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你还犹豫什么?舅舅不是说姐姐在上海发达了吗?我们去投靠她多好啊”,刘晶晶推了推向秀荣,一副恨不得她立刻答应的样子。
家里那对兄姐和她一直不睦, 奶奶和爸爸觉得他们没了亲妈可怜,一直都偏着两个大的,所以刘晶晶从小就跟他们不对付。
她一直知道自己还有一对兄姐生活在向家,只是她妈回娘家的机会很少,所以她也很少见到沐家哥哥和姐姐。
现在因为战事家里已经被砸得一塌糊涂, 进门不久的嫂子也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她妈妈又是继母,还不如丢下这个烂摊子跟舅舅一家去上海。
向秀荣今年四十五岁, 因为连年的操劳已经显出了老态,此时她眉头微蹙看了眼哥哥向宏, 犹豫道:“当家的恐怕不会答应的,刘家世代都是苏州的,他之前说了,要把铺子重开起来的。”
向宏满不在乎:“那就跟他离婚好了,反正你跟着他这么多年都没享上福, 还劳心劳力帮他养大了一双儿女,眼看着他家小子都娶了媳妇, 闺女也嫁出去了,怎么, 现在你想去享享自己亲闺女的清福还不行了?”
向秀荣摇头:“哥哥,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好端端的怎么能离婚呢?”
说到离婚这个话题, 刘晶晶就不说话了, 她虽然不喜欢爸爸偏心兄姐,可撺掇着自己亲妈离婚还是做不到的。
向宏却劝她道:“谁说你这个年纪就不能离婚了,你看看晶晶,今年快十六岁了,一天学都没上过,这现在就要说亲事了,她在这儿能说个什么人家,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了晶晶想想。
还有刘大刚,人家现在娶了儿媳妇进门,老娘也送走了,眼看着孙子过不了多久就生下来了,铁匠铺就算开起来也是人家自己儿孙的行当,你那个继子还能舍得给你一分钱,你不走难道等着给人家看孩子吗?就这么一直当个老妈子?”
这话正好说到向秀荣的痛处,她脸色白了白,是啊,她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就是要这样过。
她这个人呢,很奇怪,有时候很容易就能被人说动心思,就像当初向老太劝她改嫁,可有时候却固执己见,就像沐苏城耳朵被打聋那件事,一直觉得不是向家人的错,对子女受到的苛待全然察觉不到一样。
像这回,几乎向宏跟她说了没多少话她就有些意动,想着待在刘家确实日子过得辛苦,还不如去投奔自己亲生女儿,好歹能活得自在一点。
可事实是她跟沐颜后来根本没有交集,虽是亲生母女,却感情淡薄得紧,她自己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哥,你说小颜现在在上海熬出头日子过得好了,我为她高兴,可这孩子怕是对我有心结,就这么去投奔她会不会不太好?”
刘晶晶闻言就插话了,她上前两步挎住向秀荣的胳膊:“妈,你这就是白担心了,亲母女哪有隔夜仇呢?再说你不是常说姐姐小时候最爱粘你了,她怎么会记恨你呢,毕竟你一直都惦记着她呢!”
这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关键刘晶晶就这么一说,向秀荣还真信了,她心里还做了自我建设,觉得小时候亏欠了前面两个孩子,现在弥补他们也为时不晚。
向宏对自己这个妹妹那是相当了解了,说实话,只听自己想听的,只信自己想信的,只看事情是不是对她自己有好处,即便对不起别人,也是觉得自己不容易,有苦衷,别人天生该体谅她。
不过这种性子有时候也有好处,就像现在,他都不用再劝什么,他妹妹心里早就有了偏向,她可从来不是个傻子,有清福谁不会享啊?难道非得贱得慌给继子看孩子吗?
“是啊,晶晶说得对,小颜那时候常在家里挂念你什么时候去看她,你既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对她有亏欠,那就去上海看看她,她身边没个长辈也不好。
还有,你要是不想跟大刚离婚的话,那就不离,只说是要去上海找小颜,想给晶晶说门好婚事,带她见见世面,大刚是晶晶的亲爸爸,还能拦着自己女儿的前程不成?”
刘晶晶心里暗暗点头,不要离婚,这样就好,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跟着外人算计起自己亲爹来那是眼都不眨一下,也不觉得心里不自在,心理素质那是一等一的。
向宏看着妹妹态度松动又继续道:“到时候你在上海住下了,要是不想回来他刘大刚还能逼着你回来?你亲生女儿在那边可是个人物呢,你还怕什么?
再说又不是你一个人去上海,咱们向家一大家子都去,这边仗才打完,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再打起来,我看还是上海那地头把稳,那里不是洋人多嘛,听说还有什么法租界英租界的,打仗了谁敢打到外国人的地盘去,听哥的,咱们自家人还能骗你不成。”
向宏这么说着,向秀荣把这些话都听进耳朵里,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再加上小女儿在旁边劝她,所以没多久,她就下了决心,决定跟哥哥一家到上海去。
至于刘大刚那里,有刘晶晶这个亲生女儿做说客,就如同向宏说的一般,刘大刚再怎么也不会阻了亲女儿的前程。
甚至第二天,他还亲手给这母女俩送到了车站,向秀荣告诉他说安排好女儿就回来,只是到上海住一段时间,他也就相信了,其实根本没想过向秀荣生了离心。
因为她平常性子柔和乖顺,根本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可向秀荣这个女人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当初她那么喜欢沐南筝,谁会想到沐南筝死了不到三个月她就改嫁了,甚至连自己原本捧在手上的亲生儿女都不管不顾。
目送着火车渐渐远去,刘大刚还在畅想着小女儿在上海嫁个好人家,这样说不定还能帮扶一下兄姐,而刘晶晶这会儿心里却是畅快极了,她现在就像只挣脱束缚的小鸟儿,尽情想象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一路上王秀琴就一直捧着向秀荣,连车票钱都帮着掏了,毕竟到了上海还要靠小姑子才能跟沐颜搭上关系,可得把人巴结好了,连带着对刘晶晶态度都很不错。
向秀荣心里很受用啊,她嫂子这么些年对她的态度一直平平的,现在竟然这么上杆子捧着她,这让她对去投奔沐颜一事更多了些念想。
从苏州到上海坐火车并不远,下午五点左右火车在上海站停下,向家人背着大包小包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差点把他们看傻了,这跟他们原先生活的乡下小镇可谓是天差地别啊。
从没出过远门的向秀荣和刘晶晶心情也很激动,这就是上海吗?也太繁华了些,她们将来真的要生活在这里了吗?
向老太一路上拉着脸子,她真的是少有的明白人了,可她生的这对儿女梦做得太美,叫不醒啊,所以能怎么办呢?只能跟着来了。
“爸,我饿了,要不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火车上的吃食太贵了,向家人没舍得买,所以这会儿大家都是饥肠辘辘的,王秀琴往旁边的摊子上一看,好家伙,一碗面比苏州贵了一半不止,他们一共七个人,这哪儿吃得起啊。
“你急什么,等到了你妹妹家里还怕没有饭吃吗?再忍忍,咱们直接去小颜的住处,我这里记着的,好像是在法租界,咱们问问人,先找过去再说,不然晚上都不好住的。”
王秀琴不愿意花钱,向金斗也不好说什么,向秀荣看了眼自己母亲,见她没开口的意思,便悄摸着抚了抚肚子,她确实也很饿了。
好在法租界离火车站不远,他们一路问着人,走了四十来分钟就到了地方,这一路走来,他们一行人破衣烂衫的,人家听着他们有亲戚住在法租界还惊讶呢,看着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刘晶晶自己穿得土气,一路都低着头,尤其是看着光鲜亮丽的旗袍女郎从她面前走过,心里那个自卑哟,直到站在法租界郁宅门口,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心想那个姐姐就是住在这样像皇宫一样的地方吗?
“我滴个乖乖,这不会弄错了吧,沐颜那丫头真的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王秀琴也看愣住了,眼前这漂亮的欧式庄园风格的宅子真是惊掉了他们的下巴,看看这雕花的大铁门,里面翠绿的草坪,还有后面精美的小洋楼,住在这里不得幸福得上天了。
几人在郁家门口站的时间有些久,门房老王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还犹豫着是不是出去问一问,结果就看见他们狠劲儿地拍门,他连忙走出去,问道:“哎哎哎,这是干什么?那边有门铃的,拍什么门呢?”
向宏满脸带笑地迎上去,问那门房:“老哥,沐颜是不是住这儿啊?”
门房狐疑地看着他们一行,继而开口:“你们是谁?先说说有什么事儿?”
王秀琴生怕人家误会了,连忙上去解释:“我是沐颜的舅妈,这是她舅舅,我们是听人说她住在这里,所以想来看看她,你看,连她妈妈都来了”,说着,她把向秀荣往前面一拉,门房就有些懵了,他还真不太知道主家的事儿。
沐颜是家里的女主人不错,可他只知道她有个哥哥,至于母亲舅舅这些倒从没听说过,不过按照郁先生如今在上海滩的地位,应该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回来冒充他的岳母吧。
所以老王还是先把人放了进来,要真是夫人的亲戚母亲,他得罪了人家恐怕会被记恨的。
“那你们先进来,我让人去通报夫人。”
说着就先打开了门,不过他没让人往后面走,只让人先待在门房,然后让前院的安保去里面问一下。
这可把向家一行人喜的呀,看来那人没骗他们,沐颜是真发达了,瞧瞧这说句话都要有人通报一声,多大的排场啊。
还有这普普通通一个门房,竟然比他们穿得体面多了,这得是多好的日子啊。
里面沐颜刚接完嘟嘟回来,母子俩正在沙发上腻歪,嘟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笑话,正一板一眼想逗沐颜笑呢。
就在这时,一个帮派派过来的安保走了进来,跟她说:“夫人,外面有一群人自称是您的母亲舅舅,老王拿不住真假,让他们在门房等着,您看这……”
沐颜闻言站起身,蹙着眉头,“你说什么?我母亲舅舅?”
“是的,他们说自己姓向。”
呵,姓向,难不成真是向家那拨人,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真是活腻歪了不是,自己送上门来。
还有自称是她母亲的人,难不成是原主那个多年不见的亲妈,要不要这么搞笑,都那么多年没见面了现在找来干什么?
嘟嘟敏感地觉得这里面有事儿,于是扒着亲妈的裙摆,扬着头问她:“外婆?”
是丞相府那个外婆吗?难道外婆外公和丞相府的舅舅舅妈也跟过来了?
沐颜跟他摇头:“不是的,你不用管,跟咱们家没关系的,你上去写作业吧,妈妈有事要处理。”
嘟嘟眼看着问不出什么来,便一挪一挪很不情愿地拿著书包上楼,他眼睛一挤一挤的,希望妈妈能把他留下,结果沐颜直接跟安保说把人带进来。
“对了,只让那个向秀荣进来就行了,其他人给我牢牢看住了,别让人跑了。”
安保一头雾水地出去传话,明明夫人跟少爷说那群人和她没关系,可他怎么听着这话音儿不太对呢,倒像是有仇一样。
“谁是向秀荣?”
向秀荣闻言往前一步,“我是,我是沐颜的妈妈。”
安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透露,只说叫她进去。
“我们夫人叫你进去,其他人就先在这里等着吧。”
向秀荣看看旁边的女儿和母亲,迟迟不动,她好些年没再见到沐颜,所以一时不太敢和她见面,这会儿想拉个人给她壮胆。
向宏在一边叫嚣:“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只让她妈进去,我们呢?”
安保冷声:“你们先等着。”
“走吧。”眼看着向秀荣一动不动,安保忍不住催她。
向秀荣支支吾吾的,说想有个人陪她一起。
刘晶晶上前一步,“妈,我跟你一起吧”,说着她抬头看向安保,说道:“我是沐颜的亲妹妹,我陪着我妈一起去,我姐姐不会怪你的。”
安保犹豫了一下,见向秀荣就那么期盼地看着他,于是也没说什么,答应了。
“那就一起吧,我们夫人还等着。”
刘晶晶见状开心极了,她心跳得很快,扶着母亲跟在安保后面走着,直到走进一所富丽堂皇的小洋楼里,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她同母异父的姐姐。
她长得真的美极了,刘晶晶在那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母亲亲生的,为什么同母所生,她的相貌只能勉强称得上是清秀,而对面坐在沙发上的姐姐却是如此艳光四射的大美人呢。
这可真不公平。
沐颜今天穿着一个宫廷立领的小外套,里面搭了一件烟粉色旗袍,还化了淡妆抹了口红,她本身就长得高,加上还穿着几厘米高的高跟鞋,所以从沙发上站起来的那瞬,向秀荣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大女儿。
变化大到她不敢相认,倒是沐颜先开口了。
她看着挽着向秀荣手臂的女孩,问安保:“这位是?”
“夫人,她说是您的妹妹,要跟着一起进来。”
沐颜这才想起来向秀荣改嫁之后确实生了个女儿,看来就是眼前这个了。
她摆摆手,示意安保出去,紧接着面无表情地靠坐在沙发上,看向对面那对相互搀扶的母女。
这就是原主的母亲啊,看着倒一副温柔和善的样子,可怎么就对自己前面一双儿女那么狠心呢,原主被向家送到上海,沐苏城被向家人打聋,眼前这位做人妈妈的竟然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就那么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既然改嫁后没再管过他们兄妹,现在找来是几个意思呢?
沐颜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对方,刘晶晶被她的气场吓到了,一时也没开口,终于向秀荣忍不住了,她上前两步,哭声道:“小颜,我是妈妈啊。”
沐颜看着她眼泪往下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重新站起身走到向秀荣面前,压迫感极强地微低下身子,嘲讽道:“妈妈?向秀荣,我是真想不通,你是怎么有脸再出现在我眼前的?”
向秀荣被惊得后退两步,她完全没想到多年后再见到大女儿会是这副场景,在她的预想里,沐颜即便对她不满,可终归她还是沐颜的亲生母亲,两人话说开了就算心结一时解不开也不该是这样,沐颜小时候分明那么黏她。
她眼泪掉得更凶了,整个人看着伤心极了,“小颜,你怎么,怎么可以这么说妈妈呢?”
刘晶晶也愤愤地盯着沐颜,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的场景跟她们想象中完全不同。
沐颜上下打量着她,心里一丝动容也没有,“怎么?你做得出来,我说出来你就不高兴了?你不是一向不管我和哥哥死活的吗?哥哥耳朵被打聋了,你当作无事发生,我年纪轻轻被向家人送到上海赚钱,你问都不问,现在掉眼泪是恶心谁呢?怎么?我看着像傻子吗?你流几滴眼泪就能把一切都遮过去?”
向秀荣被说得极为难堪,她摇着头:“不是这样的,妈妈一直惦记着你和你哥哥,只是刘家的事情多,所以我回去看你们的次数少,可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你外婆说他们对你们很好的。”
沐颜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她:“好?你说的好是指什么?是说我爸爸刚一去世,你就把沐家的钟表铺子给了向家吗?还是向家人从小虐待我和哥哥,连饭都吃不饱,还要天天干活,甚至哥哥为了保护我被打成了聋子?这就是你说的好?你要是真觉得好的话,为什么不让人把自己也打成聋子呢,那样你就能切身体会这种好了。”
刘晶晶闻言不忿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妈妈她也不容易的!”
沐颜斜睨她一眼:“你就是她改嫁后生的那个女儿吧,不错,挺好的,她是你的好妈妈,不是我的,所以你要不要带着你的好妈妈滚出我们家呢?毕竟这里不欢迎你们呢!”
向秀荣不敢相信沐颜会叫她滚出去,她抬头凄凄地看着陌生的大女儿,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小颜,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妈妈啊,我知道你对我心里有怨气,觉得我对你和小城的关心太少了,可妈妈也是有苦衷的,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可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向家毕竟是你外祖家,你爸爸还在的时候,一直对你们兄妹很不错的,他们再怎么不对,好歹把你们抚养成人了。
可如果我带着你们改嫁,谁又能接纳你们呢?后来我重新嫁了人,可我心里一直挂念着你们兄妹,只不过刘家老太太卧病在床,刘家一对儿女还小,后来又生了晶晶,我实在是被琐事绊住了,我是你妈妈啊,怎么会不爱你和小城呢?”
沐颜被她这番辩解的话弄得想吐,她转身冷眼盯着她:“所以你一直忙着照顾刘家的老人和孩子,给刘家生儿育女,顾不上管我和哥哥的死活,那现在来找我干什么呢?存心恶心我吗?你如今也不缺女儿呀,旁边不是有个孝顺女儿吗?怎么?觉得不满足?”
向秀荣又哭起来:“你也是我的女儿啊,妈妈知道自己以前做的不好,所以想弥补啊,你总得给妈妈一个机会吧,你哥哥的事是我不好,是我没本事,当时也没钱带他去看病,是我对不住他,可我也不是有意的啊,他是我亲生的儿子啊,他耳朵聋了,最伤心的就是我了。”
她在楼下哭得泪水横流,嘟嘟在楼梯拐角看着热闹,心想原来这就是舅舅的妈妈,他可没觉得这是自己外婆,外婆他是见过的,丞相府那个香香的,一见他就搂着他叫乖乖的才是外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