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右安量完她全身的尺寸,直起身子,姜莹连忙往旁边迈了几步,跟他拉开距离。
刚才她被困在立柜和他的身体之间,整个人被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之下,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会儿没了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感,姜莹深吸了两口气,稍稍平复下过快的心跳,柔声问道:“大人,是要做秋裳了吗?”
沈右安视线稍顿,须臾,点了点头,“嗯。”
“那为何不让绣娘来量?”姜莹不解地眨了眨眼。
他忽然抱着她来内室,还拿出木尺,可把她吓了一跳呢。
幸好不是她想的那样。
“绣娘病了,所以由我来给你量。”沈右安随意编了个借口,将木尺丢在一旁,牵住姜莹的小手,拉着她往外间书房走去。
他停在书案前,第一眼就注意到桌角多了本游记,原本他放在桌上的案卷也被挪动了位置。
沈右安回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姜莹的神情。
姜莹不明所以,乖乖站在原地任他看,“大人,怎么了?”
她眼睫如羽纤长蜷曲,乌润的眼眸水亮亮的,面颊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看上去娇怯动人。
沈右安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没什么。”
之后他便提笔写下刚才量好的尺寸,待墨迹干透,将纸对折交给了沈用,吩咐他送到翠微轩,让最好的绣娘来做。
沈右安跟沈用说话时,姜莹就在一旁站着,可她听了半天也没搞懂,到底是要做什么衣裳,这么神神秘秘的。
不过姜莹很快就不好奇衣裳的事了,她开始为另一件事发愁。
从前在国公府,裴策和她行事的次数不算多,一个月才有两三次。
可跟沈右安在一起后,他几乎夜夜都会缠着她,有时顾及她的身体,才会停上一两日。
姜莹起初还以为,那夜沈右安是存了惩罚她的心思,所以才折腾那么多次,后来才知道,他平时也是这般精力旺盛。
她倒不排斥这事,只是另有说不出口的隐忧。
这天夜里,沈右安拥着姜莹,在她脸颊和唇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可姜莹看起来却心不在焉,几次都在跑神,沈右安惩罚似的咬了下她的唇,声线不似平时的清越,透着些靡丽暧昧,“在想什么?”
姜莹手心抵在他胸口,姿态是带着推拒的,支支吾吾地道:“夫君,我今日身体不适。”
她一句话让沈右安立时紧张了起来,眼神恢复清明,“哪里不舒服?我让人去请大夫。”
说着,他便准备披衣下床,被姜莹拉住手腕。
沈右安回头,娇小的人儿整个躲在被子里,只露出含羞带怯的一双水眸,咬着下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纠结了好半晌才细声软语地道:“不用叫大夫,我、我只是有些累了。”
沈右安仔细分辨她的神情,半信半疑,“真不用?”
姜莹脸颊红透,羞赧地连连点头,“真的不用,我休息两日就好了。”
沈右安重新把她捞进怀里,修长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确认姜莹脉象平稳有力,的确没有病态,他这才放下心。
忽而心思一转,沈右安隐约猜到了她这么说的原因,蹭了蹭她的额,低声问:“可是我让你太累了?”
姜莹脑袋埋进他胸前,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泥炉上滚沸的茶壶,脸上热得都快能冒烟了。
她羞得不肯抬头,沈右安便知道了答案。
他手臂圈住她纤软的腰,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下次不舒服就直接跟我说,不要勉强自己。”
姜莹红着脸点头,细若蚊喃地“嗯”了声。
从那天起,沈右安好几日都没碰她,最多只是浅浅地亲吻拥抱,然后便会揽着她入睡。
他是真心在意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多说过什么,可姜莹心里却很不踏实。
沈右安忍得多辛苦,姜莹是能感受得到的。
她觉得自己不能霸占着沈右安的宠爱,却不让他碰。
可她也实在有不能让他知道的难言之隐。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办法。
这天,沈右安下值得早,陪姜莹一起用了晚膳。
他似乎心情颇好,眼角眉梢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看向她时,眸中的温柔更是几乎要满溢出来。
用过晚膳,二人手牵着手,在偌大的沈府中散步。
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夜风送来一阵阵馥郁花香,伴着幽幽虫鸣。明月高悬,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到假山石旁,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向对方。
月色下,姜莹肌肤腻白如霜雪,眼眸晶亮,乌发间的珠翠金玉也在熠熠生辉,像是整个人都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细纱,灼灼芳华夺目。
沈右安眸光微暗,单手捧住她的脸,低头覆上嫣红柔软的唇瓣,动作很轻柔地辗转厮磨,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良久,他才稍稍退开,长指轻抚她的发鬓,望进她融了月色的眼眸,声音很轻,“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此事他已经操办得差不多,是时候告诉她了。
姜莹同样专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他,不知为何,心下竟有些紧张。
她羽睫轻颤,小声地说着:“我也有件事想跟您说。”
沈右安眉梢微扬,语气轻快含着笑意,“哦?什么事?”
姜莹猜他今日心情应该很好,待会儿听了她的话,应该也不会太生气。
只是不知为何,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她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块石头,莫名发堵。
沈右安见她又开始出神,温声喊了句:“皎皎?”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姜莹身子一僵,心尖忽然像是被人掐了下,丝丝缕缕的酸涩蔓延开来。
沈右安曾经说过,“皎皎”的意思是明亮,干净。
可是重逢以来,他再也没这么唤过她。
她还以为,在沈右安心里,她早就配不上这个名字了。
姜莹指尖微蜷了蜷,缓缓抬眸。
触及沈右安眼中的宠溺和包容,有那么一瞬间,姜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不管不顾地与他坦诚相待。
她想跟他说,当年的事她真心觉得后悔,觉得愧对于他。还想如实告诉沈右安,她不堪的过去,还有她的顾虑。
可这些话即将滚到舌尖,姜莹却忽然清醒过来,及时止住了话头。
她一直都在担心,沈右安如今对她好,只是为了更好地报复她当年犯下的错。
若是她将这些心里话说出口,却反被他嘲笑嫌弃,那她就一点颜面都没有了。反之,若是不说出来,还能给自己留有一丝余地和体面。
想到这里,姜莹心底那一瞬间的动摇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弯了弯眼睛,像平素一样温婉地笑着,娇声道:“大人,我最近一直身子不适,怕是不能服侍您了。”
沈右安觉得她的笑容说不上来的奇怪,像是在脸上戴了面具,每一分每一厘都恰到好处,美是美极了,却没多少真心实意。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敛眸,轻声安慰:“你不必在意我,好生休息,养好自己的身子。”
前几日,沈右安不放心地派人请来太医,为姜莹看诊。
太医言她身体康健,并无任何不妥。
当时姜莹眼神闪躲不敢看他,这几日来也一直不让他近身。
再联想起之前每次行事后,姜莹都会特意单独沐浴,不让任何人进去,沈右安自然以为她不愿和自己亲近,所以才总是称病。
他心底虽然难免失落,但从未想过逼迫她。
既然她不情愿,那他忍着就是了。
可姜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沈右安面上的温和尽褪,霎时间被冰寒取代。
她轻扯着他的衣袖,小心地觑了眼他的神情,怯生生道:“大人,不然……您还是另纳一房美妾吧。”
她话音刚落,便被人用力握住双肩。
沈右安面色阴沉,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姜莹没料到他反应会这么大,箍在她肩头的手不断收紧,仿佛铜铁铸成一般,捏得她微微生疼。
她眉心蹙起,沈右安意识到什么,懊恼地松了力道。
他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显然心绪极度不稳,却仍在咬牙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说话间气息声很重,“姜莹,如果你现在收回这句话,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沈右安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确保她能听清楚,确保她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可在他目光灼灼的逼视下,姜莹沉默片刻,还是垂下了纤白脆弱的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不能让大人尽兴,大人不如另纳一房美妾。”
时日短还看不出什么,可时日一长,沈右安定会起疑。
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另纳妾室,将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走。
沈右安乌沉的瞳仁紧紧盯着她,喉咙滚了又滚,过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当真这么想?”
姜莹安静了会儿,仰起头,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嗓音甜糯,“大人放心,莹儿不会争风吃醋惹大人烦心的。我会跟妹妹好好相处,共同服侍您。”
沈右安心里仿佛被大掌猛然攥住,窒息般地疼。
他死死地握紧拳,手背青筋凸起,却仍旧没办法保持冷静。
沈右安眼尾渐渐染上赤红,怒极反笑,低哑嗓音带着浓浓的自嘲,“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薄情寡义,沉湎美色之人?”
她以为,他将她接进府,只是贪图她的美色,贪图她的身子?
她以为只要是个美人,他都会来者不拒,拥入怀中?
在她心里,他沈右安就是一个浅薄风流的好色之徒?
此刻熟悉的境况,让沈右安猝不及防地回想起当年,同样是在他满心期盼地筹备他们婚礼的时候,姜莹忽然弃他而去。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跟别人离开,却那么狠心地将他往外推,好似即便他和旁人在一起,她心里也不会在乎半分。对比之下,心心念念筹备婚事的他,简直狼狈得可笑。
他这段时日以来的所有用心,所有期盼,所有欢喜,都在这一刻成了笑话。
原本打算告诉姜莹的消息,更是堵在了喉咙,再难以开口。
姜莹听出他语气中的苦涩和悲凉,忍不住杏眸圆睁,露出诧异的神色,一时忘了回答。
她的沉默,却凑巧让沈右安误会。
沈右安眼神彻底黯了下去,再无半分光亮。月色隐在浓重的乌云后,男人颀长的身影站在她面前,身后是黑如巨兽的假山石和盘曲交错的花枝。
他的神色隐在晦暗的光影中,嗓音沉痛低哑,透着深深的颤意,“姜莹,你的心就当真捂不热么?”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好似一滴热油落进姜莹心里,激起一阵滚烫的灼痛。
留下这句话,沈右安便绕过她离开了园子。
姜莹一个人在寒冷的夜风中枯立了很久,他临走前那句话,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