她在京城长大,自然听说过谢家世代的赫赫战功,谢将军更是熟读兵法,用兵如神,不然也不能打得北疆连连败退。若不是北疆仗着地势险峻的优势,再加上朝廷拨给边关的军饷屡屡缺少数目,恐怕这场战役根本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便早已结束。
所以萧箜仪才会觉得,谢将军不像是会做出这般莽撞决定的人,更不会置五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贸然深入敌后。
至于京城流传的那些,关于谢将军早已投靠北疆的流言,萧箜仪半个字都不信。
在阖家欢乐的宫宴上,能顶着一身战场上留下的伤痛,忍着与亲人分离的痛苦,果断地站出来自愿请缨……若是连这样忠君报国的义士都要被如此怀疑,那才会寒了所有忠义之臣的心。
所以思来想去,萧箜仪还是决定来求萧明睿。
她不确定自己说的话能不能影响萧明睿的判断,但若是找萧明睿陈情一番,能让这件事有哪怕一丁点的转机也好。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有限,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她良心难安。
萧明睿拍了拍她的后背,“箜儿,朝堂上的事你不懂。塘报是边关大将亲手所写,不会有错。这件事还有什么需要查探的必要吗?”
“可毕竟是这么大的事……”萧箜仪还想再劝说两句。
“好了,箜儿。”萧明睿打断了她的话,笑意淡了几分,语气不容置喙,“这些事你不必忧心,我自有考量。”
萧箜仪望进他眼底淡淡的警告之意,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萧明睿不喜欢她插手这件事。或许,他不想让她插手他的任何事情。
望了许久,萧箜仪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箜儿,莫要再为上次的事同我置气了,好吗?我最近要忙的事情很多,没办法时时顾及到你,你若是缺少什么,或是有人欺负你,随时让人来找我。”
萧箜仪低垂着眼眸,“嗯”了一声。
跟萧明睿分开后,萧箜仪回到漪澜殿。
坐在窗下看了会儿庭院里的花团锦簇,争奇斗艳,萧箜仪仍是放心不下,提笔给萧明珩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