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听月虽然知道刚才那句话不太好,但也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她甚至有些好奇,赵景恪听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敞开的半窗后面,却迟迟没有身影走出来。
过了会儿,外面传来婢子的禀报声:“夫人,大人已经走了。他在窗上留了东西。”
这就走了?
盛听月看向知喜,示意她过去看看。
知喜撩起珠帘走了出去,绕到外面廊下,将赵景恪留下的东西取了回来,呈给盛听月。
这是一本薄薄的古旧册子,盛听月翻开两页,发现正是赵景恪昨夜跟她提起过的,前朝乐谱的残篇。
他吩咐下人送过来就是,何必特意自己走一趟?
不过……这首曲谱倒是不错。
知喜见盛听月对残谱爱不释手,秀眉舒展开,眸中盈盈有光,便知道她很喜欢。
知喜趁热打铁地说好话:“夫人,姑爷对您还是上心的,知道您素来喜爱这些风雅之物,一得到消息便会替您搜罗,还亲自给您送了过来。”
盛听月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们从前又没有相处过,哪来的上心一说?
这份残谱里恰好有一段琴箫合奏,盛听月自己抚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于是她合上书,盈盈起身,娇声吩咐道:“备马车,我要出府。”
“是。”
马车一路去了春风楼。
盛听月一到地方便包下雅间,让坊主领越忻过来,另外再摆一架琴。
越忻看到这份乐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姐姐,这份谱子你从何得来?这不是前朝有名的《霜絮》么?”
“你别管我从哪里得的,只管配合我吹箫就好。”
越忻拿着乐谱翻来覆去地看,直到盛听月催促,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由衷夸赞道:“姐姐,你真厉害。”
虽然乐谱是赵景恪给的,但听见夸自己的好话,盛听月还是愉悦地翘起了嘴角,“别磨蹭了,快跟我一起试试这首曲子。”
“好。”
二人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配合得天衣无缝。
其他雅间里,奏乐的乐师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专注地聆听。
盛听月成亲之后,少有这么自在快活的时候,又是依依不舍地在春风楼待到酉时末才离开。
回到赵府,她脚步轻快,绣金衣袂翻飞,眼角眉梢都带着藏不住的欢喜,还不自觉哼着悠扬的小曲儿。
经过前院的时候,知喜忽然开口:“夫人,既然都来前院了,不如去看看大人吧?”
盛听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脱口而出:“看赵景恪?”
知喜被她的称呼惊得眉心一跳,随即点了点头。
她还是第一次听小娘子直呼郎君大名的。
“看他做甚?”盛听月语气理所当然地反问,像是完全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昨日不是刚见过面吗?今天又要见?
知喜语重心长地劝道:“大人毕竟是您的夫君,您今日还说了那样的话,想来怕是会引起主君误会。不然,您还是去找他解释一番吧。”
盛听月不解地眨了眨眼,“误会什么?”
“误会……您不愿为他开枝散叶。”
盛听月不加思忖地说出一句:“可我本来就不愿意啊。”
她若是愿意,也不会一直不让赵景恪碰了。
幸亏赵景恪是个重诺的,这两年从未越过雷池一步,不然若是他敢强迫于她,盛听月早跟他和离了。
知喜:“……”
不过盛听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下还是转了个弯,朝着拐向书房的路走去。
赵景恪给她的乐谱不错,她很喜欢,值得她亲自道谢。
知喜猜不出她心中所想,还以为她终于开窍了,连忙跟了上去。
快要走到书房的时候,正好撞见赵景恪从另一条路走出来。
他明显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盛听月,瞳孔收缩,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上。
盛听月清了清嗓子,仪态端庄地朝他走过去,疏淡开口:“赵……”想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称呼,还是喊了他的全名,“景恪,多谢你……”
话还没说完,却见赵景恪在她走近的瞬间,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动作夸张得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这一举动无疑惹恼了盛听月,还从没有人敢嫌弃她,他赵景恪凭什么?
她当即便蹙起眉,不似方才那么端着,恢复了平时骄纵又高高在上的语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景恪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生怕她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见盛听月脸色越来越难看,赵景恪掌心攥紧,额头都冒出了汗,急忙想着借口:“月儿,我……”
不自觉地,喊出了平时不会在她面前喊的称呼。
盛听月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喊我什么?”
赵景恪耳朵泛起一层薄红,赶紧换回平时的称呼,“听月,我、我还有事,晚些再去找你。”
说罢,他脚步匆匆地绕过盛听月离开,从始至终都跟她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盛听月没想到自己难得主动找赵景恪一次,居然会被他躲开?
他们就算是表面夫妻,他也不该这么嫌弃她吧?
简直可恶。
盛听月当下也没了道谢的心思,冷冷转身,愤然离去。
赵景恪自然不是故意想躲她,只是今日实在不凑巧,清澄派人暗中押送过来几个邑王余党,由他亲自审问,在昭狱的暗室待了那么久,他自然沾了一身的血腥味。
因着平时盛听月也不会来前院,赵景恪便没在意这件事,随便换了身衣裳就回了府,打算回到府上再沐浴。
谁知道会突然碰见她,还被她误会了。
赵景恪心烦意乱地吩咐人备水,来不及烧热水,先用冷水洗了一遭。
穿上衣服,他觉得血腥味还是没洗干净,又换了刚烧的热水,进去水里泡着。
他叫来府上管家赵济,低声问道:“夫人今日都做了什么?”
赵济恭恭敬敬地立在屋中,站在屏风后面回话:“回大人的话,跟昨日一样,夫人上午在后院抚琴,下午乘马车出去了一趟,酉时末才回来。”
“可知她去了何处?”
“夫人并未报备,”顿了顿,赵济问:“可要奴才派人跟着?”
赵景恪垂了眼,“不必。”
若是派人跟着盛听月,被她发现了,定要大闹一场。
想起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赵景恪眸中不自觉染上点点笑意。
只是,转而回想起另一件事,唇边又不自觉溢出一声轻叹。
若是盛听月在他面前,能毫不遮掩自己的真性情就好了。
赵景恪宁愿她对自己发脾气,也不愿她像现在这样,用冷淡陌生的态度对他。
泡了许久,赵景恪才从水里出来,换上新衣,还特意在腰间挂了香囊。
他其实并不喜欢香囊,但他们昭镜司经常做一些阴暗隐秘之事,身上免不了有血腥味,担心会吓到盛听月,所以他习惯了时时佩戴。
想到方才发生的事,赵景恪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向她道个歉。
穿过曲折的游廊山石,赵景恪来到后院的时候,盛听月正在让婢女给她染蔻丹。
拆了外面缠绕的手帕,洗干净凤仙花汁,便露出一双玉葱般的纤纤素手,圆润的指甲被染成了水红色,更衬得手指莹白水嫩。
婢女们围在她身边,纷纷出言夸赞。
盛听月美滋滋地听着她们的恭维,望着自己染好蔻丹的手,正准备抬起手到光线下细看,却正好从指缝间,看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的赵景恪,脸上的笑意瞬间敛起。
周围的婢女也发现了赵景恪的到来,忙不迭行礼,“大人。”
盛听月放下手,姣美的面容霎时间冷淡下来,一副被打扰了好兴致的模样,不客气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婢女们很有眼色地退下,花团锦簇的庭院中便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赵景恪上前几步,高大瘦削的身影立在她跟前,沉吟片刻,温声道:“听月,方才的事,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盛听月眼梢微抬,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景恪放低了姿态,继续解释着,“方才我从外面回来,身上……不太干净,所以才躲着你。”
盛听月吹了吹指尖,发现他的确换了身衣裳,反应依旧平淡,“哦,我知道了。”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手中,仿佛他说的话,在她心里还没有染红的指甲重要。
赵景恪笑意微微苦涩。
知喜在这时走过来,禀报盛听月,“夫人,晚膳已经备好了。”
闻言,盛听月立刻紧张地看向赵景恪。
后者明了她的意思,心下无奈,但还是顺从她的心意说道:“我用过晚膳了。”
罢了,既然她不愿意他留下,他也不忍心让她为难。
盛听月果然松了口气,还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那我便不留你了。”
赵景恪微微颔首,“嗯,告辞。”
他离开后,知喜忍不住问道:“夫人,您为何不留主君用膳?”
“他说他吃过了啊。”盛听月压着裙摆站起身,边欣赏自己的指甲,边往廊下走去,“而且今日又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不需要完成跟赵景恪一起用膳的任务。
知喜忍不住唉声叹气。
这么下去,两位主子不知何时才能走到一起。
夜里临睡前,盛听月穿着中衣坐在铜镜前,手臂撑着身下的绣凳。镜中的她身材窈窕娇小,脸颊粉润如玉,乌润的眼眸水亮,唇瓣柔软嫣红,透着几分只有养在金玉锦绣堆里才有的明艳从容。
知喜和知欢站在她身后,拿布巾帮她绞干湿润的乌发。
等青丝干得差不多了,盛听月便迫不及待地赶她们出去,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锦盒,打开盒盖,宝贝地抚过里面的一样样东西。
温暖的烛光下,她眸中难得浮现出几分怀念和温柔之意。
后来盛听月合上锦盒的盖子,又将它藏了起来,不想让任何人瞧见里面的秘密。
从那之后,盛听月几乎一有空便会往春风楼里跑。
直到某一次,二楼的雅间没有空余了,坊主便将她领到了三楼,这里的房间更为隐蔽,厢房门各个紧闭,行走的人影也稀疏了不少。
盛听月并未多想,找了个光线好的房间,和越忻一起走了进去。
他们正兴致高昂地奏乐鸣琴,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奇怪的动静,像是有人在难耐地叫。
盛听月起了好奇心,从琴凳上起身,正准备凑近墙壁去听,却被越忻拉住了衣袖。
越忻不知为何红了脸,冲她摇了摇头,无声地用口型说道:“别去。”
“为何?”
越忻支支吾吾不肯说。
他越是藏着掖着,盛听月反倒越好奇,她才不是能拦得住的人。
轻松甩开越忻的束缚,盛听月凑近墙边,好奇地听墙壁另一头的动静。
听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面颊蹭的一下染上红霞。
盛听月脸颊遍布红晕,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越忻,这是……”
居然有人在乐坊行如此下作之事?
“姐姐,您没有发现吗?这里的乐官多为男子,还都长相俊俏。”越忻咬着下唇,眸中蕴起湿润的水雾,“若不是您,恐怕我也免不了这样的下场。”
盛听月依然沉浸在震惊之中,“怎会这样?”
她以为这里是正经乐坊,没想到竟然……还做皮肉生意。
那日领她过来的那几位夫人,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越忻忽然在她面前跪下,拉住她的衣袖,“姐姐,您能为我赎身吗?越忻愿一辈子跟随您身边,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盛听月有些犹疑,“你的意思是,让我花钱买下你?”
她倒是不缺这点银子,只是……买了让他住哪儿?
她现在已经出嫁,住在赵府,若是身边多了个俊俏的年轻男子,不信赵景恪没反应。到时候就算解释说他只是她的乐官,瓜田李下,也说不清楚。
不过,盛听月也的确不忍心,让越忻的才华烂在这个地方。
最后她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跟坊主买下了越忻,但让他仍然住在乐坊里。
越忻千恩万谢,望向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神女下凡。
等傍晚回到赵府,盛听月才忽然想起来,今日又是初一了。
过得可真快。
赵景恪过来陪她一同用了晚膳,全程依然没有任何语言上的沟通,甚至连眼神触碰都很少。
其实盛听月也曾疑惑过,明明赵景恪公务繁忙,怎么每到初一十五都正好有时间过来跟她一起用膳,一起就寝。
只是巧合吗?
夜色渐渐深暗,又到了就寝的时候。
盛听月沐浴完回到寝阁,欲言又止地看向赵景恪。
察觉到她的眼神,赵景恪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温柔专注地望向她,嗓音也低沉轻缓,“怎么了?”
盛听月收回视线,往发间涂抹杏花油,想了想,平淡地摇头,“没什么。”
她刚才,本来想跟赵景恪说,她在乐坊买了个伶人的事。
可又转念一想,他们又并非寻常夫妻,似乎也没必要向对方报备这样的私事,省得解释起来麻烦。
反正赵景恪性情温吞,脾气也好,到时候就算发现了,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想到这里,盛听月彻底放下了这个念头,抹完杏花油,便从赵景恪身边走过,走到床边,褪去绣鞋罗袜,光着脚上了床。
她并没有发现,赵景恪沉暗的视线像是黏在了她身上,片刻也不舍得移开。
待到临睡前,赵景恪忽然开口:“近日盛京城有西域细作出没,你若要经常出府,不如带几个侍卫在身边吧。”
“不必了,我这样挺好的。”盛听月已经躺进被窝里,背对着赵景恪说道。
她身子外面,照旧堆起了几个枕头,划出一道分界线。
赵景恪闭了闭眼,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