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右安的目光沉静而明亮,温和地“嗯”了声。
姜莹忽然想起还有东西忘了拿给他,“清澄哥哥,你等我一下,我有样东西送你。”
“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了。”姜莹语气雀跃,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然后就欢快地跑了出去。
房间里骤然空下来,沈右安靠坐在床头,静静等着。
他的手掌不自觉搭在侧腹,不再刻意掩饰气息的轻颤。
腰间的伤口是真的,只不过那句话是骗她的。
刚才沈右安故意问她会不会反悔,也并非真心实意,只是为了让姜莹更相信这件事。
实际上,就算她真的反悔了,他也不会让她走,多的是办法留下她。
姜莹是跑着去的,很快便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个檀木锦盒。
华丽的层叠裙琚下,天青色绣鞋尖的珍珠若隐若现,她哒哒地跑到床边,献宝似的将盒子举到他面前,脸颊红扑扑的,笑颜姣若莲灿,“清澄哥哥,你快打开看看。”
她一路跑得急,唇息还带着喘,扑到床边的时候,乌发散落,身上幽甜的兰香沁入鼻尖,沈右安心尖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他看向那个精致的长木盒,左手缓缓伸过去,“咔哒”一声打开了暗扣。
在姜莹鼓励的目光中,他打开了木盒的上盖。
里面是一条描金白色锦缎腰带,上面以月白色丝线绣着……姑且能说是云纹的纹样,明显是出自新手。
外面定然不会拿这样的腰带出来卖,所以这条腰带,是姜莹绣的?
沈右安眸光亮起,心底某处最柔软的角落塌了下去,充斥着浓浓的感动。
“清澄哥哥,这是我亲手为你绣的,绣了好几日呢。”姜莹连忙凑到他面前,一双杏眼亮盈盈的,邀功似的语气。
沈右安握住她纤白的手腕,仔细观察她的指尖,有些紧张地问:“可有受伤?”
放在平时,姜莹肯定会夸大自己的辛苦,诉说她对他有多么真情实意,多么用心。
可今天沈右安受了重伤,她就觉得,自己被针扎了下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值当拿出来说,惹得他心疼。
“没有,我小心着呢。”姜莹将腰带拿出来,全方位展示给沈右安看,然后将腰带放回去叠好,扯了扯他的袖子,甜声道:“清澄哥哥,你快点好起来吧,我想看你用这条腰带。”
“好。”沈右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既感动又心疼,下意识想抱一抱她,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短促地吸了口气,微皱起眉。
姜莹发现他的脸色又白了些,猜到他定然是扯到了伤口,连忙把锦盒拿开,主动依进他怀里,“你不要动了,想要做什么就跟我说。”
沈右安只有左手方便动,手臂绕过她背后,虚搭在她肩上。
他额头渗出冷汗,努力忍耐伤口的疼,说话带着很重的气息声,唇角却勾起满足的弧度,“皎皎,辛苦你了。”
姜莹下巴抵着他的肩,指尖轻轻挠了挠耳朵下面,脸颊微热。
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觉得害羞说不出口。
直到感觉沈右安的呼吸越来越重,姜莹才意识到,这个姿势似乎会压迫到他的伤口。
怎么一直不吭声呢。
姜莹连忙扶着他的肩,“清澄哥哥,你快躺下吧,今天早点休息。”
沈右安没再逞强,由她扶着躺下,“好。”
姜莹蹬掉绣鞋,从另一边上了床,像从前那样躺在他身边。
“清澄哥哥,你是遇到刺客了吗?”她侧过身望着他,指尖勾着他的青丝绕圈,好奇地问道。
“嗯。”
“他们居然敢在皇城里行凶,难道是要造反么?”
沈右安眸光微动,“是。”
“那您以后要小心些,出门多配备些侍卫,不要自己走偏僻的地方,”姜莹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还有晚上早点回来。”
沈右安虚弱地笑了下,“好,知道了。”
姜莹又嘟囔着说了些话,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沈右安偏过头看她,才发现她已经困倦地睡着了。
第二日,到了需要换药的时辰,沈右安又想把姜莹支出去。
可姜莹这次却不肯走,脚下生了根似的赖在屋里。
她铁了心要看沈右安的伤势如何,沈右安没办法,只好随她去,临了还不忘叮嘱了句:“怕就闭上眼睛。”
“嗯。”姜莹站在床边,眉心皱得紧紧的,嘴巴也抿在一起。
万福得了沈右安的命令,掀开他的衣袍,剪开纱布,一圈圈地拆了下来。
随着白色的纱布被取下,他侧腹的伤口也露了出来。
沈右安的腹部紧实平坦,肌肉线条流畅,冷白的肌肤上出现一道狰狞的伤口,看形状像是剑伤,直直地刺了进去,伤口很深。
怪不得昨天流了那么多血。
普通人看到血淋淋的伤口是容易感到害怕,可姜莹却忍着惧意,直勾勾地盯着看。
万福帮他清理了伤口,重新上药。
饶是他动作很轻,仍旧不小心让伤口重新渗出血迹,看得姜莹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万福看见这道剑伤,心情比姜莹更加复杂。
他是知道这伤的来历的,大人对自己也真下得去手,握着剑便深深刺了进去。
幸好大人懂医术,知道怎样避开要害,不然一个不小心,可就不只是躺床上休养这么简单了。
重新缠上纱布,万福便拿着东西退了出去。
姜莹低垂着头站在原处,迟迟没有开口。
见她情绪低落,沈右安心底升起几分愧疚,轻叹道:“皎皎,是不是吓到你了?”
姜莹挪动细碎的步子,来到床边蹲下,拉来他的左手摊平,侧过脸枕着,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沈右安手心贴着她温热的面颊,又问了句。
姜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没什么。”
她只是在想,沈右安的受伤来得也太“及时”了些,正好解决了她现下最烦恼的问题。
怎么就那么巧,刚好让他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巧合得让她很难不起疑心。
可姜莹很快又觉得,或许是她想太多,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这世上男子大多负心薄幸,哪有人能为了还没过门的妻子,做到这种地步。
很快入了秋,又连着几日阴雨连绵,不见太阳,天气渐渐寒凉,姜莹便不在廊庑下绣花了,搬着她的小绣墩和绣筐挪到了屋里。
正好沈右安需要静养身体,姜莹就坐在屋里的螭纹熏炉旁边,烤得浑身暖洋洋的,一边绣花,一边缠着他给自己讲破案时的故事。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顺着屋檐的瓦片滴落下来,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棂,微敞的半窗透进来湿润的水汽。屋里燃着安神的熏香,沈右安倚靠床栏坐起来,声线清朗似玉,泠泠如珠落玉盘。
听到兴起处,姜莹放下绣花绷子,搬着绣墩来到床边,手肘撑在床上,双手捧着脸好奇地问:“然后呢,然后呢?你怎么知道他是西域奸细?”
“因为他左耳有个小孔,这是西域人才有的风俗。”
姜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顿时满眼崇拜,“哇,这么小的细节都被你发现了,清澄哥哥你真厉害。”
沈右安平素听过不少恭维夸奖,可都比不上她这句简简单单的称赞。
他继续讲故事给她听,惊险刺激的故事被他讲得张弛有度,很容易把人的心神都吸引过去。
听完这个故事,姜莹仍有些意犹未尽,咂了咂嘴,“你再给我讲讲上次那个观音庙的案子,把人的尸体筑进观音像里的那个。”
沈右安挑了挑眉,“不害怕了?”
上次跟她说起的时候,她可是被吓得不轻,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姜莹看了看四周,跑到柜子里拿了件披风,将自己整个人全部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然后才回来床边坐下,“这样就不怕了,清澄哥哥你快讲吧。”
沈右安刻意隐去了许多瘆人的细节,可还是把姜莹吓得不轻。
到了晚上,姜莹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才开始觉得后悔。
她枕着沈右安的手臂,娇小的身影直往他怀里躲,沈右安无奈地抱住她,“别怕。”
夜里又下起了大雨,雷声阵阵,姜莹像从前一样做起了噩梦。
只是这一次,梦里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眼前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
她在一个大宅子里,外面下着瓢泼般的大雨,遍地刺目的血迹蜿蜒成溪,流淌在乌砖石缝间。
满庭院的小厮婢女都在廊下抱头鼠窜,乱作一团,却还是免不了被屠戮的命运。
后来有人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带到了偏僻的柴房。
姜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听见她一声又一声地叮嘱:“莹莹,不要出声,不管听到什么,都千万不要出声,知道了吗?”
她觉得自己脸上凉凉的,像是雨水漏了进来。
她满脸湿润,在那个人怀里呜咽着点头,然后就被藏进了灶台里,外面的哀嚎哭喊声仍在继续……
“皎皎,皎皎?”
姜莹朦胧间听到有人喊她,这才艰难地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看见熟悉的面容近在眼前,脸上写满了担忧。
“清澄哥哥……”姜莹有气无力地喊他,嗓子仿佛被灌了沙子,干涩得难受。
她这是怎么了?
“皎皎,你怎么样?”沈右安抬起手贴了贴她被冷汗浸湿的额头,发现温度有些烫手,顿时紧张了起来,“你先躺着别动,我让人去叫大夫。”
姜莹揪着他的衣襟,还来不及回话,就又昏昏沉沉地阖上了眼。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身上的烧已经退下,之前那种头昏脑涨的感觉也消失不见。
沈右安依然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见她醒来,便倒了杯水递到她唇边。
姜莹喝了些温水润了润喉咙,总算觉得好受了许多,“清澄哥哥,我这是怎么了?”
“大夫说是被噩梦魇住了,”沈右安拿帕子帮她擦了擦唇角,“早上我见你一直哭,便将你叫醒了一次,但你很快又睡着了,后来吃了药才好些。”
“皎皎,你梦到什么了?”
姜莹回忆起梦里地狱般的场景,小脸又苍白了几分,仿佛易碎的瓷器般脆弱,唇瓣轻颤着,细细弱弱地开口:“我梦到下了好大的雨,我在一个大院子里,有一群人冲进来胡乱杀人,把府上的人全都杀死了,流了好多的血。”
她沉浸在这段过于真实的梦境中,并没有注意到沈右安忽变的眼神。
姜莹湿润的眼睫低垂,喃喃道:“我在梦里是个小孩子,后来被人藏到灶台里,才侥幸躲过一劫。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除此之外,她唯一记得的,就是梦里那个温暖的怀抱,还有她的手指抚去她脸上泪水时,是那样温柔又不舍。
可她从记事起,便已经被卖到了翠楼,见的都是些肮脏污秽之事,哪有人会那么温柔地待她?
因着这抹让人留恋的温暖,让她觉得这个梦境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姜莹抓住沈右安的手,轻声说着:“清澄哥哥,是不是因为我白天听你讲了那些事,晚上才会做噩梦?那我以后再也不要听了。”
沈右安眸光几度变换,最后都掩藏了起来,坚定地回握住她的手,安抚地亲了亲,“好,以后再也不给你讲这些了。”
他又喂姜莹喝了次汤药,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将她哄得睡去。
沈右安捂着伤口起身,缓缓走到外间书房,在书案前坐下,重新取来当年的旧案卷宗,逐字逐句地研读。
雷雨夜,满门灭口,唯独缺少了四岁女孩的尸体……这些全部都对得上。
还有前些日子才查出的,卢治远曾教过一个学生,那人正好姓姜。
所以那日从外面回来,在马车上,沈右安才会忽然问姜莹,记不记得从前的事。
只是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并不愿意与他多谈。
卢治远虽是邑王谋士,但生性秉直纯良,帮邑王谋划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事,后来发现邑王为了权柄不择手段,甚至草菅人命也在所不惜,他便毅然放弃邑王给他的封赏,带着家小离开,隐姓埋名地生活。
只可惜,他最后还是没能逃过邑王的报复。
于公,沈右安想彻查当年的案子,卢治远是忠勇之士,他的后人也应受到朝廷的补偿抚恤。于私,如果姜莹真是当年那个有幸存活的小女孩,沈右安自然想帮她认祖归宗。
只是当年的事太过沉痛,他一时间也辨不清,这件事究竟该不该让姜莹知道。
沈右安思忖良久,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姜莹,继续派人追查那个姜姓之人的下落,等彻底确认了她的身世再说。
因着沈右安受伤,他们的婚期只好后延了半个月。
姜莹担心这么短的时间不够他养伤,想了想说道:“不然再后延一个月吧,万一到了那时候,你的伤还没好可怎么办?”
沈右安早就想将她光明正大地娶进门,后延半个月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极限。
“放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最近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行走坐卧都不受影响,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伤口就不会崩裂。
既然他都信誓旦旦地这么说了,姜莹也就没再强求。
三个铺子的账目每天早上都会被送过来,让她亲自过目。
姜莹熟练地拨弄算盘珠子,算来算去,她的银钱还是少得可怜。
虽说三个都是旺铺,生意颇为火爆,赚的银子也不少,但毕竟时日尚短,她一时也攒不起太多银子,连嫁妆都凑不够。
以前在国公府,因着国公夫人管家,她也没攒下多少体己银子。
姜莹提出延迟婚期,也是想多拖延些时间,等铺子多赚些银子,她好置办些像样的嫁妆。可是沈右安不想推迟婚期,她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目前她手上只有沈右安给她买的锦衣华服,金玉首饰,塞了满满一屋子。
若是偷偷出去变卖,应该能换回些银子,置办几间田产铺子,古董家具,不至于太寒酸。
姜莹怕自己拿出去典当变卖,容易被沈右安知道,便打算吩咐春熙去做。
可还不等她实施自己的计划,事情便有了变化。
这日醒来,天光初盛,身旁床铺是空的,沈右安已经不在房间。
他年轻力壮,身体刚好得差不多,便恢复了上值。
床头叠放着姜莹的衣服,她穿上翠微轩新送来的湖绿色袄裙,正准备挑些衣物首饰拿给春熙去卖,可是打开柜子挑了半天,这些东西都是她很喜欢的,一样也舍不得卖掉。
但是如果她没有陪嫁,就算沈右安不介意,旁人看了也难免会多嘴议论。
姜莹咬了咬唇,纠结地来回挑了好几遍,最后才勉强挑出三样东西。
她将东西装进锦盒,放在桌上,无意间一瞥,看见桌子上用钥匙压着张纸,似乎是沈右安留下的。
姜莹好奇地挪开那串钥匙,将薄薄的纸拿在手中。
上面的墨字刚劲有力,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沈右安写的。
待看到纸上的内容,姜莹拿着纸的手不自觉用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久久都没回过神。
上面居然是一份清单,从首饰衣物,绫罗绸缎,金玉珍珠,到箱笼家具,古董字画,再到田庄铺子,宅院地契……应有尽有。
这是给她的嫁妆清单,别说二十四抬,就是凑四十八抬也足够了。东西全部存在库房,钥匙便是桌上的这一串。
这么全的东西,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凑出来的,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便开始准备了。
想到沈右安背着她悄悄筹备了这些,姜莹心尖仿佛被掐了一下,霎时间涌上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眼眶也有些发热。像是回到很多年前的酷暑天,她坐在阴凉的树荫下,捧着竹筒喝沈右安煮的酸梅汤,那样酸酸甜甜的滋味,让她这么多年都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