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透过薄薄的屏风,姜莹看到沈右安没有理会她的呼唤,径直走出了门。

门被他反手关上,阻隔了外面的视线。

姜莹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神,伏在塌上细细喘气。

担心一会儿有人进来发现她,姜莹不敢继续耽搁下去,揉了揉手腕的红痕,忙卷好那纸书画,走过暗门回到了原来的房间。

等暗门关上,她长舒一口气,脱力地跌进红木圈椅中。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仍觉得恍如在梦中一般,心跳久久没有平复下来。

她竟然跟沈右安同处一室,还大着胆子亲了他。

姜莹回想起当年,她也是这么主动亲沈右安的。

刚到沈家不久,给沈母送完葬,姜莹生怕沈右安把她赶走。所以白天巴巴地跟在他身后抢着做事,晚上趁他睡了,还要悄悄爬他床,被他红着脸赶下来。

冬夜漫长,农家夜里是不舍得点灯的。

浓墨般的黑暗中,姜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身前传来沈右安低哑又无奈的声音:“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矜持一点?”

姜莹慌得几乎要哭出来,小手伸进被子里胡乱摸索,学着在翠楼看到的那些腌臜事,小心赔笑,颤着破碎的声音道:“奴,奴会好好伺候官人的。”

沈右安身体绷紧了一瞬,回过神便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细瘦的手从被子下捉了出来。

姜莹以为他要赶她走,顾不得羞耻,使劲浑身解数,摸黑去吻眼前的清瘦少年。

不知不觉中,恐惧的泪水遍布双颊,浸湿了乌发,狼狈地黏在脸上。

沈右安一时躲闪不及,被姜莹碰到了唇。

他低叹了声,握住她的肩膀缓缓拉开她。微哑的声音低沉清晰,透着坚定,“不会赶你走。你是我的……”

后面那个字,姜莹没听清楚,可不妨碍她理解他这句话。

终于得了想要的承诺,姜莹后怕地抱住他低声啜泣,半天没有停歇。

沈右安把她的身子裹进被子,自己大半部□□体都露在寒夜中,一下下安抚地轻拍她的肩……

飞仙楼的喧闹拉回了姜莹飘远的思绪,她怔怔地抬起手,轻抚上自己的唇。

姜莹生平第一次亲的人便是沈右安,她到现在似乎还记得当时的感受。

软软的,冰凉,透着干净的雪意。

可当年那个会抱着她安慰的沈右安,如今却说,她连他府中的歌姬都比不上。

“夫人,您可是休息好了?”隔着门板,外面传来时香的问话。

姜莹乌睫颤动,抬手整了整衣裙的褶皱,对外面道:“进来吧。”

时香进来后,问她可要喊小二上菜。

姜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回府吧。”

经过了刚才的事,她实在没胃口留在飞仙楼用膳。

回到国公府,姜莹再没有出门的机会,只能像从前一样深居简出。

平日里,裴二公子都是申正时候便会散值回家,最近几天,他总是忙到天黑也不见人影,回来的时候也往往愁容满面,陪姜莹匆匆吃顿晚饭便会去前院,不知道在忙什么。

与此同时,国公府上也在忙忙碌碌地张罗着什么,声势浩大。

一日午间,在贵妃榻上小憩,姜莹被生生热醒,面颊晕起酡红,浑身汗涔涔的,薄衫都黏在了身上。

她从茵席上起身,发现伺候的婢女不知去了何处,屋中冰鉴里的冰早就全化完了,怪不得没有一丝凉气。门帘还紧紧闭着,热得跟蒸笼一般。

姜莹正欲唤人进来备水沐浴,便听见廊下美人靠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透过镂花窗棂漏进来。

“二公子马上要娶正妻进门,到时候,咱们伺候的这位可就得失宠了。”

“毕竟只是个来路不明的妾室,当个解闷的玩意儿也就罢了,跟名门贵女自然没法比。”

“她这么多年也没为公子诞下一男半女,还霸着公子不许他纳二色,一个妾室比正室的排头还大呢。”

“等主母进了门,我才不要留在这个破院子里伺候。跟在主母身边,说不定还能往上爬一爬。”

“你们小点声,忘了二公子是怎么叮嘱我们的?谁敢把这事告诉姜夫人知道,就等着被发配出府吧。”

姜莹本就做了一中午的噩梦,听见这些闲言碎语,更觉得脑子涨得发疼。

裴策即将娶正妻进门,她早有所感,只不过没想到婚期来得这么快,完全没给她反应的时间。

如今他的正妻还没入府,这些婢女们便已经开始捧高踩低,怠慢伺候。

待正妻入了府,哪里还有她的一席之地?

姜莹秀眉微微蹙起,明眸水波泠泠,清声道:“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几尊大佛,不愿意待就到公子面前说,让他放你们出府。”

说闲话的婢女们脸色大变,齐齐涌进屋中,脸色苍白地磕头求饶,“夫人,奴婢们说了不该说的话,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说罢便纷纷开始自己掌嘴,生怕姜莹生气,真的把她们赶出国公府,那才是断了她们的生路。

“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再抓到一次,就不只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是,是。”

她们连忙打起帘子通风,又给屋子换上新的冰块,用扇子将丝丝凉意送出来。

姜莹没工夫跟她们斗气计较,对于她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早日找好往后的出路。

可她连光明正大出府都出不了,还能依靠谁呢?

又过了两日,姜莹坐在树荫下观荷喂鱼,没让婢女随侍。

书香看四周无人,悄悄从灌木丛后面绕到她身边,禀报道:“夫人,奴婢听见太太跟二公子说,过几日要将您送到郊外庄子上暂住一段时日,待新妇进门有了身孕,再将您接回来。”

什么?

姜莹大惊失色,艳若桃李的面容霎时间苍白一片,死死咬着泛白的下唇,连手中的鱼食都不小心全洒了个干净,引得锦鲤挤开翠绿池藻,争相往岸边凑。

要将她送到庄子上?

太太平日里便对她积怨颇深,要是她真被送到了庄子,还不是任由太太搓圆捏扁,她如何还有活路?

这酷热的暑天,姜莹竟从头到脚寒了个彻,忍不住抓住书香的胳膊,紧张得声音都哑了些,“你可听清楚了?二郎答应了?”

书香觑了眼佳人惶惶的神色,点了点头,“婢子听得千真万确,绝不敢有半分胡言。二公子他……亲口答应的。”

虽说二公子当时表现得很为难,但在国公夫人的逼迫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姜莹眼前忽然一片晕眩,脚步踉跄了下,书香连忙扶住她,“夫人,别气坏了身子。”

几息后,姜莹才从方才浑身发冷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她用力掐了掐指尖,逼迫自己尽快清醒,细声问道:“那你可听清楚,他们要把我送到哪处庄子上?”

“太太说,要将您送到东郊青阳山附近的庄子。”

“我知道了,”姜莹后背被冷汗浸湿,直起身子,“书香,今日夜里,你再帮我做件事。”

“但凭夫人吩咐。”

天刚刚擦黑,姜莹就借口乏困上床休息,屏退了在屋里伺候的婢女。

婢女们乐得休息,趁他们不注意,姜莹披上宽大的黑斗篷,悄悄离开房间,走僻静的小径来到国公府角门。

书香已经打点好了守门的下人,打开门扇迎姜莹出去,“夫人,马车停在远处,我们须得走路过去。”

“嗯。”

两人匆匆走到无人的胡同口,坐上提前准备好的马车,朝着正阳坊而去。

此时已经快到宵禁时间,天色昏暝,街上行人寥寥。

一路上,姜莹绷直了后背,手脚发凉,一句话也没有说。

马车停下,传来一声:“到了。”

姜莹撩开车帘看了眼,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不起眼的角落,这才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确认将浑身上下都遮住,才走下马车,一步步朝着不远处的高门大宅走去。

朱漆大门紧闭,坐镇两旁的狻猊威严肃穆。匾额以金漆上书“沈府”二字,题字笔舞龙蛇,透着掩不住的锋利和锐意。

姜莹一眼便认出,这是沈右安亲手题的字。

她低下头,提起裙摆快速走上石阶,扣响门环。

门房将大门打开一条缝,“什么人?”

姜莹摘下黑色兜帽,露出一张姣丽的清水芙蓉面,几根柔顺的青丝垂落在颊边,平添几分温婉。

“我是你们家大人的故交,有急事相求,劳烦两位大哥帮忙通报。”姜莹拿出备好的银锭递了过去。

两个门房却不肯收,“你找我们家大人有何事?”

“这……需要面见你家大人才可说得,”看出他们的怀疑,姜莹连忙道:“我是永安县莲花村的人,与你家大人从前便相识。”

沈右安出身寒门,在朝中并非什么秘密,但他具体出自哪个地方,不是相熟的人绝对不会知晓。

听面前的女子报出永安县,门房稍稍打消了怀疑,“我们家大人出差办事,你过几日再来吧。”

说完便准备关上大门。

姜莹神情微变,连忙以手抵住门,语气略急:“沈大人去了何处?何时才能回来?”

若是她被赶去庄子,沈右安还没回来,那可怎么办?

“这个我们哪儿知道,估摸着要十天半个月吧。”

面前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沉入地底。

姜莹低垂着头,戴上了黑色兜帽,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