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越忻派出一半的人断后,他带着盛听月和另外一半人手,弃了大道,一路往荒山野岭逃窜。
跑了大半夜,直到清早才暂时停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休整。
盛听月刚一下马,就脸色发白地跑到溪水边,扶着树干弯腰干呕。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符越忻站在后面,出神地望着她娇小纤细的背影。
“三王子,我们还是赶紧把人还回去吧,不然盛安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仅凭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安然带着您和她一起回西域。说不定连您的性命也……”
盛安愿意放符越忻回国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但若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掳走重臣家眷被抓了回去,就算被秘密处死在盛安,大王子也无计可施。
符越忻沉默着不说话,那人看了眼盛听月,继续劝道:“这位夫人不愿意跟您回去,跟着我们还要逃命受苦,你还不如送她离开……”
“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符越忻烦躁地打断他的话。
那人叹了口气,只得闭上了嘴巴。
被符越忻派出去的那一半人,估摸着是没命再回来了。
这次他们这些人运气好侥幸逃脱,下次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符越忻拿着水囊走过去,递给树下的盛听月,“喝口水吧。”
盛听月难受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雪润的颊失了血色,眼眶透着红,娇声道:“我才不用你用过的水囊。”
符越忻解释:“我没用过,这是新买的。”
知道她挑剔,他哪敢碰给她准备的东西?
盛听月这才勉为其难地伸手接过,喝了两大口凉水,胃里总算好受了些。
符越忻瞥见她手背上有两条刺眼的红痕,顿时紧张起来,“你的手怎么了?”
“还不是被树枝刮的。”
这片山路崎岖复杂,密林繁茂,到处都是横生的山石枯草,走在这里不仅脚疼,身上也添了几道伤口。
符越忻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知道对不起,你还不赶紧送我回去?”
符越忻还是那句话,“姐姐,你跟我回西域好不好?”
盛听月直接将手里的水囊丢过去,砸在他头上,“走开!”
符越忻被淋了一身的水,将水囊盖上,挂在自己腰间替她拿着。
他们没能休息很久,便有斥候来报,说追兵已经赶到。
“怎么这么快?”符越忻刚坐在石头上,闻言便噌一下站了起来。
“盛安人善马术,我们本就比不过,还要带上……”说话的人瞥了盛听月一眼,暗示的意思很明显。
盛听月手臂环胸,“嫌我拖后腿,就把我送回去啊。”
西域的人想丢下她,盛听月也巴不得被他们丢下。
就只有符越忻一意孤行,非要带她离开。
盛听月又被符越忻拉上马,被迫跟着他们朝西方远行。
而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赵景恪眉目肃寒地收起染血的刀。
几具尸体倒在地上,溅起尘土,鲜血蜿蜒流淌。
谢迟晋将这一幕收进眼底,没说什么。
他早就知道,这位赵大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和善好相与,若真是性情温润之人,也无法执掌昭镜司这样的刑狱之地。
谢迟晋策马向前,折起的马鞭指向山谷的方向,“再往前,他们只能经过嘉浒关,到时候必定会被拦下。”
这还只不过是出盛安的第一道关。
过了嘉浒关,后面还有七八道关口,就算西域这帮人身上插了翅膀,也难以逃出去。
“追。”赵景恪冷漠地翻身上马,率先纵马而出。
其他人紧随其后,马蹄踏起飞尘无数。
西域一行人一路上躲躲藏藏,几乎是无头苍蝇似的在群山间打转,每次刚下来休息没半盏茶的功夫,就又要惶惶然启程。
符越忻手里有舆图,可他们对盛安地形不熟悉,后面追兵跟得又紧,根本来不及好好规划路线。就如同被追赶之下慌不择路的猎物,一步步被逼进山中,只能往上面跑。
可累死累活地奔逃了半日,来到山顶却绝望地发现,此处亦是绝路。
此刻已是日暮西山时分,前方便是茫茫悬崖。
符越忻急急勒马。
“三王子,没路了。”
横亘在两座山之间的峡谷宛如天堑,他们是万万过不去的。
就算过去了……前方就是嘉浒关。
之前三王子不停派人去干扰追兵,如今身边可用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仅凭他们这些人,拿什么闯关逃出去?
本就是死局,偏偏三王子执迷不悟,硬生生拖到了此刻。
符越忻死死地望向前方的峭壁绝路,满心不甘。
直到穷途末路时,他才终于醒悟过来。
根本就逃不出去的。
他从前被护在大哥羽翼之下,只看得到西域王宫这么一小片地方,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过简单了。
他一时心血来潮要替兄长报仇,偷偷潜入京城,却中了二哥的计谋,差点命丧盛安。
最后还得大哥替他收拾残局,主动派出使者示好。
这一次,为了他的脑子一热,他们西域又损失了无数人手。
若不是大哥派来接他的人都是亲卫精英,他们也逃不出这么远。
没有大哥,他什么都不是,凭什么任性,又凭什么为所欲为?
符越忻心绪复杂地低下头,却见盛听月虚弱地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而脆弱,仿佛离开了土壤的娇花,以极快的速度失去鲜活生机。
符越忻赶紧摘下她的水囊,想喂她喝口水,只是水囊早已干瘪,一滴水都倒不出来。他拿自己的水囊喂她,她却倔强地别开脸,不肯喝。
符越忻喃喃地喊她:“姐姐,对不起……”
这时,有西域人驱马上前劝道:“三王子,放弃吧,大王子还伤病在床,盼着您回去呢。”
符越忻眼中蕴起热意,几欲落泪。
事到如今,他除了放弃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心中升起浓浓的无力感,终于下定决心,沉声下了命令,“燃起狼烟。”
之后,他抱着盛听月下马,收拾出一片干净的地方,让她倚靠在树下。
其他人很快升起火堆,再用水扑湿,滚滚浓烟升上天空。
符越忻坐在一旁,认真仔细地望着她安静的面容,像是要将她的容颜记进心中。
若是他能活着回西域,此后怕是也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了。
符越忻抬手指向远方,“姐姐,那里就是西域,是我的家。”
盛听月倚靠着树干,掀了掀眼皮,却只看到远方连绵的群山和刺目的夕阳,根本看不到他所说的西域。
还离得远呢,哪里看得到。
本想出口嘲讽两句,可盛听月在马背上待了一天,实在是没精力,又恹恹地闭上了嘴巴。
不多时,听见愈来愈近的马蹄声,符越忻依依不舍地挪开身,跟盛听月保持距离。
赵景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山路尽头。
他一眼便看见坐在树下的盛听月,乌沉的眼眸霎时亮起,还未等马匹完全停下,便迫不及待地下了马,扑向树下的那道身影,“月儿……”
蔫巴了一整天的盛听月,看见他过来,眼中顿时漫起了水雾,嗓音带着浓重的委屈和哭腔,“赵景恪,你怎么才来啊。”
“对不起,我来晚了。”赵景恪将她拥进怀中,怜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握住盛听月的肩,担忧的视线上上下下扫过她全身,紧张地问:“你可有受伤?”
盛听月摇摇头,“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这几天赵景恪一直处于心悸心慌的状态,到现在过快的心跳都没有平稳下来,圈着她的手臂仍在不自觉地轻颤。
他的呼吸声很重,泛红的眼尾微微濡湿,整个人都被劫后余生的后怕所淹没,“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天知道他这几天夜里都不敢合眼,一闭上眼睛,就会忍不住去想盛听月如今怎么样了,符越忻有没有让她受委屈。想得他心里焦灼难耐,哪里能安然入睡?
盛听月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我渴了……”
赵景恪忙解下水囊,打开封口,喂到她嘴边。
盛听月靠在他怀里,手搭在他清瘦的腕骨间,就着他的手喝了水。
甘甜微凉的泉水入喉,又终于不再需要跟着符越忻亡命天涯,她整个人都重新焕发生机,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
盛听月这时才发现,赵景恪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眼下泛起青痕,眸底也布满了红血丝。平日里他的衣袍从来一尘不染,干干净净,这次他的袍角沾满了灰,被树枝刮破了一道都没发现。
盛听月的手指不小心擦过他的下巴,还被冒出来的胡茬扎了一下。
赵景恪捉住她的手,揉着她的指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盛听月鼻子莫名发酸,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颈窝,瓮声瓮气地道:“回去以后,我有话跟你说。”
看在他这么尽心尽力找她的份上,她勉强决定暂时不跟他斗气了,先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起码要知道他不肯说出身份的原因。
到时候,再决定要不要罚他。
赵景恪专注地凝视着她,帮她把散落的青丝别到耳后,温声道:“我也有话跟你说。”
两人说话间,有高头骏马自身旁奔腾而过,盛听月好奇地朝那边看去,“那是谁?”
视线还没转过去,就被赵景恪不着痕迹地捧着脸,轻轻转了回来,“谢小将军。”
盛听月轻轻“噢”了一声,没心情再关注别人,疲惫地靠在他怀里,“赵景恪,我想沐浴,想睡大床,想吃好吃的。”
赵景恪眸含心疼,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好,我这就带你回去。”
他将盛听月打横抱起,回头看向谢迟晋。
后者冲他微微颔首,示意赵景恪放心离开便可,这里交给他。
赵景恪点点头,临走前,察觉到符越忻看向这边,他微侧了侧身,将怀中盛听月的身影完全挡住,看向他时眼中杀意弥漫。
符越忻脸色惨淡,收回视线,垂下了头。
赵景恪抱着盛听月上马,坐在她身后,单手攥着缰绳,另一条手臂将她牢牢地护在怀里。
他的御马术比起符越忻好了不知道多少,回去走的明明是同样的山路,坐在马背上却一点都感觉不到颠簸。这次盛听月一点罪都没受,甚至还靠着赵景恪的胸膛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她已经被安排进了城中最大的客栈,身上清爽干净,衣服也换了新的,里衣是柔软的白棉,外面穿着柔韧合身的雪缎衣裙。
刚坐起身,客栈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端着汤药的赵景恪走了进来。他也重新收拾过,换上了月白色的窄袖锦袍,如缎的乌发整齐地束起,眉目清隽温柔,周身风华皎然。
赵景恪来到床边坐下,舀起一勺汤药,细心地放在唇边吹了吹,“月儿,先喝一碗安神汤。”
盛听月正好睡得久了有些头疼,便没有抗拒,乖乖喝了安神汤。
喂她喝完,赵景恪刚放下空碗,就听见盛听月问:“你给我洗的澡?”
赵景恪迟疑地转回身,“……嗯。”
盛听月脸颊微红,忽然觉得身上的衣服有些别扭,娇气地道:“谁、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赵景恪轻咳了声,“我怕你睡得不舒服,就……”
这次出城,随行的都是男子,没带她的婢女过来,所以只能由他来帮她清洗。
盛听月庆幸自己睡得沉,没在他帮她洗澡的时候醒过来,不然她完全想不到要如何面对。
她脸上热意攀升,只想尽快换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
赵景恪也存了同样的心思。
沉默了片刻,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外面怎么这么吵闹?”
“你想跟我说什么?”
赵景恪先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们如今在敖城,今日是当地的花灯节,所以一入夜便热闹起来了。”
盛听月捕捉到一个重要的信息,惊诧道:“现在外面已经天黑了?我睡了一整天?”
赵景恪点点头,“嗯。”
盛听月只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久,但她没想到能睡这么久。
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她迷迷糊糊记得是夜里,后来就睡得昏沉,一直到刚才醒过来。
没想到居然睡过去了一整个白天,看来她这几天真的累坏了。
都怪那个可恶的符越忻。
想到这里,盛听月顺便问了一句:“对了,符越忻呢?你们怎么处置他?”
赵景恪微垂着眼眸,“他没什么事,接下来将由盛安派人亲自护送他回西域。”
说是护送,其实等同于押送,以免他路上再生事端。
盛听月狐疑地盯着他,心下不怎么相信,“你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了?”
之前于浑对她不敬,可是被赵景恪废了两条腿。
这次符越忻偷偷掳走她,害他担惊受怕这么久,赵景恪居然会大发慈悲放过符越忻?
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他稍微受了些皮肉之苦。”赵景恪掌心搭在她肩头,言辞闪烁,没有说得太明确。
符越忻虽说四肢仍然健全,但被挑断了手筋,就算养好伤,从今往后这只手也不能提重物,跟断了一臂也差不多。
盛听月心下了然。
既然不适合告诉她,那么想必不是什么好下场,估计不只是“稍微”的程度。
不过盛听月自然不会帮一个想掳走她的人求情。
说到底,这都是符越忻咎由自取。
赵景恪犹疑片刻,将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口:“月儿,你跟符越忻,可有什么来往?”
符越忻冒这么大风险也要带她回西域,盛听月自然不能再假装跟他毫无关系,不然实在说不过去。
所幸她跟符越忻从来也没有过界的来往,便坦坦荡荡地如实告知他了:“我在春风楼遇见的他,觉得他颇有才华,经常跟他一起谈论琴棋书画。后来他说不想伺候客人,我便向坊主买下了他……”说到这里,盛听月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瞪大了莹润的眼眸,不满地道:“买他的银子还没还给我呢。”
虽说这笔银子对她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小数目,可花在符越忻这个白眼狼身上,怎么想怎么不舒坦。
宁愿扔了也不想花给他。
在盛听月没有看到的地方,赵景恪长长地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心下也不免升起愧疚和后悔。
当初的他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没有向月儿询问清楚,便贸然怀疑她跟符越忻有私情,实属荒唐。
赵景恪轻轻将身前人儿拥入怀中,“对不起,我之前不该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
赵景恪说得隐晦,“怀疑你跟符越忻……交从过密。”
盛听月却听明白了,一把推开他,嗓音不自觉拔高,“赵景恪!你怀疑我跟他不清白?”
“对不起,月儿。”此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赵景恪诚恳地低头道歉,“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盛听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说你那个时候怎么奇奇怪怪的,还把我关在府上,不让我出去,是不是因为这个?”
赵景恪心虚地答:“是。”
“你居然敢这么想我?混蛋!”盛听月气得咬牙,不知哪来的力气,往前一扑,将他扑倒在床上,对着他敞开的衣襟咬了下去。
赵景恪身子本能地轻.颤了下,却反将她抱得更紧,声线低哑地一声声喊她的名字。
盛听月怕血,自然不敢真将他咬出血,快咬破了就换一个地方继续咬,总之必须得惩罚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思乱想。
赵景恪出身卑贱,自小吃过无数的苦头,后来加入昭镜司,伤筋动骨都是常有的事,自然不惧她的“惩罚”。
她自以为很用力,可落在他身上根本不算什么,反倒勾得人心底发痒。
两个人都休息够了,有大把的精力玩闹。
不知不觉中,朱红的绣鸳鸯锦被翻滚,将两个人都裹了进去。
他们的位置也来了个调换。
赵景恪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气息幽长深缓,墨眸沉暗地望着她,明显动了情。
他轻蹭着她的脸颊,正欲覆上她柔软的唇,却被盛听月又一次偏头躲开。
赵景恪不解,“月儿?”仔细听来,声音中甚至夹杂着几分委屈。
她怎么还是拒绝他?
他们这么亲密地闹在一起,盛听月其实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呼吸和心跳早就乱作一团,玉颊酡红,眼眸也噙着一层泠泠水光。
可她记仇着呢,才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得逞。
盛听月使力将他往外推,却没能撼动他分毫,只能尽量躲开他灼乱的呼吸,语气骄纵地道:“赵景恪,我还有笔账没跟你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