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宝珍阁,萧明朗自然不是真的想让萧箜仪帮忙做参考,只是找个借口单独约她出来见面而已。
两人在茶香袅袅的雅间单独待了一下午,临走前,萧明朗让掌柜的送来册子,亲自选了两套头面。一套雍容华贵的牡丹头面送给皇后做新年礼,另一套温婉俏丽的金丝芍药头面,买来送给了萧箜仪。
萧箜仪不缺首饰,婉言推拒,可萧明朗执意要送,她也只能收下。
回宫前,两人还单独用了晚膳。
回到漪澜殿,看了眼刚刚擦黑的天色,萧箜仪问道:“萧明珩可来过?”
“回公主的话,七殿下今日还未过来。”晴溪躬身回话。
萧箜仪正准备往寝阁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段时日,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跟萧明珩见面。
起初是她去落月殿找他,后来他伤好了,便换成他来漪澜殿和她相会,待夜深了才会离开。
换在平时,这个时辰萧明珩应该已经过来了才对。今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么?还是……
萧箜仪吩咐荣姑姑留下来安排一切,做出她已经就寝歇下的假象。随后,她领着晴溪从侧门悄悄离开。
落月殿跟从前相比大为不同,光从重新修缮后的门楣上就能看出来,曾经荒芜破落的宫殿,过去了不足月余的短短时间,便成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帝宸华宫,连屋檐铺的琉璃瓦都流光溢彩。
萧箜仪迈步走进去,花草葳蕤的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道修长孤寂的身影,坐在石阶前。
就像她初次过来找他时那样,少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阶上,穿一身单薄的黑衣,手臂搭在膝上,平静地仰首看月,仿佛随时都会融进黑暗中,彻底消失不见。
萧箜仪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让晴溪在影壁后等候,她自己盈盈走上前。
这一次,萧明珩明明听见了铃铛声,却没有看她,而是低下头,沉默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珩哥哥。”萧箜仪停在他身前,娇细地唤了声。
萧明珩动了动手指,没有抬头。
萧箜仪敛袖,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半步,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她与他离得很近,手臂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身体,曳地的绣金裙琚在他脚边层叠绽开,幽淡的梅花香气无孔不入地侵袭。
萧箜仪正欲说话,少年忽然直起身子,走进了殿中。
她愣了下,微蹙起眉,略有些不悦。
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冷待她呢。
萧箜仪正想着要不要直接离开,却又见萧明珩去而复返,他手里多了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铺满了亮晶晶的糖浆蜜水,看上去就很诱人。
萧明珩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紧挨着她,将手里的冰糖葫芦递了过来。
他别过脸没有看她,声音低低地,“给你。”
“给我这个作甚?”萧箜仪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平时没有注意过,原来他的侧脸也很好看,下颌轮廓清晰干净,一直延伸到下方凸起的喉结,在他说话的时候会上下滑动。
“你之前说你想吃。”萧明珩依旧不肯看她,闷声解释。
那日她跟他说起外面的集市,头一个提及的吃食便是冰糖葫芦。
这东西在宫里头自然吃不到,萧明珩便想去外面买,可是这段时日忙得连轴转,今日才好不容易稍微有了些空闲。
萧箜仪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几眼,心里的气不知不觉就散了个干净。
毕竟本就是她接了五哥哥的邀约在先,萧明珩有情绪完全可以理解。
萧箜仪温热的手心包住他的手掌,从他手里拿走了竹签。
晶莹的山楂看起来诱人极了,萧箜仪轻轻咬了一口,黏丝丝的糖浆裹着山楂果肉,酸酸甜甜的滋味一下就勾起了藏在心底的记忆。
因着平时出宫的机会不多,偶尔出去一趟又想不起来特意去买冰糖葫芦,萧箜仪已经许多年没吃过了。
萧箜仪在宫里见过尝过不少的美食珍馐,可论起印象深刻,都比不上多年前,在冷得呵气成雾的冬日里,她拉着爹娘的手走在喧闹的大街上,眼眸亮晶晶地咬下的第一口冰糖葫芦。
“珩哥哥,糖葫芦很甜,你要不要尝尝?”萧箜仪轻声问他。
萧明珩沉默了会儿,终于转回头来看她。
他正准备回话,忽然有梅花香气扑面而来,还来不及反应,唇上就印下了温热柔软的触感。
萧箜仪清晰地看到他瞳孔收缩,漆黑如黑曜石的眼珠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连眼睫都没有颤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
萧箜仪舔了舔他的嘴角,才跟他拉开距离。
少女霜雪般的粉颊泛起红晕,莹润的杏眼噙着羞赧,“珩哥哥,你喜欢么?”
心跳的声音太过剧烈,一下下如密集的鼓点般震击着耳膜,萧明珩甚至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在她香甜的气息离开后,他才想起来呼吸,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徒劳地做着吞咽的动作,像是努力去缓解什么,或是想压下什么似的。
他的乌眸变得幽暗深邃,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能将人彻底吸进去,吞噬殆尽。
对上他这样的眼神,萧箜仪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又悄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
萧明珩白皙的额头渗出细汗,一副正在极力忍耐的模样。
他沉沉望着她,顿了半晌才开口回答,喉咙里好似被丢进了一把火,烧得嗓音低哑,“……喜欢。”
萧箜仪一手拿着糖葫芦,空出的另一只手臂挽住他的胳膊,唇瓣漾起浅笑,说话声也像是浸了蜜似的甜腻勾人,柔声哄他:“珩哥哥,那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我只把五皇兄当哥哥,他平日里对我照顾有加,有事需要我帮忙,我总不能视而不见。我跟他没什么的。”
话落,萧箜仪看到萧明珩脸色愈发苍白,他眼里甚至涌现出了痛苦。
之前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时候,她都没在他身上看到痛苦。
就好像现在的他正在忍受比上次还要重千百倍的折磨。
可他到底在为什么而痛苦呢?
少年脸庞褪去了血色,便衬得那双眸子更如乌墨般漆黑。
他认真地盯着她,声音轻得像是要散在寒风里,“只是哥哥?”
“是啊,”萧箜仪压下念头,娇声回话,“珩哥哥,你在我心里,跟三皇兄,五皇兄都是不一样的。他们只是哥哥,但你是我的……”说到这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留足了想象的空间。
萧明珩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颊,宽大的手掌冰凉,像是檐角落下的白雪,干干净净不染纤尘。莫名让萧箜仪想起了两年前,在芙蕖宫救过她的那个少年。
陌生寒冽的气息逐渐凑近,几乎贴上了她的面颊。
萧箜仪以为他要吻自己,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克制地与她额头相抵,依恋地轻蹭了蹭,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连自己的本能和欲望都要压制,拼命地压制。
萧箜仪心里莫名揪了一下。
萧明珩蹭了蹭她的额头,又去蹭她的鼻尖。他似乎很喜欢靠近她,可不知为何,他不敢靠得太近。
他的视线在她泛着莹亮水泽的唇瓣停留了瞬,很快像被烫到似的移开。指腹摩挲了两下她娇嫩的面颊,他退开了些许距离,直到不再能感受到她温香的气息。
萧明珩目光温驯地望着她,忍着心口的疼,勾起唇淡笑了下,“好,我不生气。”
他知道她的话有多么漏洞百出。
就算萧明朗真的需要人帮忙做参考,他又不是没有亲妹妹,为何一定要萧箜仪陪他去?
萧箜仪也明明知道萧明朗的心意,却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当着他的面,宛然笑着答应了萧明朗的请求。她的心思同样昭然若揭,根本不像她所说的那样。
可这些心里话,最终萧明珩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回到漪澜殿,刚沐浴完出来,萧箜仪见有人给她送来了一套全新的头面。
打眼一看,跟萧明朗送她的那套头面差不多,可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套头面的金累丝纹样更加细致,盛放的芍药花栩栩如生,显然是出自宝珍阁赫赫有名的陈大师之手。
“谁让你送来的?”萧箜仪问。
小太监低垂着头,“回公主的话,是七殿下让奴才送来的。”
萧明珩?
刚才去落月殿的时候,也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怎么忽然想起来给她送头面了?还好巧不巧地,跟萧明朗送的头面有七八成相似。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
萧箜仪坐在铜镜前,收敛思绪淡声道:“东西放到案上。你回去跟珩哥哥说本宫收下了,替本宫谢谢他。”
“是,奴才告退。”
翌日清晨,从坤宁宫出来,萧明朗追上萧明珩的背影,喊了两声:“明珩,明珩。”
出了声,却不见前面的少年停下脚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萧明珩反倒加快了脚步,想要远离他似的。可他们这两日并没有闹矛盾。
或许是真的没听见吧,萧明朗并没有多想。
忙完手头的事情,萧明朗被内侍传召到了御书房。
长身玉立的青年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看向自己的嫡子,威严地问道:“最近你的政事处理得如何,可有什么忙不来的地方?”
毕竟是最看重的两个儿子之一,皇帝平时对萧明朗还算上心,得空了便会问问他的情况。
萧明朗如实回答:“回父皇,儿臣近日察查税资时遇到了些麻烦,不过在七皇弟的帮助下,问题很快便解决了。数目和账册也对得上,请父皇过目。”
“哦?”皇帝将手里的奏折丢到一边,升起几分好奇,“是珩儿帮你解决的?”
“正是。”萧明朗将事情发生的始末,如数禀报。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跟萧明珩有了交集,昨日从户部出来,便相约去了飞仙楼用膳。
萧明朗会在皇帝面前特意提起此事,一方面是因为他纯正禀直的性子,另一方面则是听了皇后的建议,想和萧明珩联手对抗三皇子。
若是七皇弟愿意辅佐他,那么萧明珩势力越大,对他来说就越有利。
皇帝听完连连颔首,一向冷肃的面容都少见地浮现出了笑意。
先前他对萧明珩还有些猜忌,不过这段时日各方打探来的消息,还有他派去萧明珩身边作为眼线的内侍,都说萧明珩行事稳重,处事公正,并无结党营私的念头。这些都让皇帝彻底放了心。
“珩儿天资聪颖,思路活泛,但毕竟接触朝政的时日尚短,经验欠缺,你们兄弟俩多走动走动,正好互补。”
萧明朗恭声应下,“是。儿臣和七皇弟十分处得来,正有此意。”
“嗯,你先下去吧,年后还有几桩大事要办,到时候还得辛苦你跟珩儿。”
有了皇帝这话,便意味着要将重要的事交给他们两个了。放在以前,萧明朗只有眼睁睁看着萧明睿领下重任出京的份儿,这些大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头上。
如今借着七皇弟的光,他终于也有了历练的机会。若是做得好,便能在朝臣面前露脸,博得更多支持。
思及此,萧明朗目露喜色,想跟萧明珩打好关系的念头更强烈了。
只是接下来几日,每次遇见萧明珩,他都态度冷淡,不温不火的模样,着实让萧明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日,早上请安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意外的情况。
萧箜仪走进坤宁宫,刚对上首的皇后行了礼,忽然听见一声猫叫。
她心里一颤,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就见齐嫔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跟齐嫔以前养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见她望过来,齐嫔和善地笑了笑,“明嘉公主,这只猫儿是我特意命人寻来的,怎么样,跟从前那只是不是很像?”
上次她说养了只貂,没能引起明嘉公主的兴趣。
这次齐嫔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一只猫过来,跟从前那只猫很像。以前那只白色的狸奴,萧箜仪可喜欢抱着玩了,那她应当也会喜欢这只。
萧箜仪却不答话,只是盯着那只猫,俏丽明艳的小脸惨白一片,眼里隐隐透着恐惧。
面纱下,她的唇瓣抿得发白,袖下的指甲也几乎掐进掌心。
众人见状都有些疑惑不解。
明嘉公主素来端庄沉静,可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皇后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给坐在下面的裴贵嫔使了个眼色。
裴贵嫔心领神会,状似不经意地撞了下齐嫔的胳膊。致使齐嫔怀里抱着的猫受了惊吓,惊叫了声跳下她的腿,往大殿中央跑去,正是萧箜仪所站的地方。
看见猫儿朝着自己跑过来,萧箜仪瞳孔放大,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芙蕖宫发生过的事情。
两年前那一次……她就是为了追齐嫔的猫,才不慎闯进了芙蕖宫。
恐惧和令人作呕的窒息感涌上来,萧箜仪心跳惶然,顾不得思考当下的处境,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那就是快逃。
她转过身拔腿就跑,可跑到屏风后面,正好撞上了从外面走进来的人。
萧箜仪身子往后倒去,被那人稳稳地扶住胳膊,只是她被吓得腿软得厉害,连站都站不稳,只能娇弱无力地倚靠在那人胸前。
萧箜仪慌慌张张地抬起眼,看到来人是萧明珩,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下意识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气息急促,泪眼朦胧地轻唤,“救我,珩哥哥,救我。”
少女额前的青丝被冷汗打湿,眼眶泛着红,眸底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水光。
萧明珩心中一痛,将她按进自己怀里,精瘦有力的手臂支撑在她背后,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