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晋吩咐万仞提着鸟笼,主仆二人跟在秦凝身后。
秦凝先带他们去了花园,在里面转了两圈。
时值初秋,花圃里依旧花团锦簇,各色繁花争相盛放,满园的馥郁花香随风阵阵飘来。
玉兰树和梅花树上倒是停了几只叽叽喳喳的鸟雀,但谢迟晋的视线平淡地扫过,并没有特意关注哪一只。
“这里可有谢将军的鸟儿?”秦凝明知故问。
“没有。”
之后,秦凝带谢迟晋去了隔壁的竹园,松园,菊园,每个园子都从头到尾查看过,停驻的鸟雀一看便知是无人驯养的,彩羽油光滑亮,站在交错的枝头间欢快地啾鸣。
绕了大半个秦府,还是没看到谢迟晋养的鸟儿。
秦凝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谢迟晋的鸟真的飞进了秦家,只是拗不过他,所以才不得已带他走了这么一大圈。
都陪他找了这么久了,秦凝觉得已经差不多够了,没必要再继续徒劳地寻找,便停下了脚步,劝道:“谢将军,你的鸟许是飞到了别处,你还是带人去外面找找看吧。若是在我们家耽搁了太多时间,怕是就更找不着了。”
谢迟晋却脚步未停,“再找找。”
秦凝目露无奈,只得往前走了几步,拦在他面前。
“谢将军,前面就是我的住处,再往前恐怕……不太合适。”
谢迟晋被她拦住,这下终于住了脚,垂眸看她。
秦凝今日穿的是天青色绣莲叶纹衫裙,纤细的身影亭亭立在他面前,水墨画般的眉目清淡,眼眸似水含波,仿佛雨后青山笼了层薄薄的雾气,美是美极了,却透着让人难以靠近的疏离感。
她微微垂眸,挽起的云鬓垂落了几根青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细嫩白皙的颈。
谢迟晋的视线定在她颈后,很想伸手帮她拂去那几根碎发。
“将军,请回吧。”这次秦凝终于掀起眼睫,却不期然望进了眼前人深邃的墨眸中,里面清晰地盛满了她的倒影。
秦凝这才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她的裙琚几乎能碰到他的衣裳下摆。
她怔了片刻,下意识后退半步,却碰上了身后的白墙。
这里是廊道拐角,隔着一堵墙后面就是她的院落。只是院门在廊道尽头,还需再走一阵子。
她刚后退,谢迟晋便上前半步。
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近,他身量高大,几乎将秦凝整个人笼罩在怀里,独属于男子身上的气息侵袭入鼻尖,让秦凝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耳根不自觉发烫。
她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他们中间,正想推开他逃出这方狭小的空间,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找到了。”
“什么?”秦凝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
谢迟晋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下颌微抬,示意她往后看。
秦凝背后的墙上,嵌着一面镂空的梅花石窗,透过窗格和花枝之间的缝隙,正好能看见廊下挂着的鸟笼,金子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不停地扑棱翅膀。
而在笼子外面,有一只几乎跟金子一模一样的芙蓉鸟,绕着笼子四周飞来飞去,时不时停在鸟笼上,用尖尖的喙啄笼子的栏杆。
廊下照看金子的婢女唤旁人来看,鸟笼旁边围了一圈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这对鸟儿。
居然真的飞到了他们家?
秦凝微诧地转回头,看向谢迟晋,“是那只芙蓉鸟?”
“嗯。”得到了谢迟晋肯定的回答。
秦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它是怎么飞过来的?城东离这里隔着好几个坊市呢。”
这次谢迟晋率先避开了她疑惑的视线,低声道:“我也不知。”
秦凝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只能把这当成一场巧合和意外。
思忖片刻,她提议道:“我让人进去把它赶出来?”
“我养的鸟儿怕生,旁人靠近恐会吓到它。”
“那你想如何?”
谢迟晋的目光又转回她脸上,定定望着她,“我亲自进去捉。”
秦凝深深地吸了口气,考虑一番后答应了,“好。”
总归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场,让他进去一会儿也不算逾矩。
秦凝在前面领路,谢迟晋从万仞手里接过鸟笼,提着朝院门走去。
过去这些年,秦家的布局跟从前并无不同。
谢迟晋从前来过太多次,其实不需要秦凝领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她的院子。
甚至里头的摆设布置,他也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回忆起来。
刚从敞开的木门进去,便能瞧见一面用来遮蔽视线的山石劲松影壁,绕过影壁往里面走,是盘虬高大的黄山松,遮天蔽日一般,在地上投下浓重的一片阴影。树下的青石板路常年不见日光,生着绿油油的青苔,向前蜿蜒地延伸到嶙峋假山。
刚才看到的廊庑,就在假山旁边不远处。
见到秦凝进来,正在说笑的婢女们都停了下来,福身行礼:“姑娘。”
秦凝吩咐道:“你们先退到一边。”
“是。”
众人都退到了假山后面,留出一大片空地。
秦凝正打算示意谢迟晋上前,就见笼子外面那只鸟已经认出了它的主子,不再跟笼中的金子叽叽喳喳,而是转头朝谢迟晋飞了过来。
鸟儿金灿灿的羽翼在空中划过,绕着秦凝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谢迟晋肩上。
怎么看,都不像是怕生的样子。
秦凝抿了抿唇角,眼眸微动,没说什么。
谢迟晋将手里的鸟笼往上提了提,鸟儿自觉地飞进去,被他落下笼门,从外面扣上。
“既然鸟儿已经找到了……”
谢迟晋明了她的意思,顺着搭话:“告辞。”
秦凝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嗯。”
临走前,忽然起了阵风,吹动梨花木窗下的那只金铃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金铎声。
谢迟晋循声望了过去,目光在风铎上停了许久才渐渐回转,又碰巧对上秦凝躲闪的视线。
他停顿了下,再次开口告辞,只是这次比起刚才的生分,显得亲近了些,“我走了。”
秦凝没有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谢迟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朝外面走去,他的身影在白墙的花窗后面快速晃过,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走后,秦凝本想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把秋海棠花枝重新修剪一番,可怎么都静不下心。
担心这样会不小心剪坏了花,她只得再次将剪子放下。
方才……谢迟晋看到她还挂着那个风铎的时候,眼睛不自主地亮了一瞬,刚好被秦凝看到了。
可他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反应呢?
难不成……
联想起谢迟晋轻而易举便答应她的请求,秦凝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可这个猜测反倒让她紧张不安。
风声又吹得金铎晃动。
秦凝闻声,侧首看了过去。
当年跟谢迟晋一同游湖的场景,徐徐浮现在眼前。
那次的正阳节过后不久,正是酷暑炎热的夏季,她不想出门,只想待在屋中看书练字。
锦衣少年像平时那样熟练地翻墙进来,趴在她窗边,说有个乘凉的好去处,一定要带她去看看。
秦凝看了眼刺眼的日头,说过了午再去。
谢迟晋却说地方离得远,再晚一会儿就来不及送她回来了。
秦凝摇了摇手中的凉玉团扇,终是在他兴奋期待的目光中点了头,随他一起出了府。
谢迟晋拉她上马车,带她去了上次的洞水湖,不过这一次去的是河岸另一边。
不同于洞水湖北岸的热闹繁华,南岸僻静崎岖,生长着高高的树丛和密林,少有人来这里。
岸边已经停了一叶小舟,看样子是谢迟晋提前准备好的,他赶走船夫,和秦凝一道上了船。
小船上连个船舱都没有,秦凝几乎无处下脚,拘谨地坐在船边,双手紧紧抓着船舷两端。
“你要带我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少年倒是自在多了,姿态随意地坐在一旁,手肘搭在膝上。
没多久,谢迟晋招呼她:“到了到了,快躺下。”
秦凝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躺在了船上。
谢迟晋就躺在她身边。
小船那么窄,他们的手臂几乎碰到了一起,他身上的体温穿透了夏日薄薄的衫裙,传递到她这边。
秦凝想不明白,为什么谢迟晋身上总是那么滚烫,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团火,精力永远也燃不尽似的。
可能是被他的温度影响到,秦凝的脸颊也渐渐发烫,眸中凝聚出一层溶溶水光,不敢偏头去看身边的少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她。
没多久,秦凝终于明白谢迟晋为什么要拉着她躺下了。
小船飘到了一处窄小低矮的石洞,他们躺在船上,刚好能从那个深深的石洞中穿过去。若是坐起来,难免会被石洞中凸起的石头碰到。
洞中黑漆漆的,再往前逐渐开阔,视野也渐渐明亮起来,豁然开朗一般。
“到了。”
秦凝慢慢从船上坐起来,发现这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头顶上方古树参天,只有稀疏的阳光漏下来,下面水流潺潺,碧波湖面清澈如镜,一点暑天的燥热都感受不到,宛如世外桃源。
“怎么样,好看吧?这里可是我第一个发现的,以前从没有人来过。”谢迟晋扬起唇角,桃花眼弯起,年轻俊美的面孔霎时生动起来。
“你怎么发现的?”
“就随便玩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我是第一个来的,”谢迟晋眸含笑意地看向她,“你是第二个。”
秦凝浅浅地笑了下。
谢迟晋趴在船边俯下身,撩起宽大的锦袍衣袖,修长精瘦的手臂探入水中,以手为桨,在水里一下下地拨动。
小船被他带到了岸边,水流最浅的地方。
秦凝喜爱美景,正忍不住欣赏这里的绝佳景色,她身旁的谢迟晋瞅准水面,眼疾手快地出招,两手捉住一条扑腾个不停的鱼,惊喜地唤她:“玉珰,你看,这里还有鱼呢!”
鱼儿显然不像鸟儿那么听话,尾巴大力来回甩动,溅了秦凝一身水。
秦凝连忙抬起手臂遮挡,嗔道:“你干什么?我衣服都被你弄湿了。”
“啊,抱歉。”谢迟晋赶紧松手,鱼儿重新落回水中,摆着尾巴游走了。
他转回身,想碰又不敢碰她的样子,手足无措地问道:“你没事吧?”
秦凝放下胳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谢迟晋抬手碰了碰发红的耳尖,视线没敢落回她身上,四处游移着。
等这阵尴尬过去,少年又恢复了平日的活泼,“这里有一大块石板,我听过一个故事,在石板上用溪水练字,等用笔写穿了石板,就能练出世上最好看的字来。”
那块石板少说也有半臂厚,指望写字写穿,怕是猴年马月也完不成。
秦凝哭笑不得,“你怎么不说,用刀剑砍这块石板,等砍透了,就能练出世上最精妙的武艺?”
谢迟晋听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居然眼睛一亮,“你说得有道理,回头我就让人把这块石板运回去。”
秦凝无奈又想笑:“……”
他们在这片无人的小天地玩了一下午,果真一点都不觉得闷热,惠风和畅,心境也变得通泰开阔。
回去的时候,小船像来时一样,自窄狭的石洞下方流过。
秦凝正在看上方石洞的奇石和潮湿的水滴,手忽然被人轻轻拉住。
一滴水刚好落在她额头,她眼睫颤动,心里也重重一跳。
那只大手起初轻轻碰了碰她的小指,见她没有抗拒,才大着胆子攀上来,慢慢罩住了她一整个手掌,不轻不重地握住。
少年宽大的掌心滚烫干燥,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子,将她的整只手都完全罩在他的手掌下。
小船从石洞中荡出,他们依然并肩躺在船上,谁都没有起来。
牵着的手也没有松开。
直到小船靠岸,两个人松开手,同时坐起身,不约而同地看向相反的方向,谁也不敢看向对方。
半晌,谢迟晋不自在地咳了声,“从这边回对岸坐船比较快,我们先上大船。”
“嗯。”
两人转而上了热闹的画舫,在洞水湖上游了一圈,天色将将暗下来,画舫刚好靠岸。
岸边花灯璀璨,摊贩摆出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吆喝叫卖声混在一起。
谢迟晋买到了最后一只金铎,拿在手里晃了两下,“像不像我们在山洞里听到的水声?”
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声音,但细听起来,都是一样的清脆动听,带着让人心旷神怡的舒爽。
秦凝答:“是有些像。”
谢迟晋把刚买到的金铃递过来,“这个送你。”
“送我这个做什么?”秦凝微讶。
“你把它挂在窗下,往后我去找你,你听见风铎响,就知道是我来了。”说罢,谢迟晋把东西塞到她手里。
强买强卖是他一贯的风格。遇见什么喜欢的东西,谢迟晋都爱一股脑往她这里塞。秦凝都习惯了。
冰凉坚硬的触感碰到手心,秦凝合起手掌将它握在手中,不由笑道:“那要是风铎在你没来的时候响了呢?”
谢迟晋脱口而出:“那说明我在想……”他忽然止住话头,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发红,“想去找你。”
说罢,生怕她想到什么似的,赶紧转移了话题,“天色不早了,玉珰,我送你回家。”
……
秦家和谢家的渊源,要从上上一辈人说起,两家的老爷子明明性格截然相反,喜好也相反,一个爱舞刀弄枪,一个爱舞文弄墨,可偏偏就是成了至交好友。
后来两家指腹为婚,生下的却都是男子,两家又都没有纳妾的规矩,子嗣单薄,这份婚约就只能延续到秦凝这一辈。
这次,秦家终于有了女儿,跟谢家小子缔结婚约,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谊深厚。
他们的婚约在盛京城几乎人人皆知,众人都以为秦凝早晚会嫁入谢府,成为谢迟晋的夫人。
就连秦凝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她知道,谢迟晋的想法同样如此。
他送来的金铃,绣球,雀鸟,亲自刻的小人,爬到树上给她摘的枇杷果,得知她嗓子不舒服特意去山上寻的蜜浆……秦凝都能从中看到他的用心,也能看到他看向她时,眼中藏也藏不住的欢喜和情意。
在谢家出事之前,秦凝从未想过她会退婚另嫁旁人,而谢迟晋会远走边疆,数年杳无音讯。她也从未想过,造化弄人,他们终究还是两相错过。
下人的禀报声,打断了秦凝的回忆。
“姑娘,老爷和公子回来了。”
秦凝眨了两下眼睛,收起思绪,起身去了前院。
刚走出院子,就撞上了迎面走来的秦苍柏。
“我听下人说,谢将军过来了。他过来所为何事?没有为难你吧?”秦苍柏急匆匆地问道。
秦凝一看他从外面回来连衣服都没换就来了这里,连忙解释道:“他没有为难我,大哥你不用担心。”
“他过来干什么?”
“过来……找他养的鸟儿。”
秦苍柏狐疑地道:“找鸟?他的鸟怎么可能飞到我们家里来?”
想起谢迟晋看到金铃时的惊喜,秦凝捏了捏指尖,“我也觉得奇怪,可后来真让他找到了。”
秦凝没说,鸟儿是在她院子里找到的。
听她这么说,秦苍柏稍稍放下心。毕竟鸟雀又不是人,想来也不会那么听话地任人摆布,飞到他们家应当只是偶然而已。
秦苍柏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下次有外人来府上,你不必管,派人去叫我和爹娘就是。”
“嗯,我知道了。”
秦苍柏想起自己还没换衣服,“我回去换身衣裳,顺便把事情跟爹爹说一下,让他不要担心。”
“好。”
隔了没几日,秦家其他人又凑巧都有事出门,又剩秦凝一个人在家。
前日下了场雨,这日天气正好,秦凝把返潮的古籍搬出来,摊开在院子里晒太阳。
之后她让人打开了鸟笼,放金子出来玩。
金子绕着院子打转,在山石树枝间飞来飞去,但它像是知道下面的书籍是很重要的东西,一次也没有落上去过。
秦凝随意拿了本书,靠坐在廊下翻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院子里的鸟叫声似乎又响了起来,吵吵闹闹的。
秦凝的视线从书上移开,朝前方看去,然后便看见假山石缝间有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芙蓉鸟,正欢快地追逐打闹,金灿灿的羽毛都掉下来了几根,轻飘飘地落在下面晒的书页上。
秦凝觉得这鸟眼熟,正在想这鸟是打哪来的,便听见下人来报,说谢小将军上门。
这下秦凝想起来了。
这不是谢迟晋上次来找的那只鸟吗?怎么又飞到她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