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睿挖好了陷阱,可萧明珩却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方寸大乱,从而忽略他人话语中的漏洞,不小心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
除了提及明嘉公主时的短暂失态,萧明珩全程都表现得过分冷静,条理清晰地为自己辩驳,没有被任何人带着走。
“其一,冯婕妤死后,仵作的验尸尸格里,是否提到她死前曾中了药?”
“其二,若我真对冯婕妤有不轨之心,那她身上是否应该有可疑的伤口?”
“其三,众人皆知我身旁连个侍候的宫人都没有,请问是谁帮我买的暖情药,可有人证物证?”
三句掷地有声的反问,让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哑口无言。
冯婕妤身上并没有让人起疑的伤口,她是被人一击毙命的。
至于推测她死前曾被人下药更是无稽之谈,若她的尸体真的出现中暖药的症状,涉及天子威严,此前根本不会草草结案。
第三点,就更让他们回答不上来了。
虽然冯婕妤的住处和落月殿的确都出现了暖药粉末,但人人皆知落月殿连个守门的太监都没有,混进去丢一包药粉不过是举手之间便能完成的事。
要想证明萧明珩试图给冯婕妤下药,首先就得弄清楚他的药从何处而来,谁人替他买药,又是谁人替他跑腿下药,并且放他潜进冯婕妤的宫殿。
所有环节都得严丝合缝地扣上,才能算是彻查清楚。
这个案子有这么多解释不清的疑点,他们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给一介皇子定罪。
再不受宠,那也是天潢贵胄,岂是他们能随意处置的?
禁卫队统领谭蒙不着痕迹地看向了萧明睿,后者双手交叉搭在圈椅扶手上,锐眸噙着淡淡的兴味。
萧明珩能够这么快地找准问题的关键所在,为自己脱罪,倒是让萧明睿刮目相看了。
的确,仅凭鞋印和药粉这些间接物证,又没有人指证,很难证明萧明珩去过冯婕妤出事的现场。
不过……有一点他无法解释。
萧明睿慢条斯理地斟了杯热茶,举起茶盏向他的方向示意,幽幽道:“七皇弟,就请你来解释一下,冯婕妤出事当晚,你身在何处吧。只要你能证明你与此事无关,我想几位大人也不会为难你。”
萧明珩何尝看不出萧明睿的歹毒心思。
他料定了自己没有不在场证据,所以紧抓着这一点不放。
萧明珩定定望向萧明睿,眸底暗涌跌宕,语气却平静无澜,“我在落月殿。”
“何人可以作证?”
“无人。”
意料之中的答案。
萧明睿笑得意味深长,故意叹了口气道:“七皇弟,你暂时无法洗脱自己的嫌疑。纵然皇兄想帮你,也不能徇私就这么把你放了。”
说得好像他多顾念兄弟情分,多想帮萧明珩似的。
这场堂审,最后以双方僵持不下为结束。
虽然没有给萧明珩彻底定罪,但他无法证明自己当晚的行踪,又有两件证物将他跟这件事联系起来,所以他还是得被扣押一段时日。待这个案子有了新的进展,才知道他最终要面临什么样的处置。
萧明睿使了个眼色,大理寺卿迟疑片刻后改变了注意,将原本打算关入普通牢房的萧明珩,给带到了阴暗潮湿的水牢。
这里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寒凉阴森,整座牢房都不透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除了潺潺水声,便只剩下其他囚犯被用刑时撕心裂肺的惨叫痛呼。给人的感觉只有压抑和绝望,还有不知何时会轮到自己的恐惧。
在这样的地方关上几天,就算身体受得住,精神也很容易撑不住崩溃。
萧明珩走进牢房,牢门锁上之后,外面的人拨动机关,唯一的青石板便沉入了水下。牢房真正成了四面环水的一座“水牢”。
萧明珩走到牢房正中,盘腿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入夜后,机关再次被转动,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有人顺着石径来到了牢房门口。
萧明珩睁开了眼睛,眸底寒芒乍现,又很快隐去。
栏杆外头传来萧明睿的声音:“七皇弟,这座水牢你住着如何?可是比在落月殿住得舒服?”
萧明珩低头整了整衣袖,垂落的宽大袖口搭在盘起的膝上,并未搭话。
萧明睿也不恼,依旧隔着栏杆,居高临下地跟他说话:“箜儿这次帮了我一个大忙,若是没有她,我的计划也不会施展得这么顺利。只是要委屈七皇弟在这水牢里住上一阵,过几日的冬猎……”萧明睿很轻地笑了下,“七皇弟怕是赶不上了。”
萧明珩依旧沉默。
就在萧明睿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正觉得无趣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冷漠的声音:“三日。”
“你说什么?”
萧明珩却不再解释了。
萧明睿只当他故弄玄虚,嗤笑了声,转身离开了此处。
机关声隆隆,石板再次隐入水下,整座水牢孤零零地悬在水面之上。
从水牢出去,萧明睿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萧明珩说的那句话,生怕他再耍什么计谋,便吩咐人看紧了他,同时派人分别盯着漪澜殿,和冯婕妤生前所住的宫殿,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做完这些,萧明睿以为可以万无一失。
毕竟这次萧明珩是出其不意被抓走的,堂审结束直接被带到了水牢,根本没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更没办法通知他的手下。就算他有遮天的本事,也无处施展。
可真到了萧明珩所说的三日,萧明睿才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水牢门口,萧明睿手掌渐握成拳,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位好皇弟,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走出来。
依旧是一身纯粹的黑衣,脸色也还是苍白,乌发薄唇,身形单薄瘦弱,一副羸弱无害的少年模样。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皇子,让萧明睿此生头一回栽了跟头。
他刚得到消息,冯婕妤一案有了突破性进展——冯婕妤的贴身太监畏罪自裁了,屋里搜出了许多珍贵的玉石首饰,还有一柄作为凶器的匕首,跟冯婕妤的伤口完全吻合。
更重要的是,宫内宫外都找到了关键的人证。
宫内有侍卫指证,这个太监生前,经常托自己捎带一些金玉首饰,拿出去换银钱。
而据宫外的药铺掌柜指认,一个月前,便是这位太监亲自去药铺买的暖情药。因为当时他说话的腔调很奇怪,所以给掌柜的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记住了他的长相。
这个案子显然是恶奴贪财偷盗,不小心被主子发现,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杀害了侍候的主子。事后为了脱罪,居然还胆大包天地攀咬皇子,真是死有余辜。
至此,案件告破,萧明珩摘得干干净净。
萧明睿万万没想到,他设的局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被破解。
冯婕妤想给萧明珩下药,自然会派出自己的心腹太监去药铺买药。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不需要药铺掌柜作伪证,只需要他如实说便可。
再者,心腹太监能经常收到主子的赏赐,拿赏赐去换些黄白之物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发现屋中藏匿了大量首饰财物,还有凶器,便足以给这个太监定罪。
往深了想,萧明珩当时连冯婕妤都杀了,为何不杀掉这个同谋的太监?总不可能是心慈手软。
说不定萧明珩当初特意留那太监一命,就是为了给自己留后手。杀完人,他顺便把匕首藏进了太监的房中,只等哪天事情败露,做出那太监“畏罪自/杀”的假象,便能轻轻松松便将罪责嫁祸给旁人。
如此缜密的计划,连萧明睿都不得不赞叹一声完美。
萧明珩从身边经过的时候,萧明睿低笑着问:“谁是你的人?”
他自认,自己这一连串的安排动作迅速,萧明珩根本没机会通知他的手下。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消息从一开始就已经泄露了。知道此事的只有参与堂审的那几位大人,不管是出自大理寺,还是刑部,御史台,各个都是朝中重臣。
这些在盛安举足轻重的朝臣中间,居然藏着萧明珩的人。
萧明睿丝毫不觉得挫败,反而起了棋逢对手的斗志。
在这宫里头,总是他独占鳌头也没意思。还是要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争斗起来才更加有趣。
萧明珩闻言,眼神无波,连脚步都未停下,径直绕过他离开。
回皇子府的路上,萧明睿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车中,自斟自饮。
帘内忽然传来男人拊掌大笑的声音:“妙,真是妙极。”
他总算知道,为何萧明珩能那么笃定地说出“三日”了。
就算堂审的某位大人是他的人,但那些大人在了解案子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大理寺,根本不可能向萧明珩传递消息。再之后,萧明珩被禁卫队统领带了过来,直到后来被关进水牢,都一直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根本没和哪位大人有过交谈,所以萧明珩是如何确切地知道,自己会在三日后被解救出来的?
萧明睿这时才想通缘由。
原来萧明珩当真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刁钻地把消息传了出去。
妙处就在于,他当堂提出的三条反问。
不多不少,刚好三句。
当时他说完,似乎特意往堂上看了一眼。这便是在给人传信,令其按照早先就铺好的路,在三日内解决此事了。
只是堂上几位大人坐得近,萧明睿一时也猜不出来,到底哪一个才是萧明珩的人。
看来,七皇弟掩藏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虽然萧明珩当时是被秘密带走关押的,但小胜子没被牵连其中,早就回漪澜殿向萧箜仪报了信。
萧箜仪猜出这是三皇兄给萧明珩下的套,但她总不能为了一个萧明珩,光明正大地跟萧明睿作对。
一是她在宫里还需要萧明睿的庇护,不好跟他正面对抗。
二是现在的萧明珩,还不值得她冒险。
所以萧箜仪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静观其变。
但她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冯婕妤被害一案似乎彻底尘埃落定,有了定论,而萧明珩这个真正的凶手,毫发无伤地被放了回来。
这倒是出乎了萧箜仪的预料。
隔日,便到了皇上去韶山密林冬猎的日子,许多大臣也会携家眷同往。
冬猎不比秋猎简单,这时候的猎物经过一个多月的大雪封山,正是饥肠辘辘,凶性大发的时候,狩猎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可能丧命。
但正是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下,才更能彰显圣上神威,所以冬猎的习惯便流传了下来。
浩浩荡荡的仪仗,在次日下午抵达了山麓密林。众人原地停下,在一片开阔的空地扎营。
萧箜仪自是不需要亲自忙活的,她扶着婢女的手来到山脚下,坐在鼓凳上,喝着暖身的热茶,掀眸朝山上望去。
半山腰处青雾朦胧,仿佛野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看不清深处潜藏了多少野兽和危险。通体乌黑的山鸦站在光秃的枝头,发出声声嘶哑啼鸣,昭示着不祥的气息。
“怕么?”身后传来男人懒散的声音,紧接着肩上一沉,整个人被厚重的大氅给罩了进去。
大氅残留着主人身体的热度,还有熟悉的清冽檀香味,以及浓浓的充满侵略意味的男子气息。
不必回头,萧箜仪便猜出了来人是谁。
她将茶盏递给身旁的晴溪,低头看了眼,“衣服都垂到地上了。”
萧明睿身形本就比她高出一大截,她又是坐着,衣服下摆几乎都垂到了地上。
价值千金的狐裘大氅被雪泥弄脏,它的主人却毫不在意。
“无事。”萧明睿弯腰,帮她系大氅的系带。
少女穿的是颜色鲜亮的水红色金线绣莲叶纹袄裙,缀着圈雪白蓬松的兔毛,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愈发姣美动人,又透着说不出的华贵。绝色容颜被藏在雪色面纱下,只露出青山远雾般的黛眉,还有一双泠泠清透的杏眸,噙着单纯的懵懂和几分不自知的勾人。
她坐在鼓凳上,螓首微垂,乖巧地任由高大男子帮她披上外衣,系上系带。
这本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幕。
萧箜仪忽然察觉一道存在感颇强的视线,她娥眉蹙起,顺着视线回望过去,想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盯着他们看。
没想到会看到萧明珩。
他没有锦衣华服,穿的还是单薄黑衣,像一道修长孤寂的影子,沉默地立在树下,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遥遥看向这边。
离得太远,又隔着潮湿的淡淡寒雾,萧箜仪看不清他的眼神,也不知道他眼底藏着什么情绪。
可她忽然觉得如坐针毡。
她下意识想站起身避开,肩膀却被大掌稳稳地按住。
萧明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掌心微微用力,带着警告的意味。与强势动作不符的是他温柔的声音,“箜儿,怎么了?”
萧箜仪心里一紧,掐了掐掌心,强自镇定地柔声道:“没什么,想站起来走走。”
“是吗。”萧明睿望着她,意味不明地应了声。
他的大掌依旧搭在她肩头,手指隔着衣裳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紧接着,萧明睿缓缓俯下身,温热的鼻息愈来愈近。
萧箜仪眸光微闪,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纤瘦的肩被人握住,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躲避的余地,侧脸便印下一个温热的吻。
萧箜仪没有回头,但她莫名有种感觉,萧明珩一直在看她。
用他平时那样专注而认真的眼神,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