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 卢家。
卢大虎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雪茄慢慢抽着,刘四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向他汇报这几日的帮派事务。
听着刘四的汇报,卢大虎穿着唐装, 眼眸微阖,面上没什么表情。
刘四见状心里有些忐忑,这几天比较倒霉,连着好几件事都不太顺,料着虎爷心里不会很痛快。
好一会儿, 卢大虎睁开眼睛, 目光凛冽精干:“前几天码头那批被毁掉的烟土还没查出来是谁干的?”
刘四微微低头:“虎爷,对方动作很干净, 现场没留下什么线索,后来烟土连着石灰水流进江里, 有人还在码头上放了把火,沪西特别警察总署那边也知道了,您知道的,那边和警务局的何局长闹得不愉快,连带着看我们也不顺眼, 这次正好抓着咱们把柄了,所以在里面横插了一杠子, 我们有不少人被抓了进去,即便现场有存留的线索, 他们也不会交给我们的。”
卢大虎点头:“那消息是怎么泄露的, 码头的到货时间明明推后了一天,货仓也只说到了一批酒水, 那些人怎么知道里面装的是烟土?”
刘四:“这个倒查出来了, 是堂口一个管事喝了酒不小心透出去的, 人已经处理了,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卢大虎笑了一下,看向刘四:“小四呀,这样的事再来上几次,我们巨龙帮就不用在上海混了,别看我卢大虎现在混得还算不错,可底下多的是想拉我下去的人,混帮派嘛,做事要干脆利落,手段要狠,下手要准,失手是允许的,可接二连三的失手,别人只会觉得你是不是不行了,我是不是可以踩着你上去了,所以,注意点,不要露出颓势,那样所有人都等着你死,然后好瓜分你。”
刘四郑重点头,这次是他的责任,才让帮里损失了一大笔,其他几个堂口的堂主已经对他有意见了,再有一次,不用虎爷处置,底下那些人就会生吞活剥了他。
“虎爷,除了烟土的事,还有两件事要跟您汇报一下。”
下人端上来一杯沏好的茶,卢大虎小抿一口,道:“什么事?”
“就是这几天,和咱们交好的几个小帮派接连被灭,地盘也被人占了,我让手下去查了查,是新冒出的一个帮派,叫楚兴帮的人干的。这个帮派听说成立才不过月余,不过动静却不小。”
卢大虎问:“哪几个帮派被灭了?”
刘四:“海天帮,竹门帮,秀水帮还有您过寿时送了一座纯金佛像的林湾帮。”
卢大虎皱起眉头:“都被灭了?我记得林湾帮这两年发展得不错,他们那个老大也很会来事,帮里人手也不少,怎么回事?这几个帮派都是你说的那个楚兴帮灭的?”
刘四应道:“没错,虎爷,上海大小帮派这两年虽然摩擦不断,可成立短短一个月,就吞了好几家地盘的这种大动作,还是很少见的。”
卢大虎站起来,心神有些不定:“查出来这是哪条道上冒出来的了吗?”
“帮派老大是个人称郁五爷的人,可咱们的人没见过这位,他们对外的话事人是个叫常平的年轻人,二十来岁,平常出手的是个叫许安山的人,听说身手极好,一身武艺出神入化,道上之前完全没有这些人的消息,我让人往奉天那边查,也没查到什么。”
卢大虎来回踱步,这件事可不是小事,尤其是在上海的帮派势力已经划分清楚的今天,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帮派,如果乱了他们这些大帮派定下的规矩,那很可能会引起□□派势力的新一轮洗牌。
所以由不得他不重视,跟这件事比起来,其他的都是小事,他很清楚,他能混到今天,混得很好,根基完全在于掌握的帮派。
如果他手下没有巨龙帮,那即便手上有再多钱,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你跟我详细说说,楚兴帮是怎么对上那几个小帮派的,怎么下手的?道上其他人怎么说?”
刘四:“好像是手下人起了冲突,后来双方就开始大规模械斗,虽然那几个小帮派人手多,可论下手狠厉的话,却完全比不上楚兴帮那些人。
楚兴帮里的人手大多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下手就要人命,几场械斗下来,他们的人大多只受了伤,其他几个帮派的人却基本都没了命。
哦,对了,还有他们的头头,那个叫许安山的,那个人尤其厉害,林湾帮的帮主似乎言语上对楚兴帮的郁五爷有些不敬,第二天清早,他的人头就被摆在帮会的香堂正中了,听说这个人下手有个习惯,专砍人头,所以最近好些小帮派闻风丧胆,有不少还想归顺到楚兴帮那里。”
卢大虎把玩着手上的木核桃,又问:“楚兴帮不是还有位常平吗?这个人如何?”
许安山这个人,听起来就是个大杀器,还是个忠心耿耿的大杀器,收为己用是不太可能的,那帮派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常平呢?他又有什么本事?
刘四对常平也是仔细打探过的。
于是开口:“虎爷,这个常平虽然不像许安山,干些打打杀杀的事,可这个人也不容小觑,听说楚兴帮打杀过后留下的烂摊子都是这个常平在收拾,许阿山在前面开地盘,他就在后面整收纳进楚兴帮,人手,赌场,舞厅,还有钱财,这人在处理这些事上很有一套,在他的操作下,即便场子易主,也没发生大的骚乱,楚兴帮扩张反而很很平顺。”
卢大虎叹气:“这样的人物,当真以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无论是这个常平,还是许安山,都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正是咱们帮派需要的人才,这样的人才,怎么就被那位郁五爷收归囊下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见见那位郁五爷一面。”
刘四:“我已经让咱们的人盯着那边了,有消息随时报到您这儿来。”
刘四心里也觉得奇怪,他们混帮派,最喜欢的就是两种人,一个身手好,一个脑子活,楚兴帮的许安山身手好,下手狠,动辄砍头的动静就像是伫立在帮派前头的大杀器一样,锋芒让人不敢直视。而常平,则像是出谋划策的师爷一样,能处理得了杂务,赚的来钱,还能帮着扩张帮派,填充人手,这样的两个人,实在不该籍籍无名才对。
还有那位神秘的郁五爷,到底是怎样的人品,才能揽得这样两个人为他效力。
卢大虎重新坐下,这桩事急也急不来,楚兴帮的事,还得再摸摸清楚再做打算,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还能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事事谨慎处处小心。
“还有一桩事?说吧,什么事?可别又是个坏消息。”
刘四表情微微舒展,“这倒不是,虎爷,东昌路那块地皮我们拿下来了,您看赌场最近就动工吗?”
卢大虎摆摆手,“这些事你看着办吧,出去的时候记得叫管家去接书文放学,小孩子家家的,也不知能学个什么名堂,要我说,还不如在家多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卢书文是卢大虎的小孙子,今年五岁多,他爸爸,也就是卢大虎的儿子,几年前混帮派的时候被人下了黑手,送到医院没抢救回来,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卢书文,平常是整个卢家的宝贝蛋。
卢大虎就一儿一女,儿子没了,传宗接代的就只剩一个小孙子,他家太太听说现在有钱人家的小孩子都会送去幼稚园学习,所以也张罗着把孙子送了进去,他们家大人忙着的时候,一般都打发管家去接。
刘四笑着退出去,告诉卢家的管家让他去接小少爷放学,他则去东昌路那边准备盯着开工建新的赌场。
东昌路那块地皮原本是一家绸缎铺子的地盘,巨龙帮当初想低价买过来,可绸缎铺的庄家觉得对方压价太低,他们家连本钱都收不回来,所以想着商量一下能不能价格再抬高点。
他知道对方是帮派的人,所以讲话的态度很谦卑,当然,诉求也不过分,东昌路地段好,他的地皮被帮派看上了,小老百姓,根本斗不过人家的,他也没想着去斗,只是想保本而已,赚钱那是万万不敢想的,地皮的溢价就当是白送对方了。
可即便这样寻常的要求,巨龙帮的人也没答应,还觉得他不识抬举,所以一天夜里,这家绸缎铺着火了,里面放的都是易燃的料子布匹,连着老板也被烧死在里面。
老板家还有守寡的老娘,身体不好的媳妇,剩下的就是一个才满二十的独子。
听到噩耗,老板的老娘当时一口气没上来,活生生气死了,老板那卧病的媳妇,病怏怏拖了一段时日后也没了性命,整个圆满的一家只剩下老板儿子一个人。
老板儿子气疯了都,叫嚷着要找巨龙帮寻仇,结果被打个半死,后来有一段时间找不到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板的儿子叫李石群,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念过书,但没念出名堂来,不过他家里人对他要求不高,念书不行,将来继承家里的绸缎铺,也能好好活下去。
所以小伙子一直生活在这种轻松的家庭氛围下,养得很单纯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一家子摊上这种祸事了。
李石群父亲烧死了,奶奶气死了,母亲也跟着走了,家里传下来的铺子被帮派的人收走了,整个家里转瞬间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在寻仇不成,还被巨龙帮的人教训过一顿后,他被朋友救了一命,后来就循着各种途径打听巨龙帮的一切。
他发誓,一定要让那群人后悔,让巨龙帮的老大后悔,让帮派的人亲自给他跪下道歉。
根据他查到的消息,巨龙帮的老大叫卢大虎,女儿嫁进了宋公馆,他寻常是接触不到的,卢大虎的儿子早年死了,只留下个五岁的小孙子,在法租界的一家幼稚园上课,综合下来,他对卢家其他人下手成功的可能性不高,只有卢家的小孙子,他有一定的把握,而且如果卢家的孙子死在他手上,卢大虎岂不是要生生痛死,这可是他家唯一的男丁了。
李石群家里人死光了,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好好的一个人,经历了这般巨大的变故,精神上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他知道那家租界幼稚园里全是富人家的孩子,可富人都是些什么人呢,为富不仁的资本家,杀人放火的高官买办,还有血债累累的帮派大佬,这些人哪里配有后人,合该全部去死才对。
所以他变卖了祖上值钱的古董,暗自在黑市搞到了一些炸药包,然后又花了些功夫,成了那家幼稚园里每天下午拉泔水的小工。
这天下午,李石群在腰间绑好炸药包,外面围上一圈布,再穿上宽大的长袖短打,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知道卢家小崽子是哪个了,今天就是动手的日子了。
每日放学的时候,一般是卢家太太或是管家来接孩子,幼稚园有专门配备的安保,不过李石群已经和几个安保混了个脸熟,他进去一般不会被搜检的。
拉泔水的时间比孩子们的放学时间早一些,他拉着车子,像往常一样和几个安保打了招呼,然后径直去了后厨。
后厨里没有人,李石群四处望了一眼,迅速把火机拿在手里,炸药包的引线很长,虚虚掩在他的衣摆下,他小心翼翼靠近孩子们上课的教室。
教室里,这一节是绘画课,孩子们两两坐在一起,嘀嘀咕咕用彩笔在画纸上描描画画,嘟嘟前天才在妈妈和舅舅的轮番劝说下来了这里,今天是他来上课的第三天,跟想象中的无聊死板的学堂完全不一样,这里有趣极了。
一大堆他见都没见过的小玩具,还有小皮球,滑滑梯,玩具□□和玩具车,每天都有专门的活动课,有好多小朋友和他一起做游戏,这比上街卖报化缘有趣多了。
嘟嘟已经想通了,他还小,还不急着赚钱,家里已经没有皇位要继承了,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放松一点,想开一点,躺平就好了。
对了,躺平这个词是妈妈说的,他觉得很有意思,形容得很贴切,什么也不用操心,每天吃好喝好去幼稚园玩玩游戏就好了,至于学知识,他觉得很easy,对了,这个词还是他新学的。
上学的这几天,嘟嘟在家里被妈妈打击的自信心又回来了,他觉得跟他比起来,一屋子的小孩子好像都有点笨笨的,就像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了外面站着的那个男人。
“老师,外面有人!”
嘟嘟举起小胳膊,老师说过上课讲话要举手的。
上课的老师闻声看向窗外,好像是拉泔水的帮工,以为对方有什么事要说,老师便从里面打开了教室的门锁。
“你有”什么事吗?
一句话只说了一半,李石群便撞开了开门的老师,直接奔向卢书文,将他卡在手里。
老师吓了一跳,班里的其他孩子也被这一幕吓愣住了,接着反应过来便大声地哭了出来,嘟嘟就在离卢书文不远的地方,李石群跑过来的时候带了他一下,他的膝盖狠狠磕在了桌腿上。
从来没这么疼过的嘟嘟一下子眼泪涌了上来,虽然掉了眼泪,可他聪明地没哭出声,他知道现在情况不对,周围的小朋友都哭成一团,可没有人能走出教室。
李石群掀开上衣,露出里面围了一圈的炸药包,他今天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死之前拉着这帮富人家的小崽子一起,也算不亏了。
老师尖叫着喊着安保,李石群锁上了前后门窗,威胁说只要有一个孩子跑出去,他就引燃身上的炸药,大家一起死。
所以老师在喊来安保之后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孩子都是大户人家的宝贝,少一个他们这里都要被拆了,更别说这么多孩子。
所以只能尽量安抚他:“先生,你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不要冲动,要钱的话我们也可以商量,千万不要伤害孩子。”
李石群心里很兴奋了,他手下捏着卢家小崽子的脖子,轻轻地一使劲,小崽子的脖子和脸就胀得通红,他观察过这个孩子一段时间,知道这个胖呼呼的小崽子平日里在班上挺霸道的,这会儿却惊恐地看着他,脚下无力地乱蹬。
直到手里的孩子快没气,他才缓了劲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到卢大虎来,让巨龙帮的老大卢大虎亲自给他跪下道歉,他再说放了这小崽子的事情,当然,放是不可能放人的,这小崽子肯定是要死在他手里的。
他站在死角,冲外面叫喊:“叫巨龙帮的老大卢大虎过来,只要他过来给爷爷我下跪磕头,我就饶了他家的小崽子一命,还有教室里的其他孩子,应该来历都不浅吧,告诉你们,这些孩子但凡有个什么闪失,账都要记在巨龙帮那里,是他们害了这些孩子,可不是小爷我!”
里面孩子的哭闹声乱作一团,李石群也不管,哭呗,大声哭呗,哭得越大声越好,家里人接二连三没命的时候,他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嘟嘟膝盖疼得要命,他平时虽然看着宝里宝气,可毕竟是个小孩子,周围的所有人都放声大哭,他也忍不住了。
哇哇哇,他好可怜啊,妈妈和舅舅在哪里呀,嘟嘟跟着小伙伴们大声嚎了起来,中间眼泪糊住眼睛的时候,还掀起他的小短衫擦擦眼泪,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里面乱作一团,外面学校的安保,园长,其他的老师们也乱糟糟的,有人去警署报警,有人去卢宅找人,毕竟里面的人似乎跟卢家有仇,所以才劫持了园里的孩子。
这些孩子每个都来历不凡,要是都在学校出了事,那从园长到安保,没一个人能活得下来。
李石群站在教室的死角,他这个位置很好,如果自己不走出来,外面人很难打得到他,更别说他身上还绑着炸药,如果瞄不准的话,是没有人会对他开枪的。
警署和卢家的人还没到,里外的人僵持着,李石群不准园里其他人说话,只有孩子的哭声传得老远。
嘟嘟从舅舅喊到妈妈,又从妈妈喊到父皇,后来就一直嚎着叫父皇,可能在孩子心里,父皇是那个全天下最有威势的男人,有父皇在,他就真的很有安全感。
幼稚园旁边的几户人家听到这里的动静都聚了过来,听闻是有人劫持了孩子,好些人家在外面想着法子,还有一些家就住在附近的父母听到消息赶了过来。
郁自安也听见了不远处的吵闹声,他端着茶杯走向露台,一群孩子的哭闹声变得清晰,那边很多人围着,常平上楼来向他解释:“五爷,说是有人劫持了幼稚园的孩子,好像歹徒和巨龙帮的卢大虎有仇,是来寻仇的,卢大虎的小孙子就在幼稚园里。”
郁自安神情淡淡:“大人做的孽,倒报应在孩子身上,行了,你去看看吧,能帮上忙……”
话说了一半,他原本淡然的神情突然起了涟漪,嘘的一声,示意常平安静,他仔细听了听,怀疑是刚刚听错了。
于是转头问常平:“你有没有听见?”
常平纳闷:“爷,听见什么?”
当然是,听见有人叫父皇的声音啊,还是说他太想念孩子和沐颜,所以幻听了。
又等了一会儿,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一些的嚎哭声传来,这下就连常平也听到了。
是一个孩子惨兮兮地大声嚎哭叫着父皇的声音。
这不太可能吧,常平往幼稚园的方向看去,等他转身,主子已经急匆匆奔向楼下了。
郁自安心里觉得那不可能是自家的娇气六皇子,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但那陡然传进他耳朵的两声父皇,却让他心潮澎湃起来。
于是急匆匆带着枪奔下楼,常平带着人跟了过去,那边已经围满了人,一些家长在外面无助地哭着,教室外面也围着人,大家都束手无策,只希望卢大虎赶紧过来,看怎么把孩子们解救出来。
郁自安跑到被围着的那间教室门口,里面孩子尖锐的哭声很是刺耳,他却在里面听到了一个让人心生愉悦的声音,虽然那声音哭得一点也不好听,活像是给他吊丧一般。
“父皇啊,父皇啊,父皇啊,父皇啊……”嘟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打着哭嗝边喊着父皇啊,还真别说,这一声声的,真像是给郁自安哭丧。
郁自安靠近窗户,孩子们几乎都缩在角落,他看不清楚,于是他大声喊了一声“嘟嘟!是你吗?”
里面嘟嘟的哭声顿了一下,接着更委屈了,“父皇,是我呀,我是嘟嘟呀,我是你的宝贝嘟嘟呀。”
作者有话说: