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正视

国师姓郁, 名楚昂。

郁楚昂不满十岁的时候,就从父辈口中得知国师府一脉也是皇族血统,不过他们这一脉隐在暗中, 自大楚开国以来便以国师府立足,每一代传人都毫无例外成了大楚的国师。

国师虽无法享受天下权柄尽在一人之手的荣光,可他们在大楚的特殊地位,也让国师府成为神秘莫测,地位尊崇的所在, 只有每一任帝王才能知道国师府的秘密。

郁楚昂十一岁被父亲送走, 他们这一脉世代都在寻找破除郁氏诅咒的方法,是的, 一个诅咒,所有郁氏族人都活不过五十岁。

这个诅咒发源为何, 因何而起已经远不可考,反正自他记事以来,就眼睁睁看着父亲为此事寻访名山大川,拜访隐士大能,佛禅之学, 玄道之问,父亲无一不精, 可穷极一生,父亲也没能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

他爷爷是四十四岁过世的, 到他父亲, 三十九岁就离开了人世,皇室也是一样, 每任皇帝的寿命正逐渐缩短, 就连闲散的宗室子弟, 也基本没有活过五十的。

这种诅咒,发作前没有任何征兆,发作时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头痛越频,寿命越短,寻常太医根本诊治不出问题所在,所以这或许并不是病,而是一种针对郁氏的恶毒诅咒。

郁氏是皇族,一旦消息泄露,势必会引起朝局动荡,天下大乱,于是这个秘密被死守着,只有每任国师和皇帝才知其缘由,外人只道郁氏多出意外,皇族寿数不长,可在刻意的遮掩下,没有人怀疑过其他,毕竟国师府将许多郁家人的死伪装成了意外。

醉酒溺死,骑马摔死,斗殴致死,表面各种各样的死法,其实内里大多死于诅咒。

父亲死后,郁楚昂也继承了先祖的遗愿,国师府一脉,只剩他一个人,他甚至一直未婚,成婚做什么呢,生下孩子又要背负沉重的使命,每日算计着不知何日死去,这样的日子,在他这里终结了就好,如果他还是无法找到解决诅咒的方法,那就算了吧,大家一起死吧。

或许郁氏祖上无德,所以后代子孙才有此宿命。

长久的研究和孤独,让他性情越发偏执,他越来越迫切地想终结这种宿命,或者拖着整个郁氏一起去死,反正这样下去,郁氏早晚要亡的。

不过他比祖上幸运,他推衍到了一次七星交汇的契机,从而救下了一个异世已死之人,这人是个女子,她将在这里重新活过来,可这人所处方位,他只能推衍到东北方向。

这女子是郁氏的转机。他在失败了无数回之后,终于意识到,要想彻底改变郁氏亡族的命运,唯有离开这个世界,以新的身份,在新的世界重新开始,而新世界的方向,只有这个女子能够指引,因为只有她,是异世之人。

而他扭转了她必死的命运,作为回报,她欠他一个因果。

七星交汇之后,他元气大伤,修养了十来年才勉强病愈,后来,皇帝驾崩,新皇登位,他也终于见到了这位才登上帝位的五皇子,他惊讶于他的命线,这位叫郁自安的皇帝和那位异世之人有着似有若无的牵绊,于是,他通过皇帝,顺利在东山见到了那位丞相府的沐小姐。

四目交汇之际,他在她那里隐约见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那世界流光溢彩,人们奇装异服,男子多为短发,那一瞬间,他终于找到了等待许久的人。

原来十六年前,他救下的异世之人就是沐丞相家的女儿。因为他,她多了一条性命。

所以,她现在该还回来了。

接着,他插手了皇宫的选秀,亲自拟定了入宫的秀女名单,皇帝亲自来找他,希望他划去那位沐小姐的名字。

可这怎么可能呢?她即便不进宫,因为她所欠郁氏的因果,一旦郁氏遭难,她也活不久的。

于是宫里多了个郁贵妃,又多了个六皇子,几年之后,郁自安头痛发作,他就知道时间快要到了。

他知道郁自安对他的话向来半信半疑,他是不可能对深爱的贵妃下手的,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这位郁家的深情皇帝,还在郁贵妃身边放了许多暗卫,当然,这位帝王的手段非常人能比,可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国师府世世代代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使命,为郁氏存亡鞠躬尽瘁,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怎么可能让人破坏掉这次机会呢。

所以,他在针灸的银针中掺了毒,郁自安暴毙,连着在他身边伺候的暗卫首领和大太监,他也下了狠手,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他算是送了他们另一场机缘。

后来,假借着皇后的名义,他让人围了昭仁宫,毒死了郁贵妃和六皇子,接着,最后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他自己了,他服毒自尽,死在郁贵妃身侧。

生命的最后,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会不会再一睁眼,他就到了另一个世界,那该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听完郁自安的话,沐颜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轻声喃语:“所以国师也姓郁,他是郁家的人,可这未免也太离谱了些,什么诅咒,才会让一族的人都活不过五十?”

接着,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那嘟嘟要是一直在大楚,他也会早亡?”

郁自安沉默着点头,没错,郁家血脉没有人逃得过的。

沐颜苦笑,所以那位国师毒死了她们母子,却也算又给了她们母子另一条性命。

“国师说我就是那个异世之人,你从没想过问我些什么吗?”沐颜又问。

按照郁自安的说法,他和国师早就知道她的来历有问题了,她当初在歌舞团出事,确实是死了的,所以是因为大楚国师,她才能在什么七星交汇之际被人救下,在大楚重新活了过来。

说起来,好像她能有第二次活着的机会,全在于国师的功劳,她当初还以为自己是遇上了小说里的穿越而已。

而这一次他们几个人重新相聚在她之前看过的一本民国小说里,这应该就是她回报给那位国师的东西了,天知道,她还以为自己是死了之后又幸运地穿书了。

所以她的两次穿越重生,都跟郁氏有关系。

那位国师倒也算有来有往之人,借助她来到民国,所以又给她一次活命的机会作为回报。

郁自安懊悔:“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他下手会那么突然,我以为自己至少还有半年的寿数可活”,足够他为沐颜母子安排好一切。

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国师终究还是达成了所愿。

“不过我不会放过他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人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他的女人和孩子,就那么死在国师手下,万一国师的想法没能实现,那死了的人如何还能复生。

沐颜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国师还活着?”

郁自安冷笑一声:“小颜,你想得太单纯了些,你以为国师劳心费力真的只是为了郁氏吗?他更多的是为他自己而已,我敢肯定,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就在这里。”

连常平和许安山都活过来了,老谋深算的国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国师要离开大楚,一个契机是沐颜的异世之魂,一个就是他身上的帝皇之气,两者缺一不可,所以他才劳心费力地将沐颜送进宫中,两人结合生下的六皇子,则是一个保障而已,算是联通两个世界的保障,这样的通道搭建起来,国师肯定会借此重生。

或者说,他做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自己能逃离郁氏的宿命,其他的理由说得再冠冕堂皇,都是借口罢了。

沐颜想想也是,他们几个都活过来了,没道理国师不给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

所以郁楚昂,别让我找到你,郁自安暗暗发誓。

眼见着沐颜精神有些不济,郁自安不再说其他的,她需要时间去消化才听到的一切,而他也看得出来,她对他有了些许距离感,不过没关系,他们还有很长时间,一切可以慢慢来。

第二天一早,沐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她昨晚翻来覆去没睡好,一会儿想大楚和国师的事,一会儿想郁自安的事儿,一会儿又想以后的事,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直折腾到将近凌晨才睡着。

嘟嘟一早就被送到幼稚园了,住在这里很大的好处,就是离孩子上学的地方近,就隔了几家而已。

沐苏城一早就离开了,他今天还要上课,新找的家庭教师第一天过来,他得去试听一下,毕竟他的耳朵不好,对老师的要求就比较高了。

他走的时候妹妹还没醒,本来准备叫醒她的,可嘟嘟爸爸拦着他没让,说是让沐颜好好休息一下,昨晚大概是没睡好,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叫醒她。

还是上完课过来接她吧。

沐颜洗漱好换了一身衣裳,衣裳是常平准备的,他向来擅长打理这些琐碎的事情,考虑得很周到了。

下楼的时候,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常平听见动静从厨房走出来,他满脸挂着笑:“娘娘欸,您醒的正好,厨房里给您备了包子油角和鸡蛋羹,奴才这就给您端上来。”

沐颜在餐桌前坐下,看着眼前香喷喷的早饭,不由得肚子咕咕响了几声,她还真是饿了。

“常大监,以后就别叫我娘娘了,也别自称奴才了,这里如今可没有奴才一说了。”

常平顺势应下:“好叻,夫人说什么,咱家就听什么,夫人也别叫我大监了,叫我常平就好。”

沐颜:“别叫我夫人了,我这不是……”

话说了一半,常平赶紧打断了她:“诶哟我的夫人哟,这话可不能乱说的,我常平就认您一个夫人,其他人都不成的,主子那么爱重您,您可不能害我哟。”

沐颜撇嘴:“爱重?对了,你家爷呢?”

常平:“回夫人,帮派里有些事情,需要五爷亲自去处理一趟,约莫着下午就能回来了。还有哪,夫人可别不相信,咱们爷心里对夫人是极其爱重的,奴才这些年可都看在眼里。”

沐颜呵呵笑了一声,玩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他怎么看重我了?”

常平正襟危坐,“夫人您这可是问对人了,我今个儿可得好好跟您说说,我们爷对您那叫一个情根深种。”

沐颜听他能扯出个什么花来。

“您也许不知道,皇上他还在边境的时候,就对夫人您有了情思,不过他觉得自己大了您十三岁,府里也不太安生,所以并未向您表露这份感情,当时夫人您每天午后都会给丞相大人送些滋补的羹汤,皇上他就每次捡着这个时候到府上拜访,想着兴许能见上您一面,即便什么也不说,只冷淡问个安,他心里也是极高兴的,可惜十回有九回,都见不上您的,倒是您的丫鬟,奴才都记得熟熟的了。”

沐颜本想嗤笑两声,堂堂大楚战神,竟然被常平说得如此可怜,可她仔细一想,好像郁自安当时拜访沐府,确实多在下午,于是她没有说话。

常平又接着道:“后来皇上率兵回京城平叛,百般嘱咐我要护好沐府众人,尤其是夫人您的安危,登上帝位后,皇上第一天就将沐丞相恢复原位,您的兄长也被予以重用,就连沐府其他人,也收到了许多赏赐,要说沐丞相对皇上登位帮助大吗?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尤其是相比北境的其他臣子,可沐府受到的恩赏却是最重的。”

沐颜回想那段时光,发现好像真是常平说的那样,那时候爹爹和兄长确实在家里感恩戴德,感谢皇恩浩荡,就连后院的母亲嫂嫂也说皇上待沐家亲厚,她以为这是皇上在赏封功臣,可却不知沐家受的优待远远超过了他们应得的。

常平继续:“回京之后,您到了适嫁之龄,沐夫人就帮您相看亲事,皇上生怕沐夫人选到了品行不良的人家,他嘱咐我找来了京城所有公子才俊的画像,让我一家家的打探下去,看看那人为人是否清正,品行是否过关,家里长辈是否慈爱,屋里有无宠爱的姬妾,桩桩件件,皇上都要操心,甚至比沐夫人还要上心。

不止如此,皇上害怕您出嫁之后过得不好,还为您准备了一份册封郡主的圣旨,要知道,寻常受宠的亲王之女,才能得封郡主,而皇上自己,虽对您情根深种,却觉得深宫后院对您来说并不是好去处,皇上自己从小丧母,一路成长很是艰难,在后宫里受了很多苦,所以深知后宫女人的可怕之处,他不愿您陷入这样的境地,所以宁愿您嫁入一个简单幸福的家庭,只要您过得好,他就知足了。”

沐颜稍微有些愣神,她确实从未想过嫁入宫中,母亲和父亲当时想的只是为她找一户人口简单,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好让她能简单幸福地过寻常日子。

当时母亲确实相看了很多人家,不过相看之后,总有对方莫名的丑事传出来,比如家里有个外室,有个宠妾,或是和家里的表妹私定终身,或是家里的长辈不慈,总之莫名其妙地,确实有些看着鲜花着锦的人家,内里却是一滩烂泥。

所以这一切都是郁自安做的吗?他那样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的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没等她深想,常平又继续道:“后来国师府突然插手后宫选秀,呈上来的名单里有夫人您的名字,皇上当时心里高兴极了,可冷静下来,他却忍痛去国师府请求国师划掉您的名字,他说您不会喜欢后宫生活的,他不愿您在宫里过得不开心,不自由,可国师并未同意他的要求,所以才有了您奉旨入宫。”

沐颜觉得越发荒谬,她总觉得常平口中所说的郁自安,和她认知里的完全不同,可她的进宫,确实是国师的手笔。

郁自安真的有这么爱她,甚至为她争取过留在宫外的机会吗?

常平叹口气:“夫人,您想想看,自您进宫,皇上哪里还去宠幸过别的妃嫔,就连皇后,也是名存实亡了一般,您刚进宫时处处拘谨小心,可到后来,在皇上的放纵下,您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知道您爱跟宫女们做些花露胭脂,皇上还吩咐了太医院的陈太医时常过去给您打下手,还为您搜罗各种方子。”

沐颜终于找到可以反驳的地方了,她急切开口,像是要否认常平说的一切,“谁说他没去过其他嫔妃那里,淑妃明明……”

说到这里,她又顿住了,这样一说,好似显得她格外在意他一样。

常平似乎能想到她想说什么,于是解释道:“皇上去别的妃嫔那里,从未留宿过,唯有的几次,还是淑妃借孩子的名义请求皇上去看孩子,可皇上每次都是匆匆去了,又匆匆离开,至于其他人嘴里说的有的没的,我向您保证,自您进宫,皇上除了您,再没有过别人。

不然皇后怎么会将您视作眼中钉,要知道,有子的妃嫔可不止您一个,可后宫上下,偏偏您最受人妒忌。”

沐颜有些不可置信,事情真的是这样吗?这说的真是郁自安吗?

常平似乎很为自家主子委屈,所以他顿了顿又开口了,“娘娘,您生六皇子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皇上掉眼泪,他亲自跑到历代先祖祠堂,您生产了多久,他就在宗庙跪了多久,直到您平安诞下六皇子的消息传来,他才力竭晕了过去。”

沐颜暗想,那时候她还在心里狠狠咒骂郁自安来着,孩子难道是给她一个人生的吗?他一个做人父皇的,孩子出生时却不见人影,就连她生产时他也没有出现,难道是死了吗?

现在想来,他原来是去了宗庙,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

常平见沐颜脸上有所动容,暗自松了口气,又添油加醋道:“要说皇上对六皇子也是独一份的宠爱,宫里的其他皇子哪里得到过皇上半分看重,可唯有六皇子,皇上为他亲自换过尿布,夜里带着他睡觉,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后来害怕他辛苦,还亲自给他启蒙,可以说六皇子基本就是在皇上手心长起来的。

就连金銮殿,六皇子也是时常想来就来,从没有任何限制,皇上甚至打算将皇位传给六皇子,可心里又不愿他太辛苦,还开玩笑说要是六皇子早些成婚,他有个孙子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培养孙子,六皇子只要开心享福就好,这虽然只是玩笑话,可到底能看出皇上对六皇子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啊。

您也知道,六皇子让皇上养得娇气了些。”

沐颜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从嘟嘟那里知道了,郁自安确实是想过将皇位传给嘟嘟的,可她不知道他竟然考虑了这么多。

最后,常平长叹口气:“夫人,您只要稍用些心,就能看出来皇上对您的感情了,可不知怎么的,后宫所有人都看得出皇上对您的特殊,唯有您自己看不明白,或者说,您根本不愿意看明白,所以,您到底在逃避些什么呢?”

沐颜愣了,郁自安对她的种种优待,她真的一点儿也没察觉吗?不是的,她还不至于迟钝至此。

可那是皇帝啊,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啊,只要他想,随时可以三宫六院,伏尸万里,她只是她后宫中的一介妃嫔,只长得好一项优点了,可世上的美人不知凡几,比她灵动的也大有人在,这让她怎么敢相信,又怎么能相信一个帝王的真心。

真心也是可以随时被收回的,她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几年,深知对帝王动心的后果,绝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他们站的高度不一样,她永远在下面仰视着他,所以她撒娇卖痴,讨他欢心,可从未想过真的把他放进心里,不敢,也不能。

她不能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在她心里,对一个皇帝动了真情,就是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古往今来痴情者数不胜数,最可笑荒唐的就是爱上皇帝了,所以她无视郁自安对她的真心,无视他的付出,找各种借口在自己心里竖起一道防线,把他死死拒在防线之外。

直到来了这里,这个她相对熟悉的年代,这个皇权已经覆灭的年代,她的心防才慢慢松懈了一些,所以现在,她才敢在常平的讲述中,正视郁自安对她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