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恪闻声低眸看她,见怀中人脸颊透着过分的红,心下真切地升起几分紧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四目相对,盛听月慌得手心都沁出了汗,恨不得从他身上跳下去。
可余光瞥见不远处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堂姐妹,想起她们方才的揣度议论,为了争这口气,她还是忍下了想要从赵景恪怀里离开的冲动。
盛听月垂下乌浓的睫羽,不敢看他,再开口时声音细如蚊喃,“我没有不舒服,我们走吧。”
赵景恪放下心,“好。”
他稳稳地抱着盛听月离开,徒留盛秀竹和几个姐妹尴尬地站在原地。
人家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们一眼,也没跟她们说一句话,但是用实际行动让她们所有人颜面扫地。
还盼着盛听月过得不好,她们好嘲笑她呢,谁知道……只是听见她脚崴了,赵大人就直接大庭广众之下帮她揉脚,还心疼地将人打横抱走了,这哪是看不上盛听月,分明就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宠。
盛听月的运气怎么总是这么好?在哪都有人惯着她的臭脾气。
另一边,走出去一段路,盛听月看前后无人,挣扎着想从他身上下来,“附近没人了,你放我下来吧。”
赵景恪不仅没依言放下她,圈着她的手臂反倒紧了紧,煞有介事地道:“做戏做全套。”
“可这里又没人。”
“说不定待会儿有人经过。”
盛听月想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万一待会儿有人经过,看到他们夫妻俩这么亲密,夫妻不和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省得那些姐妹背后嚼舌根不让她安生。
想到这里,她便没再纠结,安心地待在赵景恪怀中。
盛听月不好意思抬头,视线游移在满庭的花草间,便没有看到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直到来到长辈院子外面,赵景恪才将盛听月放下来,刚踩到地面,还不等她说什么,他便弯腰帮她整了整微乱的衣襟和裙琚。
盛听月心道,他还挺会装的,面面俱到。
赵景恪伸手过来,盛听月犹豫了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
盛家老太太本来正跟朋友说话,一听见盛听月带着姑爷来了,连话也不说了,只顾翘首盼望,见盛听月和赵景恪手牵着手走进花厅,盛老太太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月娘,快过来让祖母瞧瞧。”盛老夫人慈爱地向她招手。
盛听月跟赵景恪对视了眼,后者松开她的手,她像只归巢的乳燕一般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亲昵地伏在老太太怀里,“祖母,您近来身子可好?”
“好,好着呢。”盛老太太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身旁的嬷嬷也笑着道:“四姑娘放心吧,老太太身体康健,今日听说您要过来,比平时还多用了一碗饭呢。”
盛听月还未出嫁时,在盛府闯出天大的祸事,都有盛老太太帮她撑腰,祖孙俩关系最为亲近。
没说几句话,盛老太太看向立在一旁的温润男子,赵景恪适时地上前行礼,温声问候:“祖母。”
赵景恪在另一边的圈椅上坐下,老太太拍了拍盛听月的手背,叮嘱道:“你们俩可要好好的,有什么话都敞开了说,千万别生了嫌隙。”
盛听月和赵景恪对视了眼,一同应下,“是。”
盛老太太又看向赵景恪,“月娘自小被宠着长大,性子顽劣骄纵,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要劳你多担待。”
盛听月不满地撒娇道:“祖母,我还不够端庄么?哪里顽劣了?”
干嘛在赵景恪面前这么说她,她都没面子了。
赵景恪含笑的目光扫过盛听月,随后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郑重其事地向长辈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地保证:“请祖母放心,晚辈定会一生珍重爱护月儿,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盛听月没想到赵景恪的态度会这么认真郑重,明明只需要配合祖母说几句好话就够了,他偏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诺。
此话一出,盛老太太跟几个好姐妹对视点头,难得开怀欢笑,“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众人打趣的目光落在盛听月身上,她羞赧地小声骂了句“呆子”,耳根却不自觉发热。
不过……赵景恪能这么说也有好处。
盛听月知道祖母一直不放心他们的婚事,有了他的承诺,祖母往后也能安心些,不再用整日担心她在赵府过得不好了。
她下意识看向赵景恪,后者正好也望过来,或者说,他的视线一直都落在她周身,没有移开。
盛听月的心快速跳了两下,连忙红着脸挪开视线。
等宾客都祝过一轮寿,盛听月单独留在老太太屋子里,陪她用膳。
只有祖孙两个人在,便可以说些体己话。
盛老太太和蔼地笑着,“我瞧着,你们夫妻俩关系好了不少,可有要孩子的打算?”
盛听月刚喝了口汤,闻言差点呛着,掩唇咳了几声,“祖母,我们还年轻呢,不着急。”
她虽然不那么排斥赵景恪,但要直接过渡到要孩子还是太早了。
况且,她心里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事。
盛听月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汤,遮住了眼中的异样情绪。
“好好好,不急不急,只要你们俩好好的就行。等缘分到了,孩子自然会有。”
两年前,盛听月刚出嫁的时候,盛老太太还因赵景恪的庶子身份,不看好他们这桩婚事。
倒不是看不起赵景恪的出身,只是觉着他和月娘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一个受尽苦头往上爬,一个自小养尊处优无忧无虑,两个人生活的环境截然相反,或许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去。月娘嫁给他,难免要受委屈。
以前盛听月回盛府,都是一个人回来,从不带赵景恪一起。虽然她总说他们夫妻和睦,只是因为赵景恪公务繁忙,所以才没时间过来,但盛老太太看得出来,她是不愿带赵景恪回家,夫妻俩还生分着。
这次她终于肯带赵景恪一起回家,上午发生在前面的事盛老太太也听说了,知道盛听月进盛府这一路都是被赵景恪抱过来的。
知道他们夫妻俩不再像陌生人一般,盛老太太这心里终于能踏实了。
盛听月想了想,皱起眉苦恼地道:“祖母,您能不能跟我爹说说,别让他总写信催我了。”
虽然信是以继母的名义送过来的,但盛听月看得出来,那分明就是她爹的意思。
爹爹最是老古板,成亲两年没有后嗣在他眼里都是天大的事,非要她赶紧上心起来。
盛老太太也有些无奈,点头应下,“好,我回头劝劝他。”
老人吃饭早,陪祖母用完晚膳,天还未完全黑下来。
盛听月领着婢女在府上消食,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最西边的嘉兰苑。
透过垂花门,依稀看到里头杂草丛生,石径缝隙间都生了青苔,像是久未有人踏足。
盛听月不顾知喜知欢的阻拦,提起裙摆走了进去。
她曾在这里住过大半年的时光。
那时,她眼睛染了疾,便到府上最偏僻幽静的院落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但其实也没什么人会来打扰。
盛听月在盛府的人缘算不得好,堂姐妹们嫌她性子难伺候,又妒忌她得祖母宠爱,所以都不愿跟她一起玩。盛听月生母早逝,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父亲很快娶了继室进门,嫡出庶出孩子一大堆,没多少功夫管她。
那阵子正好祖母身体有恙,回了江南老家养病。在偌大的盛府,就没人陪着盛听月了。
她把自己关在嘉兰苑,抚琴无人欣赏,作画画不成,连个对弈的人也没有,整日无趣极了。
直到有天,不知从哪来了个陌生的少年,坐在树下听她抚琴。
盛听月眼前蒙着白绫,甚至都不知道有人在,直到有一日,她心里烦躁得很,拨琴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琴弦一下子崩断,莹白的指尖顿时渗出血来。
婢女都被她赶到院子了外面,盛听月身边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她又莫名赌气不愿喊人进来,就将破了的手指含在嘴里。
那时候盛听月还不知道自己不能碰血,嘴里蔓延开血腥味,她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指头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婢女们围在她身边忙得团团转,脚步声凌乱。
盛听月从床上坐起来,“你们怎么进来了?”
“回姑娘的话,我们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喊了您两声,没人应,就大着胆子进来了。”之后发现盛听月晕倒,她们赶紧请来大夫,帮她把脉看诊。
可是,她都晕过去了,院子里怎么会有动静?
从那天起,盛听月就怀疑有人在暗中看她。
到了第二日,她赶走院子里所有伺候的下人,坐在凉亭下抚琴的时候,忽然对着空气说了句:“你是谁?”
微风习习,花香馥郁,却无人应答。
盛听月紧张地握了握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昨天是你帮我叫的人吧?你到底是谁?”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没了耐心,威胁道:“你不说话,我就叫侍卫进来抓你了。”
凉亭外,不远不近的地方终于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别叫人。”听起来像是年纪不大的少年,嗓音带着哑。
盛听月得意地弯了弯唇。
她本来就只是吓唬他,没打算真的叫人把他抓起来。
“你来我的院子做什么?”她问。
少年迟疑了片刻,“来……听你弹琴。”
盛听月惊喜地转头面向他出声的方位,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你也懂乐理?”
“我不懂。”盛听月肩膀垮下来,正觉得失落,就听到他紧接着说:“但我觉得好听。”
不懂乐理,只是觉得她弹的好听,所以就留下来了吗?
这个回答取悦了盛听月,她不顾手指头的伤,随意地拨弄琴弦,一边跟他搭话:“你是府上的小厮?”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
盛听月语气理所当然地支使他:“你坐近点儿。”
一阵风起,遮住日头的乌云移开,盛听月察觉到蒙着眼睛的白绫边缘透进来模糊的光线,前方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停在凉亭台阶下。
倒是听话。
旁的世家女子担心毁了名声,不敢跟男子走得太近,但盛听月才没有这样的顾虑,她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惯了的。
从那之后,盛听月就多了个不认识的仆从,任她随意驱使。
她虽然暂时看不见了,但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经常冒出一些麻烦的念头,比如某天忽然想放风鸢。
盛听月让侍女提前准备了风鸢,然后把她的小仆人叫过来,让他帮她放到天上,再把风鸢线塞到她手里。
她站在庭院中,手里扯着风鸢线,感受着四下吹来的风。
“风鸢飞到天上了吗?”
“嗯。”他就站在她身边,似乎个子比她高出许多。
“是什么样的?”
少年沉吟片刻,“像一只玄鸟。”
过了会儿,他忽然又语气沉沉地向她解释:“玄鸟是黑色的,巴掌那么大,尾巴像剪子。”
盛听月起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解释这个,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嗯?”
少年想了想,说了句“冒犯了”,然后就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掌心摊开,用指尖在她手心像作画一样慢慢比划,“这是玄鸟的头,这里是双翼,这是尾巴。”
手心传来温热的痒意,盛听月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忽然福至心灵,“你以为我没见过玄鸟?”
他犹疑地“嗯”了一声。
盛听月那时觉得他傻透了,不知道怎么进的盛府。
“那你给我画鱼,我想看鱼。”
他依言照做,把她小巧莹润的手心当作画纸,在上面绘出她想看的东西。
“树呢?树是什么样子?”
“还有牡丹花,海棠花,竹子……”
盛听月说什么,他就画什么,任劳任怨。
后来她玩得起劲,忘记了手中的风筝线,风筝不小心落了下来,挂在了杏花树上。
少年替她摘下风筝,递到她手里的时候,盛听月大发慈悲地跟他说了实话:“我骗你的,我以前能看见,往后也能看见。”所以她其实知道玄鸟,鱼儿,花草都长什么样子。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回应,盛听月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没有,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他又不肯说了。
盛听月不满地轻哼了声,“闷葫芦。”
盛听月以前经常变着法捉弄府里的下人,除了贴身婢女以外,其他人见到她都会躲着走。
她对那个少年也同样恶劣,经常使坏折腾他,有时候会让他打开提前放了蜜蜂的木盒,让他被吓一跳,有时故意把东西丢到树上让他去拿下来,有时让他也蒙上眼睛陪她……
可那个少年就像没脾气似的,从来也不见生气,连句抱怨都没有,总是安安静静地陪她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除了祖母,再也没有别人对盛听月那么有耐心了。
她原本在嘉兰苑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过得才算有了那么一些滋味。
如今的嘉兰苑荒草遍布,但里头的摆设无人动过,依稀可窥见当时也是一个幽深雅致的院落。
那时候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这个院子,但好像比外面广阔的天地还要自在。
盛听月沿着鹅卵石小径走进凉亭,知喜拂去石凳上落的灰尘,又拿来披风垫在上面,才让她坐下。
石桌上刻着密集的棋盘,那时候他们两个拿着石子在上面“下棋”,两个人都蒙上眼睛,边下棋边说自己下在了哪纵哪列的位置,就那样胡乱玩着,谁也不纠结到底准不准,只要最后是盛听月赢就可以,皆大欢喜。
盛听月的指尖抚过棋盘一条条的凹陷,仿佛还能回忆起,他们摸石子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在一起时心口发热的感受……
天色渐渐暗下来,知喜劝道:“夫人,这里杂草颇深,天黑就不好走了,我们先回去吧。”
盛听月怔了怔,思绪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暮色四合,府中很多屋檐下都挂上了灯笼。
指尖沾了一层灰,她懒得拿帕子擦,就随意地抹在了身上。
盛听月从石凳上站起来,转过身,正欲下台阶,视线不经意地往前方一扫,顿在了原地。
她看见了赵景恪。
昏黑的小径上,他的身影从竹林荒草尽头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烛光微弱摇曳,却足够拨开黑暗,照亮脚下的路。
赵景恪也看到了她,抬眸的瞬间,脸上便浮现出笑意,“月儿。”
盛听月怔然望着他,无意识地掐了掐指尖,“你怎么来了?”
“要回去了吗?”说话间,他已经来到她身边。
盛听月便猜到,他是见天色已晚,特意过来接她的。
她带着些别扭说道:“派个小厮过来接我就是。”何必他亲自跑一趟?
赵景恪笑了笑,牵起她微凉的手,“走吧,一起回去。”
有了这盏灯,回去的路就好走多了。
回到住处以后,盛听月独自去沐浴,放松地泡在热水里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又没跟别人说她去了何处,赵景恪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沐浴完,她换上干净的裌衣罗裙,走回寝间。
绕过云水花鸟屏风,看到雕花大床上只摆着一床锦被,盛听月微诧,走动的脚步渐渐放缓。
身后传来声音,她回头,正好跟走进来的赵景恪对上眼神。
赵景恪不解地问:“怎么站在这里?”
盛听月水润的眸光游移不定,脸颊微微发烫,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们今天……”
“怎么了?”赵景恪环视了一圈屋内摆设,立刻明白了她这么纠结的原因。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只有一条被子。
他们两个既然要做出夫妻和睦的模样,自然不能再去找人要一床被子。
所以……
赵景恪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