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天以后,谢迟晋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派人去秦家通禀一声,然后他自己再翻墙进来。

秦家父母原本还担心秦凝被他欺负,可后来问了问秦凝院子里的下人,才知道两个人规矩得很,谢迟晋连秦凝的闺房都没进去过,一直都是站在窗楹外跟她说话。

想到他们两个如今和好不容易,秦家长辈也就不过多干涉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日谢迟晋休沐,过了晌午便来了秦府。

谁知他来得太早,秦凝还在午睡,还没醒来。

婢女向他行了一礼,问他可要去花厅暂坐一会儿,被谢迟晋拒绝了。

他今日没披甲胄,穿了身玄色暗金纹云锦袍,身子高大修长,懒散地倚靠着弦月窗牖旁的白墙,随手折了枝山茶花枝,在瘦长的指间把玩了一会儿,又无趣地丢到一旁,垂下手臂。

秋意正浓,午后的日头算不得毒辣,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谢迟晋神情平淡,桃花瓣似的眼眸却噙着浅浅的欢喜,他的影子被映在白墙上,藏在随风轻晃的花影中。

到了时辰,他听见屋里传来秦凝惺忪的嗓音,带着初醒的微哑,语调也是温软的,“落夕?”

谢迟晋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候在外头的婢女端着水盆和巾帕走进屋,伺候里头的人梳洗更衣。

谢迟晋没往窗里看,甚至还往前面走了几步,停在劲松和假山青草中间的位置,盯着平平无奇的石头看。

屋里,落夕把谢将军过来的事告诉了秦凝。

秦凝正在用温水浸过的帕子净面,闻言动作停了停,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只是陪伴在她身边多年的落夕能看得出来,她此刻心情颇好。

“怎么不请他去偏厅坐一会儿?”

“奴婢请了,但是谢将军不肯去,他就站在窗牖外头晒着太阳等您。”

秦凝低眉浅笑,华然秀美的眉眼舒展开,原本疏离清冷的面容霎时便染上了几分鲜活灵动,宛如冰雪消融,不像方才那么难以接近了。

落夕端着水出去,秦凝已经换好了衣裳,莲步轻移挪到外间,敲了敲窗。

谢迟晋的身影没立刻出现,倒是一只兔子灯被他递了过来,放在窗棂上。

秦凝疑惑地问道:“你又买兔子灯做甚?”

谢迟晋这才从旁边走出来,目光含笑地看她,“这是我自己做的,不是买来的。”

“做它干什么?”

谢迟晋将花灯放到一旁,手臂随意地搭在窗边,唇角翘起,“你不是说我给你买的兔子灯,没你兄长买的好看么?我不服。”

所以回去以后,他就让人弄来浆糊和竹篾,坐在茵席上忙活了大半夜,总算弄出来一个更好看的兔子灯。现在他屋里摆了一地的灯,有丑的也有好看的,他挑了个最好看的拿了过来。

这次总比她兄长买的好看了。

秦凝昨日只是随口一说,哪想到他这么放在心上,还在这么小的事上较起了劲。

她心里蔓延开丝丝甜意,弯起唇笑了下,又忍不住觉得,谢迟晋要是有尾巴,这会儿肯定已经得意地摇起来了。

到了往常练字的时辰,秦凝展开宣纸用砚台压住,提笔开始写字。

谢迟晋打了个呵欠,眼角染上微红,泛起了澹澹水光。

他忍着困意,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趴在窗边认真地看她,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后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的,彻底枕在胳膊上睡了过去。

秦凝写完一幅字,发觉身旁安静下来,没像平常那样听见谢迟晋说话,疑惑地抬头望过去,这才发现他居然睡着了。

外头暖阳融融,洒落在他用紫金冠高高束起的乌发间,给蓬松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金色。不知哪吹来一根细长青翠的草叶,挂在他发间,随风悠悠地荡着。

他英俊的面孔迎着日光的方向,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浓黑的睫羽低垂,鼻梁挺直,唇瓣轻抿,下颌线条流畅利落。

平时谢迟晋喜欢盯着她练字,在她写字的时候,他不会出声打扰她。但每次她写完一幅字,他都会见缝插针地跟她说几句话。

这下他忽然安静下来,秦凝居然有些不习惯了。她放下笔,从柜子里拿了件厚实的兔毛披风,走出了房间。

她一步步走到睡着的谢迟晋身边。

走近了才发现,他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痕,许是昨夜没休息好,不然也不会困到趴在窗边就能睡着。

秦凝的视线一寸寸扫过他的面容,谢迟晋跟少年时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轮廓更加成熟深邃。他醒着的时候,身上有着从前没有的压迫感和金戈铁血的气息,但睡着之后,气质柔软无害了些,更接近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将门少年郎。

秦凝的目光在他面上睃巡了一圈,最后停在他眉尾的疤痕处。

从前他并没有这道疤,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

望着谢迟晋安静的睡颜,不知为何,秦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是一年冬日,她跟谢迟晋坐在临湖的亭子里赏雪,旁边小泥炉上煨着咕嘟咕嘟的热茶,案几上摆着几道精致的花样糕点。

秦凝捧着热茶轻啜了口,呵出的白雾很快散在空中。

凉亭延伸出去的月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没有人走过,也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洁白平坦的一片。湖水冰面冻得结结实实,树枝檐角也挂满了皑皑白雪。鹅毛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凛冽的风雪几乎迷离了视线,只剩岸边几株红梅点缀了最后的鲜活。

在这样安静开阔的亭中,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下他们二人。

寂静的雪声中,谢迟晋清了清嗓子,忽然说了句:“前几日参加宫里的宴会回来,有人给我送东西。”

“什么?”秦凝依然看向亭外的雪。

“送玉佩,帕子和……香囊。”

这些东西,听起来就像是女子爱送的物件,一般都是送给心上人的。

这次,秦凝的视线终于从湖中雪景上挪开,清凌凌地看向他。

不知是不是寒风的缘故,谢迟晋的耳朵很红。

他定定回望着她,眨了下湿漉的桃花眼,生怕被误会似的,连忙解释道:“我没要,一件都没要。”

秦凝淡淡地“哦”了一声,放下热乎乎的茶盏,“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觉得,我们有婚约的事,知道的人太少了。”

秦凝不解地看向他。

他们两家自己知道不就够了吗?为何还要让别人知道?

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谢迟晋坐姿端正拘谨了不少,迂回地说着:“若是都知道我们有婚约的事,就不会有人给我送东西了。”

秦凝想了想,“你说得也有道理。”

反正,她嫁给谢迟晋是早晚的事,让别人都知道也没什么。如果可以避免多余的麻烦,也是一件好事。

谢迟晋眼眸亮起,“那往后我朋友问起,我就直说了?”

“嗯。”

得了秦凝的点头,谢迟晋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他用布巾垫着茶壶柄,给秦凝倒了杯热茶,跟她一起坐在凉亭边上,捧着茶说话赏雪。

秦凝以为他提起这件事,只是为了不再收到旁人的礼,还要费心思去处理。

没想到两人快分开时,谢迟晋委婉地提了句:“若是我们定亲的事已经被许多人知道,还有人借着书画的名义靠近你,是不是说明他品行不端,不是良人?”

秦凝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他绕这么一大圈,原来是为了说她的事。

说起来,是有几个世家子弟变着法接近她,秦凝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么小一件事,居然被谢迟晋给看在眼里,还记住了。

以前也没发现他这么小心眼。

秦凝既觉得无奈又有些想笑,跟他小心翼翼又强自镇定的眼神对视了会儿,到底还是败下阵来,“我知道了。”

她垂下睫,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锦衣少年手撑着月台边缘,荡了荡小腿,眉间肆意飞扬,神情难掩欢喜。

收起思绪,秦凝将手中的披风,轻轻披在谢迟晋身上。

刚准备离开,右手忽然被温热的大掌按住。

秦凝眼睫轻颤,侧眸望去,对上谢迟晋锐利灼亮的乌眸。

“你醒了。”

“嗯。”其实早在她靠近的时候,谢迟晋就已经醒了。

他在边境待了那么些年,睡眠一向浅,就怕睡得太深误了军情。

秦凝起初还有些紧张,不过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忍不住问出了方才的疑惑,“你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谢迟晋依然按着她的手没放开,语气十分随意地说道:“不小心被碰了下。”

他的话语云淡风轻,但秦凝猜也猜得出来,当时的情形定然凶险万分。

这道伤口就在眼睛上面,再往下一寸,怕是就要毁了他的眼。

脸上只有这一道伤痕,身上还不知有多少。

他这些年在边境,着实受苦了。

谢迟晋不欲谈这段沉重的往事让她担心,忙转移了话题,初醒的声音还带着沙哑,“玉珰,我刚才梦见你了。”

“梦到我什么?”

“我梦见……”谢迟晋抿了抿干涩的唇,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耳朵往她的方向贴近了些,带着些许依赖和生怕她消失不见的恐慌,“梦见谢家没出事,我们也没有分开。”

他梦到了他们成亲。

他在满堂宾客的祝福中,牵起了她的手。

秦凝心里蓦地一揪,眼眶涌上热意,差一点便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