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莹跟着春熙学了两天算账,才刚学了个开头,春熙便没什么能教她的了。
“姑娘学得真快,可是奴婢懂得也不多,怕是不能再教姑娘了。”春熙愧疚地说道。
“没关系,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姜莹坐在水榭伸出去的木台边缘,悠闲地荡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丢鱼食喂湖里的锦鲤,脑子里一直想着如何解决这件事。
她忽然想起前两天沈右安说的那句话——“你要学算账,何必舍近求远?”
当时姜莹不理解他为何要这么说,明明春熙是她的贴身婢女,与她关系十分亲近。可她的答案并没有让沈右安满意。
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呢?
姜莹望着木台下方游来游去的鱼儿,回忆起从前在莲花村的时候,有时沈右安从外面回来,也会带一条鱼给她炖汤补身体。
那时沈右安在灶间炖汤,姜莹就蹲在他身后,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清澄哥哥,‘鱼’字怎么写?是这样吗?”
沈右安看着她按照鱼的样子想象出的“字”,不由失笑,趁锅里的鱼汤不需要人看着,便走过来跟她一起半蹲下,另捡了根树枝,一笔一划地教她。
“那清澄怎么写?”
沈右安却没写他自己的名字,而是慢慢写了一个“皎”字。
姜莹模仿他的笔划写了一遍,“这是什么字?”
“这是‘皎’,意为明亮,干净。”
“‘皎’我学会了,清澄两个字怎么写?”
沈右安又写下两个字,认真地道:“这是‘姜、莹’。”
先教姜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沈右安才开始写他的名字。再之后,看到什么或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字。
他们用树枝在灶灰里写字,写完了随意一抹,便可以重新写。
锅里炖着咕嘟咕嘟的奶白鱼汤,热气翻滚,满屋子的鱼香味,沈右安挨着姜莹的肩膀,蹲在地上耐心地教她写字。
回忆起这段过往,姜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日沈右安说她舍近求远,难道他的意思是,她不该找春熙学算账,而应该去找他?
再结合他那天欲言又止,略有些不自在的神情,姜莹更觉得这个猜测有几分道理。
她顿时眼睛一亮,扶着旁边的栏杆站起身,把手里的一把鱼食都塞给了春熙,“你帮我喂鱼,我有事走一趟。”
姜莹拎起绣金裙摆,迈着轻快的步子,脚步哒哒地跑过木台,沿着台阶进了水榭的门,抱起一本书便往前院跑去。
沈右安这几天都没去上朝,也没有去大理寺,安心在家里静养,只偶尔有急需他处理的公务,才会有人把案卷送到沈府,由他勘阅。
姜莹去找他的时候,沈右安正接见大理寺丞,似乎在商议一桩很重要的陈年旧案。
姜莹便坐在廊下美人靠,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园子里开得正好的芍药和木槿。满庭的花团锦簇,彩蝶翩飞,雀鸟发出啾啾声,跟参天古树上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懒洋洋地趴在阳光下,姜莹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她后来是被卫兵叫醒的,那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身后,低着头说道:“大人叫您进去。”
姜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大人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吗?”
她站起身,弯腰抚平衣裙的细小褶皱,打着哈欠走进了书房。
姜莹刚走进内室,沈右安的视线便望了过来,注意到她眼尾的湿润,还有眼中未褪的朦胧惺忪,他忍不住道:“怎么不回去等着?”
刚才他跟大理寺丞商议正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来,等说完事情,才有卫兵进来禀报。沈右安这才知道姜莹过来找他,在外面等了很久,已经睡着了。
虽说这两日天气回暖,可她连个薄毯都不盖,就那么趴在廊下睡觉,还是有可能会感染风寒。
“我有重要的事来找大人,”提起这个,姜莹睡意散去不少,抱着一本书蹦跶到床边,脚步和语气都是雀跃的,“我这两天苦思冥想,终于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沈右安最近少见姜莹这么活泼,像是回到了几年前,他们还在莲花村的清静日子。
他怔怔望着她,一时间有些出神,“明白什么?”
姜莹在床边坐下,将手中的书递过去,芙蓉面上挂着乖巧的笑意,眼眸润亮,“大人,您才是莹儿最亲近的人。”
沈右安瞳仁颤了颤,看似镇定地“嗯”了声。
姜莹见他没有否认,心下稍定,娇笑着甜声道:“我知道您公务繁忙,不该总来打扰您。可我有几个地方实在弄不懂,劳烦大人帮我解惑可好?”
沈右安背靠着床栏,眼睫低垂地别开视线,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怎么不去问沈用?”
“沈总管肯定没您懂的多呀。”姜莹眨了眨眼,理所当然的语气。
可眼前的男人听了这话,心情似乎并没有变好,也没有松口答应。
姜莹在心里琢磨了一圈,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沈右安在故意说反话。
是因为那天她遇见问题去问沈用,没有问他,所以不开心了么?
姜莹努力忍笑,可眼中还是跃动着明晃晃的笑意,声音柔似春水,“大人,我那日问沈总管,只是想让他将消息传给您,试一试您的态度,并非真的想问他。以后我遇到不懂的地方,直接来问大人,绝对不找旁人。”
沈右安眉间松快不少,周身气息显而易见地温和了许多。
“有哪里不懂?”他语气乍听冷淡,可仔细分辨的话,其中分明蕴藏着不易察觉的满意。
明明很是受用,偏偏还装作不为所动的模样。
姜莹更想笑了,可又担心自己若真笑出来,会惹得他生气反悔,只好将笑意都憋在心里。
素手翻开书页,她清了清嗓子问道:“这里不明白。我算了好几次,结果都不是三百四十两。”
正准备算给他看,姜莹一拍额头,忽然想起来,“哎呀,我忘记拿算盘了,我回去拿。”
“回来,不用。”沈右安叫住她,三言两语便把问题讲清楚,解了姜莹的疑惑。
“谢谢大人。”
姜莹没跟他客气,干脆把自己不明白的地方全部问了个遍,让沈右安给她讲了一下午。
用完晚膳,姜莹继续拉着沈右安,让他给自己讲解。
烛火下,姜莹坐在书案后面,咬着笔杆看了会儿书,忽然放下笔,蹬蹬蹬跑到床边,“大人,这里我也不明白。”
沈右安却没像之前那样讲给她听,而是合上了书,掀眸看向她,“这么晚还不睡?”
她今日看书的时间太久,眼睛里都泛起红血丝了。
听他这么一提醒,姜莹才开始觉得疲惫,可她还是想在睡觉之前,弄清楚刚才的账目怎么算。
“睡。”姜莹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大人,您帮我解了惑,我立马就睡。”
“明日再说。”沈右安冷着脸喊她睡觉,“先上床睡……”
唇上突然传来温软的触感,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姜莹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凑过去亲了他一下,便毫不停顿地和他拉开距离,拖长了语调细声撒娇:“大人,您就教教我嘛。”
沈右安眸光微暗,暗自握了握拳,哑声道:“你只会这样?”
次次都用同样的法子耍赖。
姜莹纠结了一小会儿,慢慢倾身靠近他,贴在男人耳边,红着脸,很小声地说了句话。
听见她大胆的话语,沈右安耳根发烫,微微偏头躲开她温热的气息。
之后,他一脸正经地翻开书,低声给她解惑。
等他说完,姜莹坐回桌案边,噼里啪啦地拨弄算盘自己算了一遍,然后才放下书,吹熄了烛火。
她走到屏风后面脱下衣裳,摸黑走到床边,爬上大床里侧,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
只是这一次,姜莹没有躺在沈右安身边,而是披着被子趴到了他身上。
她双手支撑着身子,上半身悬在沈右安身前,尽量不让自己碰到他的伤口。
只是眼前黑魆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又是第一次跟沈右安这么亲近。听见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声,姜莹不免有些紧张,心跳得飞快。
手忙脚乱之下,还是不小心压到了沈右安肩头的伤口,身下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大人,您没事吧?”姜莹连忙缩回手,掌心撑在他身侧。
沈右安苍白的额头渗出冷汗,深呼吸了两下,无奈地笑道:“你是要报答我,还是要折磨我?”
姜莹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团阴影,有些为难地说道:“大人,床幔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要不……还是把灯点上吧?”
沈右安望见她的小脸皱在一起,一副苦恼又无从下手的模样,眸光不自觉变得柔和,染上点点笑意。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罢了,改日再说。”
“好。”姜莹点点头,慢吞吞地从沈右安身上爬了下去,像平时那样枕着他的胳膊,猫在他怀里。
他的体温比平时还要高,抱起来像个大暖炉。
姜莹下午在游廊下睡了会儿,现在还不太困,她在沈右安怀里翻了个身,仰头看向他的方向,温声细语地说道:“大人,你睡了吗?”
沈右安的嗓音仍有些低哑,“有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姜莹小声咕哝着,“就是我今天算了一笔账。”
“什么账?”
“我来大人府上这些日子,一共花了多少银子的账。”
沈右安眉心微蹙,原本愉悦的心情回落下来,“为何要算这个?”
难道是想跟他划清界限?以后好伺机离开?
姜莹眨了眨明澈的眼眸,有些欲言又止地开口:“大人,您每年的俸禄多么?”
沈右安更觉怪异,“问这个做什么?”
“这些天里,我似乎花了大人很多银子。”
沈右安眉间稍寒,圈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所以?”
她想早日还清他的债,然后就可以离开他了?
姜莹本来想说,她以后会少花些银子的,可又觉得,像如今这般锦衣玉食的生活实在让人割舍不下。
想来想去,她决定换个思路,“大人,养女人很费银子。”
沈右安的掌心在她莹润的肩头来回摩挲,声音沉沉,“嗯?”
姜莹继续道:“养歌姬肯定也要花很多银子,不如大人把她们遣散了吧。莹儿觉得,大人的俸禄应该花在更值得的地方。”比如花在她身上就很合适。
姜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后半句话。
她没办法少花银子,那就只能吹枕边风,想办法减少沈右安后院的人了。
姐妹一少,能分给她的花销自然就多了。
沈右安动作微顿,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遣散谁?”
“府上的歌姬啊,”姜莹从他怀里爬起来,不遗余力地吹风,声音温软娇甜,“大人,你看你都受伤了,也不见她们来看望您,足以证明她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大人。不像我,看到大人受伤,莹儿比自己受伤还心疼呢。”
沈右安差点脱口而出反驳的话。
他何时养过什么歌姬了?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上次在飞仙楼,他心里烦闷,一时嘴快说姜莹还比不上府里的歌姬。
没想到姜莹还记着这件事。
沈右安松了眉心,语气带着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期待,“你想让我遣散所有女人?”
姜莹摸不清他的意思,不知道他愿意还是不愿,语气有些迟疑,试探地道:“也不用全部,留一两个应该还……”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肩膀就被人重重握住。男人掌心的滚烫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透过来,直直地蔓延进心里。
虽然看不清沈右安的神情,但姜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寒气息,威胁的意味很浓。
姜莹心里一个激灵,到嘴边的话迅速拐了个弯,“大人把她们全部遣散吧,一个都不要留。”
沈右安这才满意地松开对她的禁锢。
姜莹刚松了口气,后脑勺忽然被人托住,她疑惑仰头,还来不及反应,唇上便印下一抹温热的触感。
她眼眸睁大,心里重重一跳。
沈右安近距离凝望着她,乌睫止不住地颤动,吻得很生疏,却透着说不出的认真。
他的气息纷乱而滚烫,喷拂在姜莹小巧的鼻尖,与她的呼吸紧密勾缠。
良久,沈右安才舍得退开,黑夜中他目光灼灼,唇角微勾,低哑嗓音压着藏不住的愉悦,“放心,养得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