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赴约

嘟嘟今天放月假, 一大早就约了元宝他们去新安百货买鞋,甜宝去上学了,家里只有沐颜一个人在, 一般嘟嘟回家的日子,她都会刻意空出来两天陪陪儿子。

郁自安如今一年四季少有放假的机会,尤其是最近,上海涌进了大批日本人,明面上还不好直接驱逐他们出去, 只能加派人手盯着。

嘟嘟前一段时间在军校已经学会了开车, 技术还不错,郁自安亲自坐了两回他的车后便答应家里的车可以随他开, 今天出去他就是自己开的车。

在门口跟门房大爷打过招呼后,嘟嘟的车开进郁宅, 郁楚昂的车紧随其后并没有被拦着。

车子在洋楼前面的空地上停下来,嘟嘟拔了钥匙关上车门,郁楚昂已经下了车在打量四周的环境了,跟他上次来好像没什么变化。

不过还没等嘟嘟走过来,一条金黄色的大狗率先咆哮着朝郁楚昂扑了过来。

“蹦蹦!过来!”嘟嘟连忙喝止它。

蹦蹦奔跑的步伐慢了下来, 停在路中间冲着郁楚昂嚎叫两声,接着又回头看看主人, 嘟嘟又叫了两声,他怏怏地小步挪到嘟嘟身边。

“乖孩子, 这是家里的客人, 咱们不咬人啊。”

嘟嘟摸摸蹦蹦的背脊,安抚它几下, 继而招呼旁边的安保带着狗子去草坪上玩球, 他则带着一脸闲适的郁楚昂走进屋里。

沐颜在厨房帮着厨娘做菜, 嘟嘟喜欢吃她做的炸肉排,几乎每回孩子放假回家,她都要亲自下厨做几道菜。

“妈,我回来了!”

嘟嘟进门把买的东西放到客厅的高几上,冲着厨房喊了一句,现在正是该吃午饭的时候,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了六七道菜,一看就是刚出炉的,还冒着腾腾热气呢。

“来了!”

沐颜回了一声,接着不过半分钟,就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

“你会来还挺早,我以为你要跟元宝……”

沐颜话说到一半,本来还是一副高兴的面孔,直到她看到儿子身后那个人,脸色一下大变。

盘子被随手放在桌上,沐颜两步走过去,将嘟嘟拉到自己身后,对着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怒目而视。

“你来干什么?”

郁楚昂清淡地笑了笑,直接在餐桌旁坐下,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筷子夹了菜吃,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悠闲。

“饭菜味道还不错,就是稍微咸了点儿。”

他不光开始吃饭,还点评了起来,嘟嘟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也不是他对外人没有防备,而是郁楚昂长了一张跟他爸七八分相似的脸,对着这张脸,他很难产生恶感,而且郁楚昂又说跟他家有亲戚关系,他也就没多想。

更多的是他有自信不论什么情况都能保护好自己母亲,这些年的军校不是白上的,而且郁家的安保力量是一等一的,寻常人进来根本翻不出什么水花,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他便直接把郁楚昂带回了家。

可现在看妈妈反应这么大,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对任何人是这样有些畏惧和厌恶的态度,嘟嘟立刻将妈妈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对上郁楚昂,质问道:“你刚刚骗我?”

郁楚昂笑笑,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哪里,我说的可没有一句假话,不信你问问你妈妈,按辈分来算,你确实要叫我一声叔爷爷的。”

嘟嘟搞不清楚中间的关系,便看向沐颜,沐颜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了,她不能在孩子面前把事情揭开来说,嘟嘟最好不要知道那些事情。

想到这里,她强迫自己微笑一下,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没什么,他确实是郁家人,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而已,嘟嘟,你去打电话给爸爸,他是来找爸爸的。”

郁楚昂不置可否,嘟嘟则半信半疑地去旁边拿起话机拨号,沐颜则努力说服自己平心静气地吃饭,就当眼前的人是空气一样。

反正他也不可能在这守卫森严的宅子里做出什么来,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嘟嘟挂了电话后直接被沐颜叫过去吃饭,期间郁楚昂还让人给他添了碗饭,一点都没有在别人家做客的样子。

三人间的气氛有些奇怪,郁楚昂时不时说一两句话,沐颜就当没听见一样,嘟嘟倒是应和两声。

郁自安回来得很快,他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在沐颜的后背拍了两下略作安抚,接着便直接坐到她旁边,对着郁楚昂道:“来上海干什么?想通了?不折腾了?”

这几年郁楚昂的行踪一直有人向他汇报,郁自安知道这人当初听了停一的话后并不死心,还努力四处走访了三四年,可惜都没什么成效,眼下出现在上海,或许是终于放下了执念,若是这样的话,倒真是一桩好事。

嘟嘟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能确定的是,这人确实跟自己爸妈认识。

郁楚昂跟郁自安说话时终于不再是刚才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了,他坐直身子,倾着向前回答郁自安道:“不错,想通了,不折腾了,这不来上海来享享天伦之乐嘛。”

天伦之乐?什么鬼?沐颜听到这话时心里那个别扭劲儿啊,郁楚昂该不会说的是他们一家子吧?

果然她猜的没错,郁楚昂接着又道:“按辈分算,你是我的侄子,郁熙闻是我的侄孙,你们都是我的晚辈,所以我来找自己的晚辈享受一下家人团圆的天伦之乐有什么不行吗?”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要脸了,沐颜从前跟他打交道不多,倒不清楚他是这样一副性子。

郁自安却不想听他这些恶心话,直接问道:“说重点,到底要干什么?”

郁楚昂也痛快,直接就说了。

“我要在你家住,在藏区呆腻了,换换地方。”

“好处呢?”郁自安问。

郁楚昂状似不可思议地问他:“你什么意思啊,我到晚辈家里暂住,你还问我要好处?至于这样吗?”

郁自安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郁楚昂跟他僵持几秒,继而不耐烦地连说了几声好,“好好好,服了你了,你说要什么吧。”

“代我去一趟南京,国府邀请我去参加律法修订会。”

郁楚昂听完用手指指他,说道:“你小子可真没有尊老爱幼的德行,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很爱护家族晚辈的,不就是南京嘛,我帮你走一趟就是了。”

这趟南京之行说是应邀去参加律法修订会,实则更像是一场鸿门宴,如今全国势力最大的当属国府,十几个省区在国府辖下,剩下的势力就比较零散了,郁自安稳稳占据上海这个全国经济中心,手下军队人数不少,虽不是国府的心头大患,但也不能归入自己人之列。

之前姜云磊尝试给上海政府发了几封带有命令性质的函件,想要试探郁自安是否有归顺之意,可无一例外,全被郁自安态度强硬地拒了回去。

除此之外,姜云磊还试图让自己的特工组织在上海制造混乱,可大乱子没搞出来,倒是折进去一批人手,还有郁自安隐约为工党提供庇护的事,也让他百般不爽,种种因素综合下来,他觉得郁自安这边是个刺头,一个扎在他心底,时时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刺头。

加上兴国军校这些年已经隐隐闻名全国,军校出来的毕业生遍布各地,就连他的军队里都有不少兴国军校的毕业生,郁自安作为校长,对这些人有着天然的威慑力,这也是让他深感不安的一个理由。

所以这次的南京之行,大概率是鸿门宴了,郁自安自己当然也可以去,但最近上海的日本人蠢蠢欲动,而据他所知,日本人在天津的长官前段时间才跟国府高官会晤过,很难说双方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他担心的是,自己一旦离开上海,这里很可能会有人故意制造骚乱,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郁楚昂出现了,那他不把人物尽其用都说不过去,以郁楚昂的能力,不说别的,在南京顺利脱身该是没有一点问题。

“需要的人手我会帮你准备,这趟南京之行可能不是那么安生,不过以你的本事,应该没什么好说的。”

郁自安这样说着,郁楚昂笑了,“那我倒要谢谢你看得起我了。”

他们两人一来一回的,倒给嘟嘟看懵圈了,从妈妈的反应里,他觉得眼前这人该是跟他家有仇,可这会儿他爸跟这人一说一答的,他又觉得这人好像跟他们是站在一边的,不然不会明知南京一行有危险,还真的准备走一趟。

因为郁楚昂还算识趣,郁自安便叫人给他准备了客房,下午甜宝回来了,她没经历过上午几人一起说话的场面,倒是对这个跟自己亲爸长得特别相像的长辈极有好感,还拉着郁楚昂一起看她最近新画的画作。

晚上吃饭的时候,这傻妞还可惜呢,在桌上说出的话差点没给沐颜和郁自安气死。

人家正吃着饭呢,突然就放下筷子双手托腮看着郁楚昂,惋惜地说了一句:“唉,要是您不姓郁,不是我的叔爷爷就好了。”

郁楚昂对郁自安感觉一般,倒很喜欢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儿,于是便问:“这是为何?”

甜宝一脸忧郁,天真道:“这样我长大就可以嫁给你了啊。”

她从小看着爸妈恩爱,虽然年纪小小的,可已经想好了,将来结婚一定要找个像她爸爸一样的男人,有本事还疼老婆,家里还没有乱七八糟的小妾,眼前的郁楚昂,几乎完全符合了她对未来伴侣的幻想。

长得好看,虽然年纪大了点,可看着很年轻啊,说起话来还特别有意思,浑身还有种特别吸引人的玩世不恭的气质,可招小女孩喜欢了。

她这话一出,饭桌上的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郁自安一家子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郁楚昂却直接笑了出来,是那种很开怀的笑声,惹得甜宝对他又是一阵花痴。

“你这丫头,可真敢想啊”。

郁楚昂指着甜宝笑了好一会儿,还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在大楚的时候他是国师,国师府再神秘不过了,根本没人敢打他的主意,在藏区亦是如此,他是活佛,哪个寻常女子敢打活佛的主意,所以这还是头一回有女孩向他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一个才9岁多的小女孩儿。

郁楚昂是笑得意了,尤其是看见郁自安一脸吃瘪的表情,他就更高兴了,还称赞了甜宝两句有眼光。

晚上睡觉的时候,郁自安仍然对饭桌上的一幕深记于心,他也不知道女儿什么眼光,怎么就觉得郁楚昂那个伪君子好呢。

“你说甜宝……”

“停!”他不死心地想跟沐颜谈谈这个话题,结果沐颜却径直打断他。

“可别说这个了,你还真信你女儿喜欢郁楚昂这样的啊,她从小到大喜欢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还不是看人家长得好,上幼稚园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中法混血的小孩儿,还非要带着那孩子回家给她当丈夫呢,赶紧消停着点儿,别操这些闲心了。”

要她看,甜宝倒比郁自安更适合当皇帝,喜欢的男生太多了,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又觉得那个好看,每次还都特别认真,也不知道她小小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可惜没给她当女皇的机会,不然后宫里准得塞满了各种各色的美男。

郁自安闻言想起自己闺女的德行,于是悻悻地闭嘴了。

他不说话了,沐颜倒有话要问,她觉得郁楚昂执意住进她家背后肯定有别的原因,而且这人还这么好说话,郁自安说让他去南京,他就真的准备去南京了。

郁自安对这个问题早有猜测,停一之前告诉过他,郁楚昂身上有天道反噬的迹象,而这种反噬,很可能导致他这一世无法善终,下一世也命途多舛,只有待在他和沐颜周围,才能缓解他身上的这种反噬,因为这其中的因果牵系在他和沐颜身上,郁楚昂应该是终于知道了这点,所以才执意搬进郁宅。

想也知道,郁楚昂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接下来的几天,郁楚昂一直在郁家住着,偶尔去甜宝就读的小学门口接她放学,很快,全上海都知道了郁市长家里来了位亲戚,两人不但年纪相仿,样貌也极其相似,虽然有传言说这个人是郁市长的叔叔,可见过他的,都觉得两人该是孪生兄弟才对。

这件事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极为重视,临出发去南京那天,他们的人还专门盯了梢,确定上车出发的是郁自安,而不是什么郁楚昂,这才安心下来。

可到了南京火车站,下车的人却明显换了个人,南京那边接风的人对郁自安不太熟悉,还以为是郁自安亲来,顿时觉得尾巴扬起来了,就算是执掌上海的一方大佬,还不是得乖乖赴约。

接风宴上双方都很客气,可国府这边的人说话语气间透露着隐约的桀骜,领头的人之前没跟郁自安打过交道,只从别人口中知道郁自安稳重可靠,性格果决,他碰到过的这类人多了去了,便也没把郁自安太当回事,所以言语动作间多少带了出来。

其实这人是姜云磊特地指派的,知道他是一副大大咧咧居高临下的性子,所以专门让他去杀杀郁自安的威风,接下来再由姜云磊来做好人,展现自己爱惜尊重人才的一面。

可关键他们搞错了人啊,郁楚昂自从没了国师身份的束缚后,性子是越来越放飞了,谁敢让他不痛快,他就势必要让那人加倍不痛快。

于是在大家觥筹交错之间,郁楚昂高深莫测地看着领头的教育司司长兼国府外务委员李江,就那么直勾勾盯着,把李江都给看毛了。

“郁先生,您干嘛这么看着我啊?”是他哪有不妥贴的地方吗?

郁楚昂摇头,继而又点点头,手指头动了几下,接着一脸忧心地对李江道:“李司长,恕我直言,我看您印堂发黑,最近大概是要有血光之灾了。”

席间其他人和李江闻言都是一副好笑的神情,他们怎么不知道郁自安还有这么神叨叨的一面呢。

李江更是笑言:“郁先生,这都民国多少年了,政府和民间一直倡导要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您怎么还搞那套封建迷信呢,您也别嫌我说话直白,实在是您这副样子看着像是天桥底下算命骗人的大骗子。”

说着他哈哈大笑了两声,灌了几口酒后热气升腾上来,越发不把郁楚昂放在眼里了。

郁楚昂却不恼,他也浅啜了口酒,说道:“李司长不信?不瞒您说,我对这鬼神之道,倒是研究颇深呢,要不我给您算算?”

李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里想着郁家这小子的市长之位,该不是靠忽悠坐上去的吧,不能怪他想偏了,因为他自己就是因为家里姐夫的关系,才做到了教育司司长一职上。

稍微和他相熟的人背后都叫他二傻子,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不过这有的地方和特殊场合还真用得上他这样性子的人,所以尽管他再蠢笨,也还是牢牢坐在司长的位子上。

“那您给说说”,李江逗猴一样的语气。

郁楚昂也不生气,他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开始阐述李江从小到大的经历,等他说到“您八岁的时候手上就有了人命”这句话时,李江顿时心里一颤。

他环顾四周,其他人都是当作乐子听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是真的,而且这事除了他自己,应该没人知道才对。

八岁那年,他把自家姨娘生的庶出弟弟推到了井里,当时只是不忿父亲对姨娘和弟弟的爱重,便做下了这事,可后来看着姨娘因为痛失爱子发疯的时候,他才隐约有了些后悔。

可这事根本没人知道的,全家也没有任何人目睹,大家都以为是仆人打了水没放好挡板,才导致孩子掉了下去。

姨娘虽然坚持说一定是有人害了她的孩子,可没有证据,最后只倒霉了几个下人,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这事一直深深压在他心里,连最亲近的人都没说起过只言片语,可刚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眼前这人说了出来,他的酒气一下子醒了过来,心里的恐惧可想而知。

接着郁楚昂还没住口,从他小时候一直说到如今,基本上桩桩件件都对得上,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早变成了惊慌恐惧,最后居然大喝一声,“别说了!”

旁边的人其实刚才在行酒令,没怎么过多关注这边的状况,他这么一喊,瞬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郁楚昂拿了一个怀表在手上无聊地摇来晃去,李江觉得脑子有一瞬间的不清醒,接着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他,于是笑呵呵补救一句:“喝多了,喝多了。”

他重新坐下,这下完全相信了郁楚昂的本事,便对他最开始说的那句话有了担忧。

“您说我最近有血光之灾,这是真的吗?这如果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化解啊?”

郁楚昂闻言一笑,在他耳边嘀咕一阵,说得李江连连点头。众人这顿接风宴,一直吃到了临近午夜的时候,郁楚昂本就是傍晚才抵达的南京,这顿饭吃的时间也真够久了。

这顿饭吃得还算消停,不过第二天,等姜云磊找李江过去问话时,却被告知他今天没来上班,接着,便有人跟他报告了一件奇怪的事。

“据说昨天为郁市长接风的那些人,今天都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姜云磊皱起眉头。

汇报的人也是一脸匪夷所思,“他们昨天都受了伤,腿上胳膊上都被人刺了一刀。”

“是郁自安的人干的?”姜云磊立刻提起了精神,这样的话不就是送上来的把柄吗?

“不,不是,是他们自己刺的,下人和他们家里人都看见了。”

姜云磊睁大了眼睛,“什么?这怎么可能?滑天下之大稽。”

他还没见过谁疯了自己伤自己的。

“回您的话,这是我亲自去查过的,李江亲口告诉我他的伤跟郁先生那边无关,是他自己干的,我问他为什么,他支支吾吾不说话,只说有自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