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沈右安这句话,姜莹指尖微蜷,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其实来前院之前,她在心里设想过很多种可能。
或许沈右安还在生她的气,等着她低头认错,或许他对她彻底失望,真的打算另纳美妾,又或许,他会严词逼问她,为何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到底有什么事瞒着他……
可姜莹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将做好的嫁衣捧到她面前,这么认真而郑重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原来上次他亲自帮她量尺寸,是为了给她做嫁衣。
可是,明明他们才刚刚争吵过,她这几日还躲在自己的院中,不肯见他,他就不生她的气吗?
还有五年前,她那样决绝地背叛了他,他心里难道不怨恨吗?
他到底是真心想娶她,还是想要报复她呢?
回想起这段时间,沈右安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包容,姜莹心里越来越偏向于前一种可能。
如今的沈右安位高权重,如果他想报复她,办法多的是,何必要搭上正妻的位置?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曾经那么深深地伤害过他,如今沈右安愿意给她一个落脚之处,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怎么还会愿意娶她?而且她的身份如此尴尬,怎么都配不上他的正妻之位。
一时间,姜莹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视线不由得躲闪,想要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察觉到她的退缩,沈右安却并没有松开她,反倒握得更紧。
他轻声喊她:“皎皎,我是认真的。”
姜莹迟疑片刻,眼睫轻颤了颤,缓缓抬眸看他。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身量高大,眉目轮廓峻深,素来清冷的面容此时却难得显露出温柔,眸中深深的情意仿佛月下清泉,让人情不自禁地陷进去。
握着她的大掌坚定有力,带着滚烫的温度。
莫名地,姜莹心底的某个角落也开始微微发热,不自觉地将心里话问了出口:“可是……你不恨我吗?”
在沈右安满怀期待地筹备他们的婚事的时候,她选择了背弃他,和旁人私奔。
即使这样,他也不恨她吗?
可能是回忆起了那段痛苦的记忆,沈右安眸光微微暗下去,“从前是恨你。”顿了顿,他又若无其事地勾了勾唇,“但你道过歉,我便原谅你了。”
他的语气轻松随意,仿佛这五年的痛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姜莹心里却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沈右安揽着她的肩,将她拥进怀中,“皎皎,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便不会逼你开口。我能给你你想要的生活,能给你正妻之位,我会比裴策待你好千倍万倍,永不负你。”
他低眸看她,态度认真而诚恳,“皎皎,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虽然他们当初还没来得及办婚事,但在沈右安心里,姜莹早已是他的正妻。
姜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们以前在莲花村的日子,那时候虽然没有锦衣玉食,可却是她过得最轻松自在,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她觉得鼻子发酸,愧疚和后悔像是细细密密的茧丝,缠上她的心尖。
姜莹眼眶热热的,娇柔的嗓音染上颤意,“清澄哥哥,对不起。”
她向沈右安认错过很多次,可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觉得愧对于他。
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后悔,如果当初她没有跟裴策离开该多好——不是因为贪图沈右安能给她更好的生活,而是忽然觉得,她不该那么坏地践踏他的真心,不该那样伤害一个真心对她的人。
她真的做错了。
姜莹在为曾经的事情道歉,沈右安却误以为她在拒绝他。
满怀的期待落空,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他神情间难掩落寞,扯了扯唇,强作无事道:“没关系,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等……”
沈右安正想说他会等她,姜莹忽然抓住他的衣襟,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姜莹仰头看他,眼眸漾着潋滟水波,红晕爬上雪润的颊,忍着羞赧说道:“清澄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愿意的。”
沈右安像是被天降馅饼砸中,跌入谷底的心情骤然回升。
他握着她的肩膀,又不放心地确认了一遍,语气藏不住的激动,“你当真愿意?”
姜莹红着脸点头,“我愿意嫁给你。”
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沈右安眉间舒展开,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心中的不安终于烟消云散。
他之前便已想过,就算姜莹不愿意,他也绝不会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可强迫她留下,和亲耳听到她心甘情愿留下,这两者的感受自然完全不同。
沈右安自认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可这一刻,还是按捺不住因为兴奋而过速的心跳,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就像是回到了几年前,他背着姜莹回家的那一天,亲耳听到她喊自己“夫君”,那一瞬间,野花开遍了山野,他胸中一片激荡。
沈右安再一次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儿,心里被情意填得满满当当,再也放不下其他,“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心待嫁就好。”剩下的都交给他。
“好。”姜莹靠在他怀里,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击着她的耳膜,带动她的心跳也逐渐乱了。
过了会儿,沈右安拉着姜莹的手腕,让她展开双臂。
“夫君,怎么了?”
“试试衣服合不合身。若是有不喜欢的地方,我让人再改。”
姜莹脸上热意愈盛,轻轻“嗯”了声。
她听话地将双臂打开,乖乖地站在原地。
沈右安帮她脱去外裳,挂在红漆桁架上,而后拿起层层叠叠的大红嫁衣,套在她身上,又帮她扣上腰封。
到后来,他甚至蹲下身子,亲自帮她穿上大红的牡丹描金绣鞋。
姜莹望着帮她穿鞋的男人,一时间心绪复杂。
跟裴策在一起的时候,她日日夜夜都盼着能洗脱妾室身份,当名正言顺的正妻。
可这么些年,她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到最后,许给她正妻之位的,却是被她抛弃伤害过的男人。
“可有哪里不喜欢?”沈右安已经帮她穿好鞋,直起高大的身子,站在她面前。
姜莹回过神,这才想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身上的嫁衣。
嫁衣鲜红似火,面料是她最喜欢的织云锦缎,质地柔滑软韧,穿在身上又不觉得厚重。繁复的大片刺绣海棠花栩栩如生,压边的灿金线针脚细密均匀,一看便知绣娘技艺极佳。
长长的裙摆摇曳间,翘珠凤头鞋若隐若现,软软地包裹着她的小脚,大小也刚巧合适。
姜莹对这身衣裳喜欢得不得了,穿着来回走了一圈,随口问道:“夫君,那日你并没有量我的脚,你是怎么知道我穿鞋尺寸的?”
沈右安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也是后来才想起来忘了量她的脚,所以便趁她睡着,偷偷用手比划了大小,画在纸上。
沈右安轻咳了声,转移话题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合适?”
姜莹摇头,“没有不合适,我很喜欢。”
沈右安松了口气,“那就好。”
怕弄坏了衣服,姜莹试穿了一会儿功夫,便将嫁衣脱下来,叠放回原处。
她正准备穿上自己之前的衣服,沈右安忽然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姜莹便先停下了动作,只穿着洁白的裌衣,转头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后文。
沈右安欲言又止,停顿了两息,才不自在地开口:“其实我……没有什么歌姬。”
之前在飞仙楼,他故意说这句话,只是因为妒意和不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狼狈罢了。
后来一直没有澄清,也是存了悄悄试探姜莹,看她会不会吃醋的心思。
到头来,姜莹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反倒是他自己总是别扭。
如今既然他们将要成亲,沈右安觉得,不管姜莹在不在意,总不能让她一直误会下去,是时候跟她坦白了。
听了这话,姜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她眨了两下眼睛,“我知道啊。”
“你知道?”沈右安微怔,很快猜测道:“下人告诉你的?”
姜莹摇头,“不是。”
“那你是如何得知?”
姜莹正欲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又闭上嘴巴,犹豫了下,她才抿了抿嘴角,小声嗫嚅着:“因为那天晚上,大人什么都不会……”
还未说完,便被人心虚地堵住了嘴巴。
沈右安大掌按在她脑后,想也不想地低头覆了上去。
他耳尖发烫,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只剩一个念头,就是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再让她说下去,他就一点脸面也无了。
起初只是想阻止她说话,后来便不自觉投入进去。
他带着她徐徐后退,直至将她堵在柜子和胸膛之间,身躯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缝隙。
姜莹的掌心抵在他胸口,微仰着头,玉颊酡红如霞,月儿似的眼眸水泠泠地迷离。
沈右安轻抚她的脸颊,另一只手圈在她腰后,将她整个人困在自己怀中。
姜莹只穿了身薄薄的白色裌衣,娇小的身影被他完全罩住,像是靠在暖炉旁,倒也不觉得冷。
在事态即将脱离控制的瞬间,沈右安骤然清醒过来,压下不舍,离开了她的唇。
两人稍微拉开了些距离,仿佛有根无形的细线断开,气氛不再像刚才那么暧昧粘稠。
姜莹柔软的唇瓣红得艳丽,隐约泛着诱人的水光。
沈右安呼吸渐重,微微别开视线,气息是灼烫的。
他深深呼吸了几次,稍稍平复下自己的心跳,帮姜莹整理好衣襟,又拿来自己的外衣将她裹住,“当心着凉。”
姜莹披着他的大氅,没骨头似的软软倚进他怀里,“夫君,我困了。”
沈右安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
姜莹打了个滚,滚进大床里侧,扭头一看,却见沈右安没有上床的意思,而是拿了件衣服,准备往外走。
她从柔软的锦褥中爬起来,坐在自己腿上,问他:“清澄哥哥,你不睡吗?”
沈右安喉结滚动,“我去沐浴。”
姜莹瞬间了然。
在沈右安将要走出内室的时候,她又喊住他:“清澄哥哥。”看他停下脚步,她才鼓着脸补充了句:“你也当心着凉。”
沈右安脚步片刻不停地走出了房间,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姜莹眼里噙着促狭的笑意,脸颊温度烫得惊人,心也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她忍不住卷起被子裹住自己,又在床上滚了一圈。
等沈右安回来,姜莹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睡着了。
他等身上的潮气散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冰冷,才熄了烛火,上床拥着她入睡。
温热干燥的大掌隔着衣服,轻轻贴在她小腹的位置,帮她暖肚子。
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沈右安不想委屈了姜莹,三书六礼,该有的流程一样都不能少,聘礼也要按四品官员娶亲的最高规制来准备,所以需要一定的时间。
虽然还没成亲,但他们平日里同吃同住,倒也与真正的夫妻不差什么,只等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了。
这日,沈右安去查一桩朝中官员被杀的凶案。
案情并不复杂,他率人包围现场,搜寻盘问,很快便弄清了事情始末。
起因本是后宅争斗,这家的夫人早年生产伤了身子,此后都没了生育能力,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孩子身上。怎料这孩子前些时日落水夭折,丧期还未过,老夫人便张罗着给儿子纳妾。这家男人又是耳根子软的,拗不过母亲便答应了。某夜,夫妻二人争吵推搡之下,不小心酿成了惨案。
沈右安将涉案人员一并压到了大理寺,让嫌犯在堂审时当堂画押,这案子便了结了。
只是他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飘忽不定,难以捕捉。
直到三天后,沈右安找赵景恪商讨一桩案子,凑巧看了一桩热闹。
沈右安在长随的指引下,绕过廊道来到花厅,远远地就听见一个人大声吵嚷。
“月娘两年来都无所出,难道你一辈子都守着她一个人过不成?”
“我这也是为你好,纳外人为妾,哪里比得上自己人知根知底?我娘家侄女,即便是嫁给官宦人家当正妻也是当得的,愿意委屈自己给你当妾,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景恪的长随尴尬地向他福了福身,“侯夫人今日突然到访,让大人见笑了。”
宁远侯夫人是赵景恪的嫡母,两人关系并不亲近,甚至不如陌路人。
想来是她见赵景恪日渐位高势大,又有实权在身,所以才起了巴结拉拢的心思。
那位侯夫人被毫无体面地赶出了花厅,被人推搡着,不服气地高声吵嚷。
赵景恪面无表情,冷声吩咐人将她丢出去,显然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长辈放在眼里。
沈右安本想暂避一避,可是已经撞见了走出来的赵景恪,便不好再转身了。
他只能若无其事地走上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开门见山地提起正事,“景恪,我来找你是为了名单的事。这份名单上的几位大人,最近都恰好遭了不测,着实让人不得不多想。”
赵景恪收敛了眉目间的慑人寒意,恢复往常的温润,和风细雨地请他进去,吩咐人看茶。
两人相对而坐,默契地没有提刚才的尴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心只谈公事。
只是没说几句话,便有府上丫鬟急急跑来禀报,“大人,大人不好了,夫人她……”后头的话在看到沈右安的时候,连忙咽了下去,显然是不好说给外人听。
沈右安识趣地起身告辞,“我想起府上还有事,须得回去处理,不如我们改日再谈。”
赵景恪手中的茶盏微晃,溅出几滴水渍,面上的紧张掩都掩不住。
他匆匆起身,向沈右安致歉辞别,甚至还没等他这个客人离开,便着急地赶往后院。
赵景恪向来温润冷静,可从没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看来他这位好友最近在为什么事烦恼,过得并不顺心。
沈右安在心底轻叹了声,跟随下人的指引离开。
回府之前,他特意绕远路,去买了姜莹爱吃的糕点蜜饯。
沈右安回到府上的时候,姜莹正坐在灯下绣花。
只是她没什么耐心,绣了两朵花发现不合心意,便不开心地皱起小脸,将绣花绷子丢到了一边。
沈右安站在门外,没舍得过去打扰她。
这样平淡温馨的场景,是他曾在无数个梦里渴求却求而不得的。
看到她将东西丢开,沈右安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这才迈步走进屋中,“不想绣就不绣了,不必勉强自己。”
姜莹又别扭地把绣花绷子拿了回来,微微嘟起嘴,小声嘟囔:“那可不行,我要亲自绣我的盖头,才不要让别人说你娶了个不会绣花的娘子。”
盛安朝的风俗,素来是待嫁女子绣自己的盖头,这样寓意吉祥,说是什么能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姜莹心想,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练练绣工,给自己绣个盖头好了。
沈右安安静地立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她将鸳鸯绣成了兔子,无声地弯了眼眸。
他知道姜莹除了对银子感兴趣以外,做其他的事向来毫无耐性,能练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为她了。
眼看天色渐晚,再绣下去对眼睛不好,沈右安便出声打断了她,“肚子饿不饿?我给你买了福安记的糕点。”
“都有什么?有没有梅子糖?”姜莹这次将绣花绷子彻底丢进了竹筐,从绣墩上转过身,眼眸晶亮地仰头望向他。
沈右安却没有立刻拿给她,弯腰亲了亲她的额头,“先用晚膳,用完了再拿给你。”
姜莹饭量小,若是先让她吃几块糕点,她晚上便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好吧。”
姜莹把手放进他手心,和他牵着手去了偏厅用膳。
角落里立着四角碧纱灯,屋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姜莹主动给沈右安添菜,“夫君,尝尝这道胭脂鹅脯,还有这道梅花汤饼也不错。”
“你喜欢?”沈右安问。
姜莹嘴巴像抹了蜜,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当然喜欢,但是莹儿更喜欢您,所以把最喜欢的菜都让给您了。”
沈右安将自己的碗推回她面前,“喜欢就多吃些。”
姜莹双眸惊讶地睁大:“……”
沈右安看见她小脸上写满了抗拒,又气又觉得好笑,“你把你不喜欢的菜都丢给我?”
他了解她的口味,自然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巧了,给他添的菜,全都是她不喜欢的。
“大人,我吃不下了。”姜莹的小心思被拆穿了也不脸红,反倒耍起赖了,“我已经吃饱了。”她现在想吃白梅和橘子糖,不想吃饭。
沈右安半信半疑,“这就饱了?”
不是才刚动了几筷子吗?她究竟是吃饱了,还是惦记着糕点蜜饯?
“真的,不信你摸摸看,”姜莹拉着他的手放在平坦的小肚子上,“都鼓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怀……”说到一半突兀地停住。
沈右安眉梢微扬,疑惑她为何没有继续说下去,“还以为你什么?”
姜莹眸光闪了闪,忽然松开他的手,语气一下子低落下去,像是泄了气一般,“没什么。我真的吃饱了。”
这下她连吃糕点蜜饯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微妙的情绪变化,被沈右安看在眼里。
正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姜莹却直接站起身离开。
“皎皎?”沈右安忙追了上去,还不忘拿上她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