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日,盛听月出府时,并没有听赵景恪的话带上侍卫。

她平时要么去朋友府上坐一坐,要么去大街上的胭脂水粉铺子,带几个男人总是不方便的。

盛听月买了些衣服首饰,让人送到赵府,还买了一支不错的竹箫,打算晚些时候送给越忻,之后便去了朋友府上听戏。

戏台子搭在后院,请的是京城有名的戏班子,朝中大半臣子的家眷都请来了,红木圈椅密压压摆了一院子,后面是一汪清池,杨柳依依。

盛听月不是来听台上人咿咿呀呀唱戏的,等到第二幕唱完,她从第一排座位上站起来往后看,在一众穿得花红柳绿的夫人当中,眼尖地瞅到一个低下头,视线躲着她的人。

盛听月冷哼一声,当即便提起裙摆,气势汹汹地朝那位妇人走去。

知喜和知欢一个帮她打着遮阴的罗伞,一个帮她打着扇子,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吴桂珠一看盛听月过来,眼皮子上下跳了跳,赶紧从人堆里起身,匆匆忙忙往后躲。

可还不等她跑出院子,盛听月便已经追了上来,知欢跑过去拦住了吴桂珠的前路。

盛听月婉转清亮的嗓音响在她身后,“吴夫人,你跑什么?”

她正想找吴桂珠要个说法,正好,在这里遇见了,倒是省得她再多跑一趟。

吴桂珠心虚地转回身,讪笑着,“我不明白赵夫人在说什么,我只是想去更衣休息……”

“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与我在这里说?”盛听月也不是好糊弄的,三言两语就掐住了她的命门。

若是此事真的嚷嚷开来,吴桂珠的脸就别要了。

吴桂珠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主动退了一步,“我们去那边说吧。”

两人来到池边柳树下,盛听月一袭秾丽的水红色衫裙,精致的头面首饰璀璨夺目,仙玉般的容色微寒,端的是气势凌人。她冷笑了声,道:“你明知春风楼是做什么营生的,还特意带我前去,究竟是何居心?”

那日,她邀了几个好友去府上,就是吴桂珠先提议去春风楼的。

吴桂珠面色尴尬,“春风楼有何不妥吗?我不明白赵夫人的意思。”

“你何必明知故问?”盛听月手臂抱胸,凉凉睨她,“那日一同去的几位夫人,今日可都来听戏了,要不要叫她们一起过来,听你在这儿唱大戏?”

吴桂珠一听这话,登时慌张起来,“赵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我那日也是一时糊涂,想着您在琴乐方面颇有造诣,可以跟那些乐师切磋切磋,却忘了春风楼是……”

盛听月冷冷道:“看来你真的知道春风楼私底下的肮脏事。”

她本来只想诈一诈吴桂珠,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承认了。

明知道那是肮脏的地方,还带她过去,吴桂珠到底安的什么心?

吴桂珠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看极了,“赵夫人,这……”

盛听月懒得听她狡辩,不耐地打断她:“你若敢多说一个字,就别怪我不念旧日情分。”

盛府嫡出姑娘的身份,再加上她的夫婿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权贵赵大人,她说这话有足够的底气。

吴桂珠连声应和,“是是是,赵夫人放心,此事我定然不敢往外说。”

“往后别在我面前晃悠,看见你就心烦。”

盛听月说罢,拂袖转身,离开了荷塘边。

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她也没办法搬上台面来解决,只能私底下警告吴桂珠,让她管好自己的嘴巴,别说什么不该说的。

准备离开这里回府时,盛听月又被翰林院编修的夫人拦住。

李夫人一上来就夸她今日气色格外好,比池中的芙蕖还要姣灿,穿得衣裳也艳丽妥帖,身上笼了层仙雾一般,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她。

盛听月听了几句好话,刚才因为吴桂珠而郁结的气散去了不少。

她记得这位夫人,以前宴会时候有过几面之缘,虽然不算多亲近,但表面关系还不错。

“夫人今日也不错。”

寒暄完,李夫人示意身后的丫鬟走上前,托盘里放着一张字帖,“赵夫人,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夫人笑纳。”

盛听月看出那是吴清子留下的字帖,她正好没有这一副,不过她并没有立刻接受,潋滟眸光微转,问道:“夫人想让我帮什么忙?”

李夫人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会儿才道:“我娘家弟弟犯了事,现下正被关在昭狱中……”

而执掌昭狱的便是昭镜司的长官——赵景恪。

盛听月眉梢微抬,“哦?”

“夫人放心,我并非想求夫人放他出来,只是想托夫人在赵大人面前通融通融,让我们姐弟两个再见一面。”李夫人抬起袖子拭泪,“我那弟弟犯了重罪,若是上了刑场,我们姐弟俩就再也见不上了。”

将死之人,想要最后和家人团聚一次,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

就是不知道赵景恪肯不肯答应了。

盛听月思忖片刻,清声道:“回去我帮你问问,事成了你再把东西给我。”

李夫人连忙道:“夫人替我说一声就行。不管这事成不成,这副字帖都是您的。”

她如此盛情难却,盛听月便欣然收下了。

之后,盛听月跟好友打了声招呼,坐着马车从侧门离开。

她并没有立刻去昭镜司,而是先去了趟乐坊,想将竹箫送给越忻。

只是等她抵达春风楼,让坊主叫越忻过来,坊主却说:“实在不巧,越忻今日出门采买东西,还未回来。”

“他何时回来?”盛听月问。

“这……小的也不知道。”

“我们这里还有其他乐师,不如找他们过来陪侍贵主?”

“不必了。”盛听月不感兴趣地拒绝。

既然越忻不在,盛听月便离开了乐坊。

这次她决定去昭镜司,把李夫人托她办的事办了。

昭镜司坐落在城东一处高墙深院中,四周都有官兵严密把守,行人寥寥,寂静肃穆。

成亲两年,盛听月从没主动找过赵景恪,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昭镜司。

马车驶到门前,盛听月戴着幕篱从马车上下来,刚准备开口,守门的士兵便认出了她,分立两边,低头放行。

盛听月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解释自己的身份,没想到他们居然认得她,还如此轻易就放行了,这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沿着石阶上去,进入里面之后,盛听月遇到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拦住他,询问赵景恪在何处。

那人领她过去。

他们并未去昭狱方向,而是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一路上,高大古树亭亭如盖,遮阴蔽日,只有稀疏的光斑透过缝隙洒落下来。可奇怪的是,明明繁茂树木随处可见,可这里却听不到虫鸣声。

外头烈日炎炎,蝉鸣肆虐,这里居然静得落针可闻,一点声响都没有。

走在这么静的地方,盛听月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附近的院落也奇怪极了,外表看上去跟普通房屋差不多,可却都没有窗户,一扇窗都没有。

住在这样的地方,不会觉得压抑吗?

盛听月正心生疑惑,便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到了。大人就在这里。”

她被领到了一处最偏僻的院落,里面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刚巧,房门在这时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出一道浑身染血的高大身影,他将手中的供纸交给长随,正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血迹,低声吩咐了句。

盛听月瞪大了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个人……是赵景恪吗?

他穿一身利落的飞鱼蟒衣,衣襟上溅了大片的血迹,俊颜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得让人心惊,察觉到门口有人,掀眸冷冰冰地望了过来。

那陌生的一眼,让盛听月屏住呼吸,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下一瞬,她忽然眼前一黑,当场昏了过去。

赵景恪刚吩咐人把撬出来的名单送去给沈右安,一转首,却意外地看到盛听月出现在这里。

她怎么会在这儿?

还不等赵景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盛听月便已经被他这一身血给吓得昏了过去,倒在婢女怀中。

赵景恪扔了染血的帕子,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本想抱住盛听月,又担心自己身上的血迹蹭脏了她,只好放下手臂,压着焦急吩咐知喜将她扶到厢房中休息。

庆幸昭镜司并非全都是牢房,审讯的暗室,也有普通的房间可供休息。

请来的大夫及时赶到,为盛听月把了脉,说道:“夫人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休息一阵就好了。”

赵景恪稍稍松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床上的人儿。

盛听月自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最见不得血腥,也闻不得太浓郁的血腥气,否则便会昏过去,这一点赵景恪是知道的。

只是他不知道,待会儿等她醒来,自己要如何向她解释。

当初成亲的时候,他从未跟她说起过,他每日在昭镜司都做些什么。那些阴私污秽的勾当,他也一直好好藏着不让她知晓。

在盛听月看来,恐怕会以为他做的全都是光明正大的事。

私心里,赵景恪不想让盛听月在昭镜司这样的地方多待。

送走大夫,他进内室换了身衣裳,便将盛听月打横抱起,抱着她回到马车上。

上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锦盒。赵景恪将盒子拿起来,发现里面装着一支竹箫。

月儿喜欢抚琴,但似乎不善吹箫,怎会特意买竹箫?

赵景恪并未深想,将锦盒盖上,放回原处。

等盛听月这一觉醒来,已经是日暮黄昏时分了。

“你醒了。”刚睁开眼睛,身旁就传来一道温润清朗的嗓音。

盛听月闻声看过去,对上赵景恪温柔紧张的视线,他薄唇微抿,清俊的脸庞泛白,像是在担心什么。

环视了一圈熟悉的摆设,盛听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赵府。

盛听月坐起身,茫然地看向他,“你送我回来的?”

赵景恪预想过很多个她醒来后的场景,或是厌恶排斥,或是恐惧害怕,但没想到她会这么平静地跟他说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目光审视着她的反应,薄唇微微翕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紧接着,盛听月再次疑惑问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昏过去了?”

她记得自己本来打算去找赵景恪,但是刚走到那个破院子前面,就莫名其妙昏过去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来着?她忽然想不起来了。

赵景恪微怔,“你不记得了?”

“想不起来了。”盛听月如实回答。

赵景恪定定望着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平地,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下涌上庆幸和浓浓的后怕。

当时他的样子定然很可怕,她能忘记是再好不过的。

于是赵景恪启唇,含糊地回答:“你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东西,所以被吓晕过去了。”

“噢。”盛听月淡淡应了声。

她的视线又落回到赵景恪身上,下意识蹙起眉,隐约感觉,赵景恪似乎穿的不是这身衣服。

可早上赵景恪出门的时候,她背对他躺在床上,怎么会知道他之前穿的什么衣服?

“你今日,怎么会想起来去昭镜司?”赵景恪担心她会回想起来之前的事,眸光微闪,忙转移了话题。

平日她从来不会主动找他,更别说去昭镜司了。

盛听月想起来李夫人拜托自己的事,于是将事情告知了赵景恪。

又觉得他们两个关系没那么好,抿了抿唇角,生分地补充了句:“若是你不同意,那就……”

正想说如果他不同意,那就算了。

还没说完,赵景恪便已经弯起唇,温和地望着她,“好,我等下就让人安排。”

他如此果断地应下,倒让盛听月有些意外。

虽然情理上是件不大不小的事,但通融这么一件事,赵景恪毕竟要担风险。

若是一切顺利倒还好,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首先被问罪的便是他。

盛听月还带着几分初醒的惺忪,不自觉地就将心底话问了出来:“你不用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赵景恪神情温柔含笑,嗓音噙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你不是想要那副字帖吗?”

她想要什么,他永远不需要犹豫,想办法让她得到就是了。

盛听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忽然觉得,她和赵景恪的关系,似乎……并非像她想象中那样。

可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也形容不上来。

盛听月把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坐在床边,素手搭在锦衾边缘,小巧的下巴微扬,娇声命令道:“既然你答应了,那便不能反悔。”

别人都说了那么多好话来求她,还带了一份珍贵的字帖,盛听月心里其实是希望把这件事办成的。

幸好赵景恪脾性好,很好说话,不然显得她怪没面子的。

赵景恪弯了弯唇,郑重其事地温声承诺:“好,绝不反悔。”

盛听月放心地躺回床上,眨了眨莹润的眸,看向他,下了逐客令:“那我要休息了,你先出去吧。”

这是用完了,就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去。

赵景恪心下无奈,却还是顺着她的心意站起身,“你好好休息。那件事我来安排。”

盛听月点头。

赵景恪走后没多久,知喜便端着一碗安神的汤茶进了屋,“夫人,喝一碗安神茶吧,免得夜里睡不好。”

盛听月“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好奇地问道:“知喜,我在昭镜司看到什么了?”

知喜有些犹豫,“您当真想知道?”

盛听月想了一下,又咬着下唇纠结了起来。

半晌,她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反正她只要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就行了。

而且按照她以往的经验,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自己回想起来的,到时候想忘也忘不了,还是好好珍惜现在的不记得吧。

知喜见盛听月心思一会儿一个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主子的性格还跟以前一样,跳脱又任性,像个孩子似的。

“夫人,先将这碗茶喝了吧。”

“放桂花糖了吗?”

“放过了的。”

盛听月这才松口,“那端过来吧。”

她这边喝了安神茶,又无忧无虑地躺回床上睡了过去。

而赵景恪刚离开后院,他的长随便上前禀报:“大人,方才有人劫走了那几个西域的细作。”

赵景恪眸光沉沉,不似方才的温润,“可派人跟上去了?”

那几个细作都只是普通下属,根本接触不到关键的消息,所以他故意没派人严加看守。

凑巧今日盛听月过来了一趟,他临时离开昭镜司,暗中之人便瞅准机会下手,救走了那几个细作。

如此一来,他们便能跟在那些人身后,顺藤摸瓜找到那些人的藏身之处。

他们真正要抓的,是西域的三王子。

抓到此人,才能掌控西域人的所有动向。

“跟上了。我们的人一直跟到朱雀大街,见他们逃到了东民街。因为街上行人众多,我们怕打草惊蛇,就没有继续跟踪。”

“那条街上都有什么?”

长随想了想,回答:“除了几家小商铺以外,只有一个地方比较特殊。”

赵景恪停下脚步,低声问:“什么地方?”

“春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