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右安语气算得上平缓,却让姜莹汗毛竖起,敏锐地捕捉到了危险的气息。
余光瞥见他似乎要朝她这边走来,像是要找她麻烦,姜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告退:“我、我先回去想药方,想起了再来找大人。”
说罢,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书房,腰间缀的珍珠流苏飘带在空中划过,馥郁香气散在空中。
娇小的身影脚步匆匆,很快便消失在翠竹掩映的院门后面。
她就这么被吓跑了,沈右安满心无奈,又气又想笑。
静立须臾,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姜莹,沈右安收回视线,唤沈用进来,嘱咐道:“去宫里请太医过来,给她把把脉。”
姜莹好端端的,为何要用买药做幌子?沈右安担心她真的有哪里不舒服,又难以向他启齿。
虽然根据他对姜莹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吩咐了沈用一句。
正吩咐着,万福从外面急急走进来,行礼禀报道:“大人,圣上有急事召您入宫,内侍已在二堂等候。”
“正好我一道去请太医,不必你再跑一趟了。”
沈右安说罢,便阔步朝外走去。
姜莹正缓缓走在参天古树荫遮蔽的青石小径上,树叶缝隙漏下来斑驳的光点,游动在她的绣鞋鞋面间,宛如一尾尾灵巧的鱼儿。日光晒得石板发烫,青苔都晒蔫了,聒噪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
快要回到后院的时候,姜莹才反应过来,她本来是去质问沈右安,为何不让她出府的。
可后来却被沈右安的问题搞得心虚紧张,破绽百出,她反倒先败下阵逃回来了。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姜莹都没再见到沈右安。
听府上总管说,沈右安被皇帝派出去查一桩案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只有他离开那日,宫里来了太医,不知道听了谁的吩咐给姜莹把脉,姜莹云里雾里地让太医把了脉,幸而她身体倒是一切都好。
前几日定下的首饰新衣都送到了,虽然有沈右安的吩咐在,姜莹暂时出不了府,但她每天穿戴着不重样的首饰衣裙,跟春熙一道去园子里赏花,去液池折芙蕖,或是入夜后在花圃中用团扇流萤,倒也不觉得无趣。
只是时日渐久,她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姜莹穿了身清凉的凌云纱罗裙,斜倚着廊下的美人靠,懒洋洋地将鱼食丢到荷叶下面,引来锦鲤无数,疑惑地问身后的春熙:“我怎么从没在后院见过别的人?”
沈右安不是说他府上养着歌姬吗?她怎么从未碰见过?
春熙规矩地低下头,“奴婢也不知。”
“你可见过伺候其他人的婢女?”
春熙含糊地应答:“见过的。”
可实际上这沈府的女主子,只有她眼前这一位。
听府上老人说,府里以前连婢女都没有,全是卫兵小厮,还有几个厨娘嬷嬷。春熙和另外几个二等丫头,还是姜莹进府那日,总管去人牙子那里现买过来的。
只是总管特意吩咐过,如果姑娘问起,便要回答说后院还有别的女人。
“想来是沈府太大,凑巧没遇见吧。”姜莹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又过了两日,姜莹隐约察觉府上气氛有些紧张。
她耐着暑热去了趟前院,问沈用,沈右安何时回来。
沈用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奴才也不知道。”
姜莹见他神情凝重,心里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生怕沈右安出事,她刚触摸到的富贵荣华又成了泡影。
另一边,趁着夜色,沈右安率人埋伏在一处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外,正欲抓捕逃犯。
他一声令下,持刀兵士手举火把踹开大门,将躲藏在内的犯人一网打尽。
押这些人回大牢的路上,万福忽然从后面策马追上来,与沈右安的赤血马并行。
“何事?”沈右安最近几日都没有休息好,眼下浮现出淡淡青痕,正缓缓驱马。
万福放下缰绳,拱手道:“大人,刚才沈总管传来消息,说……姜姑娘问您何时回去,最近已经来问了两次了,看样子似乎很担心您。”
沈右安小幅度地勾起唇角,轻笑了声,不置可否。
她怎会担心他?
怕是又有什么事相求了。
不过沈右安的心情比起之前还是轻快了不少,淡声吩咐:“派人知会沈用,说我后日便回。”
万福心知肚明,这哪是知会沈总管,分明就是想让姜莹知道。
他机灵地派手底下人骑快马回京城递消息。
到了后日,姜莹申时便来了前院书房。
见来人是姜莹,府上侍卫并无阻拦的意思,问都没问一句便放她进去了。
姜莹顺利推开门走进书房,提前坐在这里等沈右安。
她的计划是,沈右安辛辛苦苦地从外面查案回来,一路车马劳顿,定是最疲累的时候,看到她在等他,不知道会有多感动。
可姜莹等了大半个时辰,外面除了蝉鸣以外,没有任何声响,就连守在门口的侍卫都站得如同磐石,纹丝不动。
姜莹觉得无趣,便靠在软榻上看起了书,后来等得越来越无聊,不知不觉中就趴在塌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晚上。
夜里骤起急雨,屋顶青瓦被重重敲击,有杂乱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万福扶着人走进院门,另有一位副官在旁撑伞,豆大的水珠顺着油伞边缘滑落,淅淅沥沥砸在石砖地面上。
被扶着的人身量高大,却脸色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万福直接将他扶到内室床上,急忙传唤后头跟着的大夫:“快!快来给大人看伤。”
一行人大多都留在院中,冒雨站在外面等候消息,只有万福和背着药箱的大夫走进内室。
姜莹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醒过来的,她刚醒来时还有些迷蒙,揉揉眼睛从塌上坐起身,疑惑地看向那边。
书房没有点烛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其他人的注意力又都放在沈右安身上,所以没人注意到坐在阴影中的姜莹。
大夫是从京畿金吾卫请来的军医,擅医外伤,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然后让万福摁住沈右安的肩膀,在烛火下以烈酒浇刀,准备挖出埋进他肩头的箭矢。
内室和姜莹所在的软塌有一段距离,她没听清大夫说的话,只能看到一群人来回忙碌地抬着热水盆和染血的纱布匆忙进出。
沈右安受伤了?
姜莹惺忪的睡意顿时去了大半,忙从软塌上起身,绕过屏风,朝着散发出光亮的内室走去。
刚走到门口,正好看见大夫拿刀割开沈右安发黑的伤口,小心取出箭矢。可箭尖带着倒钩,拔.出来的时候不免会带出大片血迹。
钻骨的剧痛袭来,沈右安眉心皱紧,却只克制地发出了一声闷哼。
姜莹哪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就觉得眼前发黑,腿软得差点站不住,短促地喊了声:“大人!”
万福和大夫都紧张着沈右安的伤势,反倒是沈右安这个伤者最先发现姜莹的存在。
没想到姜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沈右安眸光微变,喘息着喊她:“出去。”
姜莹哪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以手掩唇摇了摇头,杏眸不受控制一般漫上水雾,很快便染红了眼梢,晶莹的泪欲落不落。
她脸上的担心藏都藏不住,小心翼翼地躲到一旁,明明害怕得不行,却还在往沈右安那边望,“我站在角落,不会耽误大人您治伤。”
沈右安脸色苍白,额头冷汗岑岑,声音也嘶哑,“出去等着。”
“我放心不下。”
见她如此坚持,沈右安不知想到什么,停顿了两息,没再继续赶她走。
他给万福使了个眼色,万福往旁边挪了半步,正好挡住沈右安肩头狰狞的伤口,不让姜莹瞧见。
包扎完伤口,大夫背起药箱说道:“幸亏大人闪躲及时,并未伤到要害。箭上的毒已经解了,大人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便能好全,不会留下暗疾。”
“有劳了。”
等小厮清理干净房间,万福亲自去送军医离开。临走时,还特意关上了书房的门。
院中喧闹了一阵,应该是外面的人在询问情况,不过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书房内室,沈右安平时休息的地方,便只剩下他和姜莹二人。
外面暴雨倾盆,噼里啪啦,更衬得屋中静得落针可闻。
安静中,沈右安淡淡瞥向她,“你怎么在这儿?”
姜莹咬唇担忧地望着他,纤长的睫羽轻眨,泪珠便如珠串滚落。她来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没受伤那只手,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关心道:“清澄哥哥,你疼不疼?”
沈右安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有些出乎意料。
姜莹吸了吸鼻子,小巧的鼻尖微红,哭得梨花带雨,“听说你今天回来,我从下午就在书房等你,等太久就睡着了。”她又细声啜泣了两下,才继续说道:“结果刚醒过来,就看到他们扶着你进屋,可把我吓坏了。”
姜莹伏在床头,抱住他的手掌贴向自己的脸颊,“幸好你没事。”
沈右安触及她微凉湿润的脸蛋,再听她说这些关心的话,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眼睫眨得很快,心头疑云阵阵,不明白自己只是出去了一趟,姜莹怎么就变得……变得这么黏人了。
而且,她黏人也该黏着裴策,怎会这样对待他?
沈右安忽然有种很强烈的不真实感,怀疑自己是身处梦中,还是失血过多出现了幻觉。
姜莹不懂他内心所想,一心只想趁他受伤,多在他面前留下一些好印象。
她用侧脸贴了贴他的手心,依恋地蹭了蹭,语气娇憨温软,“大人,原来您出去查案这么危险。莹儿不该不懂事,总惹大人生气。”
沈右安眉心一跳,更觉得奇怪。
只是还来不及细想,便从她刚才的话中,捕捉到一件更为在意的事:“还没用晚膳?”
姜莹微怔,然后点了点头,“没关系,我还不饿。”
“回去吃饭。”沈右安抽回自己的手,搭在被子外面。
姜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揉得眼睛通红,带上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我不想走。”
沈右安眸光收束,静静等着她的后文。
姜莹瞳仁清透好似冷水浸过的琉璃,玉颊染上红霞,羞怯地软声道:“大人受了伤不方便,今夜,便让我留下来照顾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